“为了活着,万物都在艰难地搏斗。但是你努力了吗?光知道是没有任何用的,得从行动中表达你的意志,譬如说:你坚持走扁带。”
——不倒记于“扁带联盟”
扁带是一门哲学
2018年,南京的一个三伏天。这是一年中气温最高、最湿闷的日子。
一头扎进花神湖,周身泛起的是酷爽还是冰凉,不倒无心感受。斜挎在他肩头的泳圈上系了根扁扁的绳子,明黄色的。
它的一端被拴在湖畔的树干上。绳子此时像根无人回扯的鱼线在水中被浮游拖至越来越远的对岸。
上岸后,不倒选了棵粗壮的大树,将绳子另一端拴上,并拉紧绳端的收紧器装置。
浸在水中的绳子缓缓悬空到离湖面4米高的位置。
不倒望了望刚完成的架设—一道横跨花神湖,长度足有120米的“天堑”。
接着他一个纵身,跳坐上去。绳子猛地左右晃动,不倒神色镇定,并很快适应了摆幅,双脚迅疾抬起,前后立在这仅5厘米宽的绳面。
他尝试迈出第一步,双臂顺势扬起,作飞翔状,第二步,重心有点左倾,迅速垂下右臂调整姿态,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他由岸边走到湖面上方,第六步、第七步,缓慢趋近湖心,他数出声,“八、九—”声音顿住,人猛地坠入水里。
在花神湖的水上扁带长度训练
家住南京的杨连武之所以给自己起名“不倒”,是因为当初玩扁带时,旁观者总惊奇道:“看,那人在绳子上走都不会倒的,他怎么就不倒呢?”
2006年,不倒被检查出血脂过高。
当时他搞了一阵子施工,每日工程结束,便和老工长一块去喝酒,红星二锅头,一人喝掉半瓶。
“这样搞下去,你能不高血脂嘛,又不运动。”
但他并未去健身房或以药物控制,从不运动的他竟开启了极限之旅:跑酷。
“当时在优酷上看到一个英国小伙飞檐走壁的视频,我说这不就是轻功嘛。”
他对着视频一帧帧看,琢磨里头的动作。正巧家附近有一所军校,校操场中搁置了许多可被视为障碍物的设施器材。
起初他的目标是跑过这些障碍。
至于如何攻克,他说:“就硬上,拿骨头和那些钢铁、混凝土杠。”
他承认刚开始对极限运动的了解不深,也不懂得先去练身体的基本素质,从青一块紫一块到伤筋动骨。不过,对上述情况,他表示,擦点红花油就能睡觉了,反正是不会去看医生的。
旅行途中的不倒
比起翻越障碍,他格外享受在障碍上行走。
他走过栏杆,走过铁锁链,甚至走过晾衣绳。
于是当他2010年从网上陡然接触到走扁带这项运动时,内心涌起一股震撼。
走扁带,又名走绳,最初诞生于美国的优胜美地,起初攀岩爱好者们会利用闲暇时间,于公园停车场铁链上行走以练习平衡和肌耐力。
1982年,由亚当·格罗索斯基(Adam Grosowsky)和杰夫·埃林顿(Jeff Ellington)结合具有弹性的扁带开创了这一借助攀岩装备做平衡训练的运动。
这两个人原先一直对走钢丝和马戏文化颇有研究。
1983年夏天,他们在优胜美地失落的箭塔(The Lost Arrow Spire)—在大岩壁和一个烟囱般的花岗岩山峰间,架设了一条17米长,高度接近880米的扁带,虽最终行走失败,但开辟了高空扁带(Highline)的先河。
失落的箭塔上的高空扁带。图片来源:Wikipedia
Scott Balcom在1985年7月13日成为了第一个走过失落的箭塔的人。
到了2003年,迪恩·波特(Dean Potter)成了新一代的大师,他能在失落的箭塔及优胜美地另一处山峰Rostrum的高空扁带上来去自如。
经过多年的发展,除了高空、低空,扁带还衍生出花式、沙滩等多种花样、场景的玩法。
优胜美地峡谷公园中的大岩壁为高空扁带的训练提供了绝佳场所。图片来源:Wikipedia
