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3日,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阿根廷对阵罗马尼亚。在加利福尼亚酷热难耐的玫瑰碗体育场中,两边的国歌开始奏响。罗马尼亚的队员们都互相看着彼此,希望能够从队友的身上获得信心,他们也确实获得了。这支罗马尼亚队拥有着史无前例的豪华阵容,队中天才云集。他们有来自埃因霍温的波佩斯库,来自巴伦西亚的贝罗德蒂奇,两次获得欧冠冠军的AC米兰大将杜拉乔尤,勒沃库森的卢佩斯库和热那亚的佩特雷斯库。而他们的队长格奥尔基-哈吉却来自一支征战意乙的球队——布雷西亚。
(图)94年世界杯上的罗马尼亚星光熠熠,可是他们的十号队长哈吉却效力于意乙的布雷西亚。
现在回顾起来,这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罗马尼亚巨星云集的一代球员中的佼佼者,会把职业生涯最巅峰的时刻奉献给意大利第二级别的联赛呢?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我们只能坐上电影《回到未来》里布朗博士改装的那辆会穿越时空的小汽车,把时间的坐标定格在1987年,然后穿越到那里。在那时,罗马尼亚社会主义共和国还在齐奥塞斯库只手遮天的铁腕统治之下。
那些特别善于吹嘘的足球写手会给哈吉起个“喀尔巴阡山脉(中欧山脉,一部分位于罗马尼亚境内)的马拉多纳”之类的外号,齐奥塞斯库则更加大言不惭,这位在冷战时期一直执掌罗马尼亚大权的独裁者吹嘘自己是“喀尔巴阡山的天才”。虽然罗马尼亚的秘密警察组织Securitate在全国范围内布下了监听监控的天罗地网,但是在这些鹰犬力所不及之处,齐奥塞斯库的人民还是愿意偷偷用另一个更加贴切的词语形容他们的领袖:Ceasca,傻瓜的意思(mug)。
当然,这些来自民间的嘲讽并不会影响齐奥塞斯库。在1987年,他已经执掌大权整整22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在全国培养了个人崇拜的浪潮。广播和电视中永不停歇地对他进行宣传,在剧院和电影院也是如此。他的肖像画悬挂在这个国家的每间办公室和学校里,另外,就像很多东欧的独裁统治者一样,他也把自己的触角伸向了足球领域。
齐奥塞斯库本人最喜欢的球队是他的家乡球队,名不见经传的FC Olt Scorniceti俱乐部,在1987年那个赛季快结束时,这支球队在领袖的“伟大力量”感召下,创下了18-0的辉煌战绩。而齐奥塞斯库也深知足球对于人民的影响力,他同时还是罗马尼亚最大的豪门布加勒斯特星队的所有者。他从来不忌惮于发展裙带关系,他的儿子瓦伦丁在幕后操作着这家俱乐部,瓦伦丁生于1947年,与布加勒斯特星队同年诞生。
(图)冷战时期的罗马尼亚几乎是齐奥塞斯库的家天下。
正是瓦伦丁将年轻的哈吉带到了欧洲的舞台上,在1987年年初,为了能够让哈吉赶上布加勒斯特星队同基辅迪纳摩的欧洲超级杯决赛,瓦伦丁让哈吉从低级别的Sportul Studenesc转会到了星队。或许在这段故事中用“转会”这个词并不恰当,“哈吉是从我们手中被抢走的,他们什么都没有付给我们,”时任Sportul俱乐部主席的马克-波佩斯库(Mac Popescu)说,“这完全是不合法的。”
不过这没关系,在那个时候的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一向都是为所欲为的。在1989年,至少有29位“伟大导师”的亲属身居党内和政府的重要职位。也是在1989年,24岁的哈吉在星队度过了非同凡响的一个赛季,那一年他们打进了欧洲冠军杯的决赛。虽然在决赛中0-4被对手AC米兰横扫,但是哈吉仍然成为了令全欧洲瞩目的当红球星,在布加勒斯特星队进入决赛之前的几轮比赛中,他们每轮比赛两回合都至少能够打进5个进球。
意大利向哈吉发出了邀请,在当时的欧洲联赛中,意甲联赛是首屈一指的。意甲豪门尤文图斯和AC米兰都希望能够将哈吉招致麾下,但是哈吉哪也没有去。当时的罗马尼亚拥有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组织之一:Securitate,哈吉想做出决定容易,但是后果可是相当严重的。
