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鑫,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厦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专著三十多部,作品进入全国热书排行榜,被报刊、图书广为选载,入选《大学语文》教材。主要作品有文化历史散文《千秋家国梦》《历史的刀锋》《千古大变局》,长篇小说《楚庄纪事》《风流的驼哥》,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晚明风骨·袁宏道传》《抗倭名将俞大猷》,论著《没有终点的涅槃·中国戏剧发展与反思》,选集《历史的面孔》等。
01
夏日一场大雨,如今又是一场冬旱,田地欠收。为生计所迫,不少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打工要吃大苦卖大力,除开吃喝路费等开销,一月能够落下个两百来块钱,就是蛮不错的了。这,陆先生怎么也做不来,况且,婆娘娃子扔在家,无依无靠的,他也放不下心。年关在一天天地迫近,一年上头,勤扒苦做,总得准备点年货,过一个安逸快乐之年。可是,手头实在是太拮据了,他坐在屋门前晒太阳,苦思冥想赚钱的好主意。思来想去,无路可走,觉得跟肖精怪去学艺倒不失为一条路子。于是,花钱买了点烟酒,登门拜访肖精怪,厚着脸皮求他收下自己为徒。
肖精怪见来者是陆先生,晓得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陆先生是不会前来找他的,就说:“收什么徒弟哟陆先生,其实这活挺简单的,跟我出去干两天,也就成了。”陆先生一听,不禁喜上眉梢,千恩万谢,忙递过买来的烟酒。肖精怪道:“谢什么哟,还买这些东西呢,不要不要。”陆先生急了:“不要是嫌少么?是瞧不起我陆先生么?是不肯传我手艺么?”一说一大串,肖精怪只得收了。
于是,陆先生在铁匠铺打了一把大鱼叉,一个探鱼器,一个钩鱼器,总共三十多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钱币,数了数,仅只十五元多一点,就说:“先付一半,还一半记我的账,过几天就还。”铁匠师傅见是陆先生,二话没说,爽快地答道:“好嘞。”
陆先生回到家便鼓捣忙碌开了。他将这打的三样东西全拿长长的竹竿安了,安得紧紧实实的,又从楼上取下一个腰盆。这腰盆,猪腰子形状,曰盆,言不大矣,可以容纳一人。若载上两人,就有点危险了。手拿两片薄棹,搅动水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水面优哉游哉。陆先生明白,他这不是游哉去的,须牢靠才行,弄不好翻在水里,那才麻烦呢。于是,又搬出一部梯子,将腰盆放在上面,拿粗棕绳牢牢地绑了。这样,即使坐上两人,也大可不必担心腰盆翻在水中了。
第二天,陆先生从从容容地吃了早饭,就随肖精怪出发了。
肖精怪原名肖良平,因出奇地黑,又叫肖黑子。肖精怪为其诨名,只因他有一手打鱼摸虾的绝活路,人皆不及,故名。比如说吧,打鱼人家网网扑空,可肖精怪一撒网,出水就是一片银白。拿摸鱼来说,人家摸来摸去什么也摸不到的地方,可他偏偏就能摸出一条条的黑鱼鲤鱼来。捉鳝鱼也是,在田里,他觑准了一个洞穴,脚往泥里钻进去,不一会就溜了一条鳝鱼出来,肖精怪食指一勾,就把它箍住了不能动弹。捕乌龟脚鱼也如此,也更神,哪个堰塘里有乌龟脚鱼,有多少,他总能独具慧眼明察秋毫。他扒衣脱裤,脱得赤条条的下到堰塘,双手在水面使劲地扑打,“扑嗵”、“扑嗵”,水声喧哗,水花四溅,将一口堰塘闹腾够了,就爬上岸,披了衣往水里瞄,目光比X光还厉害。一旦瞧准,他便扑水游过去,在那水花鼓冒的地方停住,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拎出个王八来,不由得不让人佩服。