无论扁带来自何方,渊源如何,不倒深信,这项运动就是专为他所设计的。
而此前所走过的一切障碍物,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在这根扁带上走上一百米、两百米,都是为他日后走上天际,行于水面所作的铺陈。
央视记录频道曾来南京为不倒拍摄了一部纪录短片,片中曾提及不倒自跑酷开始,便意识到自己在平衡感上,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对此,不倒立刻否认道,那是导演的编排。“孔子那么牛的人,他都认为自己是学而知之,我们哪个人能站在他的肩上呢?”无非每日早中晚勤于练习罢了。
扁带上的花式运动如同炫目的杂技。摄影/Dustin Snipes Redbull Content Pool
自从结识扁带运动,不倒便结束了他的跑酷生涯。
既然遇到了与性情更契合的东西,便要拿全部精力投入。
常在南京中华门一带的市民,总能见到一个在树干间绑着的绳子上往来行走的身影。
中华门公园如今成了他理想的练习场所。一边背对距今近700年历史的古城墙,一边紧邻宽阔的秦淮河,不远处大报恩寺寺塔举目可见。
不倒在办公室里放了一柜子不同长度、宽度的扁带,平日一下班,他便选几根装进背包,来到这里。他会选一处林荫,先用塑料泡沫制成的“树衣”将树桩包覆一圈,再系上扁带。
打开手机里下载的音乐—几乎什么风格的都有,近来放得最多的是儿子推荐的电音。接着,他便一口气在30米的扁带上走两个多小时,来回不下170趟,在这根细线上累计行走不下5公里。
不倒每一次会选择携带不同宽度、颜色的扁带出门。
他有时将走扁带的心得发在自己的公众号“扁带联盟”里。
同时,不倒也很乐意为别人解说走扁带涉及的种种奥妙。言语之间常出现先哲的名字,中国的、西方的。他将这些论述同走扁带联系起来。
比如走一根硬质的扁带,他会将姿态放软,若遇到非常软的扁带,则需将身体打直,才较容易去控制它。如同阴阳相克。
他开始默念老子。
走扁带时,也是他将一切情绪放空的机会。行走间歇,他会盘腿于扁带上打坐,双手合十,类似瑜伽动作。
悬于空中,他想起佛家一句“应如是住,降伏其心”。
他对此有更世俗化的解读,“不被情绪牵制,也能让你在大风大浪中,屹立不倒”。
花式扁带动作
不倒在南京九龙湖公园进行花式扁带训练。
练习扁带也并非总是顺利。
记得最初练习时,不倒去过南京各大公园,没少同园区管理人员发生争执。
核心纠葛之一在于,对方认为将扁带绑在树上会伤害树木。对此,不倒拿出了他作为一名桥梁高级工程师的专业素养,他专门为此请教了绿化专家。
专家给予的回应是,理论来讲,给树一定程度的压力或拉力,反而有助于它茁壮生长。
他更搬出一位台州朋友的实例来:台州多台风,一日台风天,校园里树被刮倒一批,唯有两棵那朋友常用于走扁带的树屹立不摇。
这套逻辑在说服保安方面起到了一些作用,不倒也由此总结心得,“树跟人一样,是有韧性的,要受挫折。万事万物都是辩证的。”
中华门一带绿荫环绕,是不倒目前常去练习的地方。图片来源:Wikimedia
核心纠葛之二要难处理得多。
由于对扁带疏于了解,保安总觉得在那上头走来走去早晚出岔子,万一在园区里涉及到人身安全问题,他们难负其责。
道理讲不通,不倒常遭驱赶。但对方越是不让他玩,他便越是天天都去,“一定要搞到他们屈服”。
有一回在南京百家湖一带,不倒找来两位年轻徒弟故意上演了一出“假装砸砖头”的戏码,不倒在关键时刻扮演及时喝止这场武力的人。
对方当场被吓住了。但“这是极端情况,通常就是多周旋个几次”。
花式扁带的日常训练,在南京香樟公园内。
“持久战”打得颇有成效,一些园区保安在不倒的引导下,甚至尝试着走起了扁带。