“每次我去西欧(同那里的球队进行客场比赛)时,我都会收到很多邀请,”哈吉说,“我其实很喜欢同那些西欧的球员一较高下,我想要留在那里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还是不想。因为我要是那么做了的话,我可能就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家人了。”
(图)1989年,布加勒斯特星队打进了冠军杯决赛,从这时起,世界开始认识哈吉。
为了表彰哈吉的忠心,齐奥塞斯库也送给了哈吉很多礼物,比如一辆配有司机的奔驰汽车和一栋带游泳池的别墅,这两份礼物的目的是为了让哈吉感觉同欧洲其他球星的待遇也不相上下。而与此同时,瓦伦丁的父亲正忙着出售罗马尼亚的粮食和资源,以还清巨额的国债。在齐奥塞斯库上台的24年里,因为他们家族的贪污腐败,国家已经债台高筑。
在1989年12月,罗马尼亚人民在饥寒交迫中终于迎来了爆发,在逃往国外的计划失败后,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妻子埃列娜被捕获。最终在公审大会上,特别军事法庭匆忙判定他们种族灭绝和非法占有国家财产等罪名成立,在当年的圣诞节那天,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以了极刑。
这次巨变对于哈吉和很多罗马尼亚人民一样,敞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从这之后,没人可以阻止哈吉离开这个国家,去寻找更美好的生活。在代表罗马尼亚国家队参加了1990年的意大利世界杯之后,他前往了皇家马德里。那时的哈吉25岁,正处于职业生涯的高峰,他迫切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舞台去展现自己的才华,满足自己与来自西欧的那些超级巨星同场竞技的愿望。虽然他在罗马尼亚时,早已过上了超过平均水准的生活,但是哈吉仍然保持着贫苦民众的思想意识,这也激励着他和他的同胞在欧洲取得成功。
“在过去,我们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击败那些球员(西欧国家的球员),因为我们嫉妒他们。”哈吉说,“他们可以习以为常地穿着崭新的足球鞋和最时髦的运动服,而我们只能穿着那些破旧的衣服和漏着洞的运动裤。”
但是随着哈吉终于成为了皇家马德里更衣室的一员,他发现自己没法再继续保持从年轻时就一直拥有的那种桀骜不驯、傲慢无礼的态度。虽然很多年以来他都是罗马尼亚足坛这座“小庙”里最大的神仙,但是因为长时间同西欧的这些“真正”的足球巨星隔绝开来,让哈吉有了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甚至在他面对布特拉格诺和胡戈-桑切斯这样的巨星时会浑身发抖。
(图)在皇马之旅受挫后,哈吉来到了布雷西亚,希望在这里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我失败了,”哈吉回忆说,“当面对这些绝对巨星时,我差点尿了裤子。”在为皇马效力的两个赛季里,哈吉仅仅打进了14个进球,而他在布加勒斯特星队的纪录几乎是场均一球。这位喀尔巴阡山脉的马拉多纳最终选择了来到意大利的海岸线上,在加尔达湖畔同一群退休的老年人享受休闲的时光,而他选择加盟的球队也是当时身处乙级联赛的布雷西亚,在这里他也可以好好想想人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1994年3月20日,距离罗马尼亚的美国世界杯首战还不到3个月的时候,哈吉在温布利球场当着17000名球迷的面踢了一场名叫英格兰-意大利杯(Anglo-Italian Cup)的决赛。他们的对手是诺茨郡,阵中的球员也都是籍籍无名,看起来哈吉的救赎之路已经结束了。
凭借附加赛中保罗-博丁(Paul Bodin)的点球不进,罗马尼亚击败了威尔士,抢到了94世界杯决赛阶段的一张入场券。不过在世界杯上,罗马尼亚并不被人所看好,他们同组的对手包括东道主美国队,实力强劲的瑞士队和夺冠热门哥伦比亚。在预选赛中,哥伦比亚曾经5-0横扫了世界豪门阿根廷。