陆先生的腰盆放在肖精怪的渔船上。他坐在船舷上盯着肖精怪,看他那两只黑手灵巧地舞弄着双桨,心中暗暗祷告好运降临。他们这趟,是到淤泥湖捕杀乌龟脚鱼去的。一到冬季,脚鱼乌龟黑鱼花鱼之类的,都钻泥里了。况且这淤泥湖泥多且肥,乌龟王八躺在里头既温暖又舒适。这样的,肖精怪也就变换了方式,用大鱼叉杀鱼。方法很简单,大鱼叉一提一落地慢慢移动,一有情况便停下,拿探鱼器探清楚叉住的到底是个什么鱼,然后用大鱼勾将它勾上来。捕杀的主要是乌龟脚鱼,这种野生的现在已经涨到三百多元钱一斤了。当然也有其他的收获,黑鱼鲫鱼鲤鱼花鱼之类的,机会好的话,一杀一大堆。于是,陆先生就想,今天开张,要是能杀上两个脚鱼就好了。
肖精怪心里,是很敬重陆先生的。陆先生在村小学当了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教的学生也蛮不错,据说回回都在乡里排名次得奖。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民办教师要减员,就将他给裁下来了。裁下来了又没别的路子,就种几亩责任田。责任田种得很吃力很凄惶,可他从不叫苦叫累也不求人。肖精怪虽然肚里没有墨水,但他敬重有文化的人,特别佩服陆先生的为人。好多人缠着他学艺学艺,他妈的都是满门心思歪着点子想发财,肖精怪都一一回绝了。他常说:“像老子这样,图个什么?想发财啵?笑话,老子图的就是自由自在!”此话当真,肖精怪无婆浪无儿女光棍一条,也没有攒钱,捞的几个全都乱七乱八地花破了。
肖精怪摇着桨,眼望前方,嘴里呜呜呀呀地唱。陆先生使劲听,硬是没听出半点名堂来,只觉得他唱的还蛮有韵味的。天阴阴的,村庄静静的,不时飘过来鸡鸣狗吠和吆牛声,很有几分节日的氛围了。小船在清亮的河水中疾行,向西边的淤泥湖驶去。陆先生的心里很快活,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太阳出来罗喂,上山岗嘞罗喂……”陆先生一唱,肖精怪马上闭了嘴低头看。陆先生见肖精怪没唱了,也住了嘴。肖精怪说:“陆先生,唱呀,你唱得蛮好听呢,哪像我的鸭公嗓?”陆先生摇摇头:“不行哒,好多年没唱,调都唱走完了。”说着,感到很不好意思似的。
02
淤泥湖的地盘很大,位于两省交界之处,水域也属两省共有。因涉及不同省份,管理条例不一,扯皮拉筋的事经常发生,附近的渔民因此就有空子可钻。就拿杀乌龟脚鱼来说,一下湖,每人每天要交二十元的管理费,不管你杀得到杀不到,这一点两省皆然。可肖精怪不交,他自有法子,A省的监察船来了,他的小船便箭一般地射向B省水域。B省的监察船来了,则射到A省水域,绝对没有两省联合共同堵截之事。不过,谁要是让抓住了可没有好果子吃,要没收渔具,还要罚款,少则五十,多则几百,管理人员嘴一张,他说多少就要交多少,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当然,如肖精怪者,长期以为生,便不得不给管理人员一点好处,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渔船驶出小河,几划几划就到了湖中心。
陆先生搬下腰盆放入水中,肖精怪放下船桨,拿了叉,比划着,交代一些要领。陆先生悟性很高的,一字一句地听了,记在心上,便下了渔船,站在腰盆里。肖精怪将大叉递过去说:“其他的东西就放我船上,咱们俩并排走,杀着了由我来取。”“好的。”陆先生应着,将叉放入水中。肖精怪又说:“瞧,渔叉往下按,使点劲,也不要太大,然后抽出来,提高点,往前挪动,不要挪得太远。距离大了会漏掉的,太小了呢,人则又吃亏,要把握分寸,挪动的距离以不大不小为好。如果遇了硬挺的东西,就有希望了,马上告诉我来取鱼。”陆先生就按照肖精怪说的往下刺,挪。刺,挪。他站在腰盆里,下面绑了梯子,很稳的,连晃荡都没有。一刺一挪,陆先生觉得蛮有味的。他们使用的叉,有如猪八戒的九齿钉耙,但齿要细些密些,把那耙也弄直了。一下一下地往下刺,凡刺到之处,鱼们少有逃掉的。这得靠机遇,更靠眼力。肖精怪夏天捕王八的那种神奇现在使不上了,不过,他还是很懂行情,哪里藏的鳖儿多一些,哪几块地方被人杀过,他都弄得一清二楚。因此,其捕获量常常超出别人几倍。
但是,最近几天,乌龟脚鱼好像绝了种,杀的主要是一些黑鱼花鱼之类的。偶尔也有个把乌龟脚鱼,都小得可怜。捕杀乌龟脚鱼的人很多,放眼望去,满湖满湖都是渔船,都在一下一下地使劲往下刺。乌龟脚鱼们活动的地盘越来越少了。这些渔船,大多是交了管理费的,有的捕一天连管理费都捞不回来,可他们还是下湖,以企盼好运的到来。人们常在口头念叨:“运气来哒是门板都挡不住的。”机帆船在渔船中往来穿梭,搜查那些偷偷下湖的人,没收渔具,罚款,或是拿几条鱼,以饱口福之欲。