愿景总要有的
自2016年以来,不倒在花神湖上的练习已进入到第三个年头。
扁带的架设,由100米的长度延伸到120米,绳宽从5厘米更换成2.5厘米,不倒一点点为自身叠加难度。
这天,不倒再一次跌落进湖里。他习惯性地重回到扁带上,将剩下的距离走完。回到岸边,一位女子哭着走过来,对他说,看他走扁带的过程自己很受感动。
原来那位女子不久前被别人骗走了数十万,正想不开的时候看见了走扁带的不倒。
她看着他不停地栽进水里,又不懈地继续前行,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该轻易被挫折打垮。不倒听后觉得,如果自己走扁带,能给别人带来一点动力,也挺好的。
训练时常从扁带摔下掉进湖里。
其实关于扁带这件事,不倒曾有过很大的愿景。
2010年刚玩扁带时,在国内尚不能找到一根专业的扁带绳。
他上网搜索扁带绳,发现网店通常销售的是一种工业扁带。那种绳子虽然外观上看并无区别,但实际却只是普通的拖车绳,毫无弹性。
为了获得更好的体验,不倒到处找寻向国外出口专业扁带的代加工工厂。
直到2011年,也恰巧在南京,他找到了一家以高强涤纶丝制作运动扁带的工厂。
欣喜之余,不倒一下子买了200来根。
不倒当时想在国内大范围推广扁带这项运动。然而连生产厂方都劝他,说中国知道扁带的人太少,搞不了。
不倒却执着,“怎么搞不了,我就来搞”。
他拉来熟识的岩馆老板合作,两人注册了公司及产品品牌,又建了个网站。
但他们很快便接二连三地碰壁。
首先,极限运动协会否定了不倒提出成立中国扁带协会的想法。
对方提出对于爱好者人数的明确限制。由于未成一定规模,扁带被视为小众中的小众,因此成立协会是没资格的。
再者,不倒觉得自己也缺乏经商头脑。他辛苦谈判、批发过来的扁带,照当初300多元的定价,一条仅赚取30至40元的利润,他觉得跟自己的劳动力不成正比。
即使这样,那200来根扁带,也陆续销了五六年才给卖出去。
不倒后来仍常去那家扁带工厂,只不过身份转换成专家顾问。
他时不时会对扁带的研发提一些想法。他会深入做出对比,细微到扁带上每根丝的强度。
好友沁晨发觉这是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家工厂供货欧美日韩等地,而国内顶尖的扁带玩家又往往会从国外购回这些扁带。
因此,他们玩的所谓进口扁带,其实有一部分是他们的“同行”不倒所研发的。
不倒组织的扁带联盟交流会
近年,北京体育学院和广州体育学院相继增设了扁带运动的课程,本身具备良好运动素养的年轻学生,在扁带上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花式动作,一如精妙的杂技。
不倒也曾去到过南京体育学院做推广,并说服校方将走扁带设为一门课程。
一群体操系的学生玩得很尽兴,扎实的基本功让他们很快能在扁带上做出简单的花式动作来。
体验结束后,校方问学生,觉得扁带有趣在哪?学生们想了想说,能锻炼平衡吧。
之后,设立课程的事便不了了之。
扁带联盟常在各地进行扁带运动的推广
不倒现在回想那时候四处向人“游说”扁带的事,觉得好笑又感慨。
在街头有围观他的老人和小孩,他也会跟对方磨一番嘴皮,说尽走扁带的益处。
虽然大范围的推广并未实现,小规模的普及却颇有成效。
如今,一批南京的扁带爱好者每逢周末便聚集在城西的浦口公园。
他们在林中架设了十来根长短、宽度不一的扁带。
在周遭乒乓、篮球这些运动族群的映衬下,这群走在扁带上的人显得很特殊。
公园内的走扁带活动