在第一场同哥伦比亚的对决中,罗马尼亚顶住了对手不断施加的压力,并最终击败了大热门。在这场3-1的胜利中,哈吉在中场左路打进了一脚堪称本届杯赛最佳进球的惊天吊射,他在距离球门35码的位置打进了一脚似传似射的吊门,如果一位球员没有足够的能力的话,他是绝对没有尝试用这种方式攻门的信心。哈吉是故意这么做的吗?当然是故意的,因为他可是哈吉。同时,这位罗马尼亚10号还助攻拉杜乔尤梅开二度,他用自己出神入化的表现宣布:我回来了。
在小组赛第二场比赛中,罗马尼亚被瑞士4-1大胜,这场比赛罗马尼亚唯一的亮点就是哈吉在25码外的远射扳平了比分。不过,虽然实力强大的瑞士队凭借舒特、克努普、斯福扎和查普伊萨特的进球让罗马尼亚咽下了失利的苦果,但是在最后一场同美国队的比赛中,只要罗马尼亚能够取得一场平局就可以小组出线。在小组赛最后一轮的上半场,佩特雷斯库取得了进球,这也是这届世界杯至今为止唯一没有哈吉参与的罗马尼亚进球。凭借着这个进球,罗马尼亚成功从死亡小组中突围而出,他们在淘汰赛的第一个对手是阿根廷。
(图)哈吉在94年美国世界杯上的精彩发挥,无愧于“中场阴谋家”的称号。
在小组赛阶段,阿根廷先是摧枯拉朽般的4-0击败了希腊,又2-1战胜了如日中天的尼日利亚。而阿根廷阵中,既有让人无比期待的新生代球员,比如巴蒂斯图塔、西蒙尼和雷东多等等,又有早已名冠世界的超级天才马拉多纳,这让他们成为了这届杯赛的夺冠大热门。后来马拉多纳因为在药检时发现麻黄碱呈阳性,所以被驱逐出了本届世界杯,遭受严重打击的他们也在小组赛第三场比赛中被保加利亚2-0击败,这也让他们以小组第三名的成绩进入了淘汰赛。不过有人认为阿根廷是故意输掉第三场比赛的,因为如果他们以小组第一出线的话,他们面对的对手将是意大利队。
在1990年意大利之夏时,哈吉同马拉多纳曾经有过交锋,而罗马尼亚人这次没能与马拉多纳再次相遇,感到十分失望。“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遗憾,因为马拉多纳没有来。我们真的非常希望在球场上击败他。”当时年仅20岁的河床前锋奥特加,在比赛中成了同哈吉一较高下的人,此时的罗马尼亚十号处在自己的巅峰状态,通过小组赛精彩绝伦的发挥,他也重新找回了自信。他的存在也让这场比赛成为了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因为伤病问题,风之子卡尼吉亚也没能代表阿根廷登场,不过尽管如此,阿根廷的首发阵容中还有七名在欧洲踢球的球员,其中还包括效力佛罗伦萨的进球机器巴蒂斯图塔。罗马尼亚方面,拉杜乔尤也因为禁赛而无法出场,从而他们缺少了一位犀利的锋线杀手。看起来这将会是一场矛与盾的对决。
但这场比赛的上半场几乎是世界杯历史上最精彩刺激的半场比赛,这场比赛的节奏快得让人窒息。在比赛第9分钟,西蒙尼的传球穿过了罗马尼亚的后防线,送给了阿贝尔-巴尔博,可惜这位罗马前锋的射门太正,直接打到了门将普鲁内亚的身上,浪费了这次黄金机会。两分钟之后,阿根廷球员对蒙泰努犯规,杜米德雷思库在左边路主罚任意球。这脚任意球几乎在玫瑰碗体育场复制了哈吉面对哥伦比亚时的那脚进球,出其不意,似传似射,攻破了阿根廷的大门。
(图)同阿根廷比赛中,哈吉同杜米特雷斯库相互配合,打进了精彩绝伦的团队进球。
五分钟过后,巴蒂斯图塔杀入罗马尼亚禁区,在禁区内他被罗马尼亚后卫波罗丹放倒。巴蒂亲自主罚点球,他的射门目的明确、没有多少假动作,但是势大力沉的“Batigol”还是应声入网,1-1。而在扳平比分之后,阿根廷人也逐渐变得有信心了起来,他们相信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利用自己无与伦比的控球战术击败对手。
可能他们真的可以,不过两分钟之后他们就见证了世界足球历史上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当时阿根廷的进攻结束,佩特雷斯库传球给了哈吉,接球后哈吉完成了传球,这段配合以及最终的进球足以载入足球史册的教科书。当时他吸引了三名防守队员,哈吉扫视了他们一眼之后,几乎毫厘不差地把球传到了中路的卢佩斯库的脚下。卢佩斯库接球之后又敲给了哈吉,两个人完成了一次精妙的二过一配合。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见证了足球的美学。