时间一长,陆先生就觉得这动作是太单调太乏味了,且脖子酸酸的,手沉沉的,腿麻麻的,腰疼疼的。有收获倒好,可刺了半天,每次下去都落空。肖精怪今天好像也不走运,连张都没有开。
一叉一叉地刺下去,突然,肖精怪停了船,笑着对陆先生说:“有货了,看我的。”便露出满脸的希冀,左手攥紧大叉,右手拿探鱼器探下去。一探两探,不禁有点失望了,说:“原来是一条黑鱼。”便扔了探鱼器,拿过鱼勾,三勾两勾,就勾上来一条约摸两斤重的黑鱼,活蹦乱跳的。陆先生看了,兴趣陡增,不觉浑身来劲。肖精怪这条黑鱼,少说也值十五六元。刺吧,刺着了就跑不掉,就是我陆先生的了。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肖精怪又刺着了两条黑鱼、一条花鱼,一共捕到了四条。这四条加起来都快十斤了呢,十斤,卖个七八十元绝对不成问题,投入的本钱也就回来了。可陆先生硬像是撞着了活鬼,晦气得没法,卵都没有碰到一筒,只觉得眼发花、头发晕、手发软、心发跳。但他不敢怠慢,仍拼了全力,机械地一叉一叉往下刺。叉叉落空,不由得陆先生心里大叫命苦。
实在支撑不了啦,陆先生放了叉,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地坐在腰盆中。肖精怪看了,说:“第一天是有点受不了,日子一长就没什么了。咱们干脆歇歇,吃点东西吧。”肖精怪也扔了叉,招呼陆先生跳过来在他船上坐下,将带来的蒸红薯放在嘴里一口一口往下吞。吃完了,舀过一瓢湖水咕噜咕噜地喝,清甜清甜的。抹抹嘴,又掏了烟出来抽。肖精怪抽叶子烟,陆先生受不了那种辛辣味,劲儿太大,而纸烟的味道又太淡了,就抽一种名叫“三游洞”的雪茄烟,价格也便宜,只几角钱一包。陆先生躺在船舱里,仰首灰蒙蒙的天空,看看碧悠悠的湖水,眺望远处青黛黛的山头,抽一口烟缓悠悠地吐,觉得惬意极了。
然而,光这样惬意是不行的。烟抽完,陆先生觉得自己浑身又来了劲,就跳到腰盆里,又开始刺了起来。一叉下去,他觉得手里“格登”一下,猛可地,心里也“格登”了一下,他的心悬在嗓子眼上了。他又往下使劲,硬挺挺的,真的杀着了!他娘的老子陆先生终于杀着了!他高兴得恨不能在腰盆里手舞足蹈。双手按紧叉往旁边瞧,只见肖精怪翘着个二郎胯子,半闭着眼还在吞云吐雾呢。他叫:“老肖,我杀着了一个。”肖精怪听得陆先生这么叫,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真的,老肖,快点过来帮我把它捞上来。”肖精怪睁大眼睛一看,瞧陆先生双手握叉那傻乎乎的呆愣样子,又见他那激动不已的神态,这才认了真。他将小船往陆先生的腰盆边靠了靠,拿了探鱼器,漫不经心地探下去。探了一会,肖精怪没探出什么名堂来。又探了两下,肖精怪随口说道:“好像是块大石头呢。”“什么?老肖你说什么?”陆先生听肖精怪这么一说,不禁冷了半截腰。“又不像石头呀,难道……”肖精怪自言自语,“怎么会有这么大呢?这么大……天啊……老子肖精怪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碰到这么大的家伙呢!”慢慢地,肖精怪变了脸色,他将烟头吐进水里,“嗤”地一声响,又开始探。“陆先生,”他边探边说,“是个乌龟呀。”“啊,乌龟?”陆先生一听,赶忙捂住嘴唇,生怕那颗悬着的心飞了出去。他忙问:“有多大?”“大得很呢。”“两斤重?”“远不止两斤呢。”“啊——”陆先生一声惊叫,对眼前突然降临的好运不知所措,“到底有多大,老肖?”“我慢慢探,估准了再告诉你。”两人都不做声了,四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恨不得洞穿水面。“恭喜你呀陆先生,”肖精怪突然说,“这肯定是只大乌龟,我探着它的脑袋了,一摆一摆的很厉害。它大得很呢,大得我都不敢相信了。我估计,至少有个一二十斤重,兴许还不止呢。”“什么?一二十重?我的天啦!”陆先生圆眼大瞪,圆嘴大开,好半天合不拢来。一二十斤?他娘的就算两百块钱一斤,也是三四千块呢。以前当民办教师,一年的工资不到三千元,现在勤扒苦做种几亩责任田,收入之低就更不用说了。一时间,陆先生硬是被这意外的喜悦给惊呆了。