组织周末扁带活动的春天是南京一家户外俱乐部的策划,两年前,他看见不倒在浦口公园走一条100米长的空中扁带,便向不倒讨教如何“入门”。
目前,他尝试在一条2.5厘米宽的扁带上挑战自己。
临近中午,越来越多的孩童出现在这方小树林里,他们被父母托举到扁带上,兴致勃勃地进行“高空体验”。
春天说,这些扁带都是免费给大众玩的。
置于危险境地
2018年,花神湖。夜。
不倒通常穿高帮的平底鞋练习,但他更喜欢赤脚走的感觉。
在黑暗里,他以脚底来探寻扁带的位置,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远,这种新的困难让他觉得有趣。他需要习惯从扁带上摔下来,掉下时往往无法避免蹭到扁带上。
每冲坠一回,他便被绷得紧紧的扁带抽打一次,身体时常被蹭伤的一块皮肉,一个夏天都快过去了都还没愈合。
水上走扁带只能在夏日进行。然而前两年的夏日中,还没出现过一次令他满意的行走。
因此,即使夜晚的时间也不容浪费。除了湖周围微弱的灯光,越往湖心走,便越只剩黝黑的湖水,连扁带也从视野中消失了。
夜间走扁带惊险而有趣。摄影/Keith Ladzinski Redbull Content Pool
据不倒说,他刚开始接触扁带那会儿,全国会走的人不超过20个,大多数人见都没见过这项运动,更别提了解。
若遇到懂行又能在一块儿玩的人,便会格外珍惜。
其实早在2005年,北京攀岩爱好者高剑就在位于北京密云的白河峡谷完成了高度8米、长度38米的扁带行走,被认为是国内攀岩爱好者中首次野外走扁带的尝试。
随后不久,陈晖在白河的Beginner攀岩线路旁的一个山沟里,也开始了自己的扁带行走。
2012年4月22日,中国扁带圈发生了件热闹的事,迪恩·波特来到中国湖北省的恩施大峡谷创下了160米高空无保护走扁带41米的世界纪录。
恩施大峡谷的喀斯特地貌为走扁带增添了视觉奇观。图片来源:Wikipedia
也就在同一年,南京不倒便遇到了扁带灰灰。
扁带灰灰就是被誉为“中国扁带第一人”的陈晖,扁带灰灰是他的外号。
1992年便接触攀岩的陈晖已然户外圈的名人,不仅加入了北京青年攀岩队,擅长Free Solo和攀冰,连玩转扁带也不过花了一年时间。
当时社交主要靠QQ,陈晖在QQ里有个群,扁带爱好者陆续加入进来讨论技术。
端午节时,不倒和群里其他几位南京朋友请陈晖来过南京。
他们去了紫金山上,一方名叫紫霞湖的天池走扁带。陈晖可以从架设在水上长40米的扁带稳稳走过。
在那一周里,陈晖带着大家玩扁带,不倒学了些窍门,比如,玩花式—即在扁带上做出各种弹跳动作时—需将扁带收紧,增强扁带的爆发力。
陈晖也看到了不倒的能力。两棵树间架起的离地12米高的扁带,不倒试了两次就走过去了。
在珠海万山岛行走高空扁带
2013年5月,不倒接到陈晖一通电话,对方受邀去山东省九仙山进行高空走扁带挑战,问他是否愿意参与。不倒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从来没走过高空嘛,这次真的高空摆在我面前,当然要去”,他说,“这就是我当时一直追求的境界。”
不倒随即请了个8天的年假,提前一星期赶到九仙山风景区同陈晖会合。
他所谓“真的高空”,是景区内的一对海拔700多米、垂直高度近百米的情侣峰,在两峰之间架起的一根30米长的扁带,由南面的仙女峰走到北面的武士峰。
正式挑战前的第三天,陈晖、不倒一行人需完成扁带的架设和演练。
情侣峰表面怪石嶙峋,突兀的巨石块和凹陷于山体的石缝错落而生,景区要求尽可能不在山体上打挂片,于是他们背着扁带及必要装备,以传统攀的方式,一路靠岩塞上行。