在接到卢佩斯库的传球之后,身处阿根廷边路位置的哈吉注意到防守他的是卡塞雷斯,而此时禁区内没有罗马尼亚队员。他必须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队友们杀入禁区,面对来防的卡塞雷斯,哈吉突然放慢了速度,用自己的左脚轻轻地把球往中路拨了一下。卡塞雷斯上当了,他以为哈吉要用自己并不擅长的右脚做动作,不过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哈吉已经得了他想要的时间。哈吉抬头观察,发现队友杜米特雷斯库正在高速插入阿根廷后防线的中心地带,并且没有人盯防。他把球重新控制在左脚脚下,之后他的动作让那时的罗马尼亚十一号还记忆犹新:
“哈吉给了我一脚无与伦比的传球。”
(图)罗马尼亚在94世界杯上的进球,几乎都有哈吉的参与。
当时阿根廷的后卫正站成一条直线,哈吉的传球从他们身后穿过,这脚传球太过隐蔽,以至于它不仅骗过了阿根廷的后卫,同样还骗过了阿根廷的门将伊萨拉斯。当皮球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六码的距离时,他几乎目瞪口呆。杜米特雷斯库并没有浪费哈吉好意,一蹴而就,洞穿了伊萨拉斯的十指关。这个进球的水平之高,团队配合能力之前,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而杜米特雷斯库的射门让这个进球更加完美,他当时决定让过皮球,用自己的左脚推射球门进角,成功欺骗了门将。
在后来,哈吉谈起那届世界杯上“我们梦幻般的球风”,那个时刻就如他所描述的那样:这种足球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你需要在球场上期待好多年,才会得到类似的机会。在第58分钟,杜米特雷斯库和哈吉在反击中再次上扬了绝妙的配合。正如后来《纽约时报》的Jere Longman所写的那样,杜米特雷斯库传出了“属于自己的天才传球”,同样也是在阿根廷后防线的紧密盯防之下,他把球送给了高速冲刺中的哈吉,两个人再次做出了“贝利-卡洛斯-阿尔伯托”式的配合。
罗马尼亚的中场阴谋家用自己并不擅长的右脚把球送进了阿根廷的大门,这也让比赛大局基本上尘埃落定。虽然在第75分钟巴尔博帮助阿根廷搬回了一城,但是已经太晚了。
这是罗马尼亚第一次杀进世界杯的八强,而他们个性鲜明主教练约尔德内斯库也成为了这个国家近期的高光人物,达到了难以企及的历史高度。“自从发动革命以来,这可能是我们国家人民最值得庆祝的一件大事了。”他说,他所说的革命指的就是1989年推翻齐奥塞斯库的那场革命。在比赛结束后,哈吉在场边拥抱了约尔德内斯库,他也在庆祝他个人的解放:不仅仅是从独裁者的统治下重获新生,他如今也可以在玫瑰碗体育场再次体验那种尽情嬉戏的感觉。
(图)在世界杯上重获信心的哈吉,也在世界杯结束后前往了巴塞罗那效力。
尽管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被瑞典击败,但是罗马尼亚国家队回国后还是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在1994年,齐奥塞斯库统治期间的最后一点标记也被清理一空,可此时的罗马尼亚人再度向另一个人表示了臣服。同齐奥塞斯库一样,哈吉也有了一个外号:Regele,在当地语言中,这是国王的意思。他在新东家巴塞罗那效力的照片几乎悬挂在这个国家的每一间办公室、每一所学校,每座房子和每家医院里。他的名字被报纸不断提及。同齐奥塞斯库不同的是,哈吉真正地被罗马尼亚人民所热爱。
“想和他一起出门几乎不可能,”在94年世界杯上同样发挥出色的左边后卫蒙泰努说,他也是罗马尼亚出场最多的球员,“每个街角,都会有人向他发出欢呼。”
对于哈吉个人而言,从曾经的独裁者的傀儡到加利福尼亚的国王,他终于走出了阴霾。
文/懂球帝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