“陆先生,”肖精怪说,“这么大的家伙我以前也没遇到过,用这鱼钩,就是咱们的两把都用上,也难担保勾得上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有捞上来了才算数。”“是的,是的,”陆先生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这样吧,”肖精怪指着湖水说,“看来只有我下去才有把握把这家伙捞上来。”“这么冷的天!”陆先生说着,想象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不要紧的,有两瓶烧酒就行了。”肖精怪淡淡地说,“你就在这儿把住叉,要把紧,不能让这家伙跑了,我划船去岸边买两瓶酒来。”“好的,好的。”肖精怪望了一眼陆先生,就掉转船头,飞也似地向岸边划去。
03
天空越来越阴沉。不一会,就起风了,是北风,一阵阵地刮过来,湖面翻起白色的波涛,腰盆与小船开始一上一下地颠簸。冷风透过陆先生的棉衣,他感到很冷,但仍双手握叉在使劲,半点也不敢大意。
不一会,肖精怪就回来了。他停稳船,缓一口气,从舱里拿过一瓶烧酒。陆先生说:“老肖,这冷的天,我看还是想点别的法子吧?”肖精怪说:“陆先生,你放心好啦,这点寒,打不倒我的,不然的话,也算不得什么肖精怪了。”说着,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就要往嘴里倒。突然,他垂下手,又将瓶盖盖上,塞进船舱。他手往前一指,说:“狗日的们,找麻烦的来了。”陆先生顺着肖精怪指的方向看去,开过来了一艘机帆船,他不禁慌了神,道:“这如何是好,老陆?”“他娘的,正撞在这个节骨眼上,溜又不能溜,罢罢罢,只得舍点血本了。陆先生,你把叉稳紧,他们由我来对付。”机帆船乘风破浪地驶近,靠在肖精怪的渔船旁。“肖精怪,他娘的这几天连你的人毛也抓不着一根呀!”船头上站着的马鳊鱼在大喊大叫。肖精怪回道:“是呀,这几日太不景气了,还望马大人高抬贵手呀。”“他娘的老子们也要吃饭呢肖精怪,这你又不是不晓得。”肖精怪连连拱手说:“知道知道,看好,接着。”他从船舱里抓过一条黑鱼一条花鱼扔了过去,摔在船板上,沉沉地响。“哈哈,马大人,小意思,不要见怪,哪天转了手气,再加补,再加补吧。”“肖精怪,你他娘的不要说鬼话呀。”马鳊鱼对肖精怪嚷了这么一句,就转过身去。不一会,机帆船掉转船头,“突突突”地开走了。
肖精怪复取出酒瓶开了盖,一仰脖,咕噜咕噜往下灌。灌了一气,就从身上掏出两条油炸鲫鱼嚼。嚼了一阵,又是一仰脖,三下五除二,一瓶烧酒就给喝得一干二净。
抹抹嘴,肖精怪摸出一支自卷的叶子烟抽。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等待酒力发作。一支烟很快就吧完了,肖精怪开始脱衣服。脱掉上衣,扒掉裤子,最后连短裤也脱了,全身黑油油的。风势渐大,渔船腰盆摇晃得很厉害。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来,在船舷边溅起白白的水花,不时洒落身上。湖面的船只越来越少,皆摇着桨向湖边散去了。肖精怪向陆先生交代两句,一跃身,“扑嗵”一声跳入水中。陆先生见肖精怪叉开四肢,像只黑色青蛙在游动。那全身的黑,似幽灵,倒真象个精怪。肖精怪越沉越深,后来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过了一会,陆先生感到鱼叉底下的乌龟在往旁边移动。他知道是肖精怪沉到湖底在捞乌龟了,便将叉慢慢往上提。那乌龟也随着渔叉的上提而上升,速度很快。不一会,陆先生就将叉提出了水面,放在腰盆中。又拉过小船,攀了过去,扑在船舷边,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只等肖精怪一露头,他就准备迅速接应。