高空扁带的架设需要前期艰苦地攀爬至顶。摄影/Ed Dunens
两座峰的峰顶均有相对平滑的大平台,他们选择了一处裸露且固定的石块打上三个挂片,将挂片与扁带环相连,这样能保证扁带在高空的稳定与承重。
两峰之间另有2米的高差,这使得架设其间的扁带产生了近10度的倾斜。
或许出于户外专业运动员的职业素养,不倒留意到陈晖在检查起保护作用、连接人与扁带之间的安全锁扣时格外谨慎,每个部件检查了不下两三遍。
毕竟在那样的高空行走,一个细微的失误便是致命的。
安全锁扣一端系于扁带,一端系在身上,看似简单却不容有失。摄影/Tom a la rue
此时山间云雾渐浓,不倒逐渐紧张起来。
陈晖先进行第一次试走。失败。
虽然早在2006年9月,陈晖曾创造过高度30米,跨度25米的中国高空走扁带纪录,但眼前100米的高度直接将战线拉到了云端天际。接着他第二次试走。
动作还是不倒熟悉的那份“刚”,胳膊打得直,手臂挥舞得也不那么柔软。陈晖再一次失误,从扁带上冲坠下来。
不倒的心理压力逐渐增大。甚至当轮到自己试走时,他内心掠过一丝后悔,接着便是强烈的自我怀疑。
“我真的喜欢扁带这个东西吗?还是叶公好龙呢?”他边想,目光边顺着扁带的尽头望去:那边有一座村庄,那村庄跟火柴盒一样,就像飞机起飞降落时,他所看到过的陆面场景。恐惧。
行走于两崖之间,走扁带者倍显渺小。图片来源:Wikipedia
他似乎第一次对走扁带产生出惧怕,“我在把自己置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风呼啸过他的面颊,种种思绪不断侵扰着他。
定了定神,不倒走了出去。没走多远,像先前陈晖那样,他掉了下来,整个人被扁带弹了开去,随着拴在身上的保护绳绕扁带在空中360度旋转。
两三次相似的冲坠,反而激发了不倒想挑战成功的欲望。
他调整了心态,重新面对他所要克服的恐惧,他想,“此刻就像一个朝思暮想的人在眼前,为什么要害怕?”
于是,在进行第五次试走时,他尤为专注地看向对面岩壁的一点,整个岩壁此时在眼中都幻化无形—“像被看化了”,整个身体的肌肉都在对脚下这根2.5厘米宽的扁带施以控制。
他在心里同自己对话,你没问题,你不要倒。
那日的试走,不倒成功地走过了那条高空扁带。
而对于三日后,也即正式挑战的5月28日,前来报道的媒体最终以“陈晖挑战成功,不倒走两次均失败”记录下结局。
仿佛行走于云端的不倒
不倒回忆起当时的失败,显得坦然。
“我是必须输的。我输没关系,陈晖当时是品牌签约的职业运动员,这个结果对他很重要。”他也再一次感慨陈晖颇有职业素养,“他很坚韧,他试走时没走成功也有先前崴伤脚的缘故,不过很快便在正式挑战中调整过来了。”
从九仙山回来后,不倒再无重新去走一遍的想法,正如他所说,一件事成了就变得没意思了,要去找新的挑战。
难以平衡的事
常一同玩扁带的沁晨总结了几个关于不倒的关键词—长期主义,热情,深入,谈论哲学。
他说,8年来每星期都坚持走扁带,没有对这件事足够的热情是绝不可能的。
不倒似乎对许多大众饶有兴趣的事情提不起丝毫兴致。他并不否认自己在家庭中是个“自私”的人。
不久前,不倒被家人说服,一块去了趟超市。
这是他今年头一回站在阔别已久的超市门口,不倒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感觉回到人间”,于是,他让家人进去,自己留在超市门口拿出本书,边看边等。
自从接触扁带后,不倒很少再陪家人去逛过商场。因为对他而言,穿什么都无所谓,走扁带也可以赤脚走,连鞋子都是用不着买的。
空闲时,不倒常与同伴上山练习扁带。
他在走扁带时极力做到平衡,但面对生活上的某种平衡,他感到无力。