又过了好一会,肖精怪才露出水面,呼呼呼地直喘粗气。他的胸前抱着那个乌龟,的确很大,好象一面黑色的大鼓。陆先生张开手,正要去接,突然又一个浪头打来,将小船推开。肖精怪赶忙泅过来向小船靠拢。陆先生伸出手,终于抓住了肖精怪滑溜的肩头,够着了那只硕大的乌龟。他们都在使劲。船舷在倾斜,巨浪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陆先生的衣服湿了,但他仍紧紧地抱住乌龟往上拖。肖精怪咬紧牙关往上抬。终于搁在船头上了,一推一扳,乌龟就滚进了船舱。陆先生奔上前,一屁股坐在乌龟上,生怕它飞了似的。肖精怪双手攀舷,腿一撩,也滚进了船舱,牙齿在打颤,格格地响,全身缩成一团,像个刺猥在蠕动。陆先生帮着肖精怪慌手慌脚地穿上衣裤,又急煎煎地拿出另一瓶烧酒给他喝。乌龟的劲很大,四肢挣扎着拼命地爬,陆先生坐在它的背上很吃力。肖精怪见了,就说:“把它翻过来,就没得事了。”于是,两人将手伸进乌龟底板,一同使劲,将它弄了个底朝天。乌龟翻身朝上,四肢虽然还在乱动弹,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了。
这一翻不打紧,陆先生却突然惊呆了,肖精怪也愣住了。
龟板上刻着字,已经模糊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见得“乾隆”二字。从那漂亮字迹上,陆先生看出是一个书法行家的手笔。他娘的,清朝的一个活文物呢,可真没想到,太出人意料了,这消息要是披露出来,肯定会引起轰动。是的,肯定会的!肖精怪不知道这龟板上刻的一些什么,但一见着这些令他崇拜的稀奇古怪的文字,也惊讶得好半天合不拢嘴唇。
这时,头顶的天空,阴霾密布,北风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大浪打过来,砸在船舷上,白沫飞溅,小船开始进水了。肖精怪见状,马上对陆先生道:“快,你快过到那边的腰盆上去!”腰盆舷高,还绑有木梯,那上面要安全多了。陆先生没听见,肖精怪只得又大声喊道:“快点过去呀,你!”陆先生这才惊醒过来,他明白了眼前的危难处境,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肖精怪要他过去,他什么也不想,就糊里糊涂地攀了过去。腰盆里的确安全一些,至少不必担心它翻过来将人扣在湖里,那木梯可长着呢。小船在一倾一斜,一倾一斜,大有倾覆之势。陆先生忙招手:“老肖,你也过来,快过来吧。”他拼了嗓子使劲地喊。肖精怪没听见似的,蹲在船舱里,将自己的前胸贴在龟板上,双手抱住乌龟的脊背。当又一个浪头打来时,小船右舷猛地一倾,“哐嗵”一声响,渔船顿时翻了个底朝天……
陆先生看着眼前的一幕,“啊呀”一声大叫,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湖水劈头盖脑地漫涌过来,他身子一歪,就伏在了腰盆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先生醒了。风息浪止,蓝悠悠的水面腾起微微波澜。他抬头望天,灰蒙蒙中透出几块蓝色;朝远处一看,青黛的山边缠着几抹血红的晚霞;又近眼瞧瞧自身,不知怎地就躺在了湖中的一个腰盆里,盆中积了一指深的水,身体浸在里面,冷冰冰的。再一望,就看见了不远处肖精怪的渔船,小船又翻过来,正了。可上面没有肖精怪,也没有那个乌龟。渔船空空如也,在往陆先生的腰盆边慢慢地飘移。这时,陆先生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已逝的一幕又生动而可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到了肖精怪的生命,想到了那只硕大的乌龟,想到了屋里的婆娘儿女,于是,陆先生站起身,扯开嗓子,大声地呼唤道:“肖精怪,回家去呦——老肖,回家啰。”
“肖精怪……老肖……回家……”遥远的天边在回响,声音悠悠的,颤颤的,一如湖水的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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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尹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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