“如果时间上真的平衡分配,又怎么可能在哪一点卓越?就沦为大众了”,想了想,他又道,“但我这样是错误的,在家庭方面。”
不倒的妻子有时候觉得,和他生活在一起,简朴得过于乏味。
不倒出去走扁带时,常常“一大桶水两个烧饼一天就解决了”,这种不求吃不求穿的生活在她看来“苦死了。他觉得他到达了精神世界,我们还停留在庸俗的物质”。
更多的抱怨来自生活琐碎。除了扁带,不倒将剩余精力消耗在读书这件事上,眼睛累了,便换成听书。成夜成夜地听,直到睡着。
但在妻子眼中,他读的都是些考不了任何资格证的闲书。
家里灯坏了、水龙头坏了,不倒向来无心过问。倘若哪天要他烧一回菜,也必然是“熟了就好”。拿起菜就往锅里一扔。
开火。倒点水。搁点酱油。完事。
不倒和家人在茶卡盐湖旅行
同一件事,横亘在家庭关系间,也能激化出矛盾。
对于走扁带,太太打从开始便不看好,“挺玄乎的,这东西全国认识的人都没几个”。
对时常带伤回家的不倒,她口吻中充满无奈,“他没得消停,非把自己浑身虐得筋疲力尽,才算完。”
不倒却觉得,即使是一家人,每个人也需要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一种和谐之道,即,“如果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来关心别人呢?”
不倒曾教过儿子扁带,但儿子并不热衷,他更喜欢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跑步。
不倒琢磨后得出个结论,父子关系犹如赛跑,儿子很享受比父亲跑得快的感觉。
但在走扁带上,儿子显然占不了上风。
这两年,不倒试着以一种兴趣磨合的方式“回归”家庭。今年他去江西武功山走扁带时,带上了妻子。妻子得以尝试了一回野外露营的感觉。
在商业区进行走扁带表演
他也携家人出境旅行,只不过不倒无论到哪里,都忘不了带上自己的扁带。
他可以即兴为自己设置出一道障碍。他曾在越南的海上,将扁带的一端系在沿海的一根木桩上,另一端绑在海中的渔船上。渔船随海浪摇曳。扁带也跟着摇曳。
只有那一刻,不倒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知道扁带间的平衡,他总会找得到。
2018年8月的一天,花神湖一如往常地平静。
但即使是再细小的涟漪,也会对正在湖面上行走的人造成干扰。
不倒停滞在扁带中央,他的视觉不断地模糊,他要掌控住水面上不断浮现的威胁—波纹。
波纹在意识里形成一股股强力,像一双双无形之手从背后推他,试图将他推进水去。
周遭尽是无际的波澜,没有其他稳固的、可供选择的参照物,视觉系统失衡,他突然有种晕船的错觉。
湖面的波纹是水上走扁带最大的挑战
无数次行走在花神湖这条长达120米的扁带上,他目光锁定在前方的湖面。
猛地,他感觉那波纹凝住一般,凝成雪白雪白的一片固体。此时脑海呈放空状态,唯有潜意识在敦促脚下走疾一些。
极其自如地,他通过了临近岸边的最后几十米扁带。
这是他走得最好的一次。
他想,关于花神湖的挑战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尚无法说清是如何达到那种状态—绝对的、极致的风平浪静。只知道那静谧可遇而不可求。
当有人试图问个究竟时,不倒便又回了句十分不倒的话:“就是那种无我境界。”
撰文/ 宗祖慈
供图/ 不倒
编辑/ 宋明蔚
本文刊载于《户外探险》杂志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