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拉多纳(足球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9期,原文标题《足球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为什么像马拉多纳这样的球员后来再没出现过?是因为他的足球天赋百年难遇,还是那个对天才足够包容的时代已经永远逝去?

记者/张从志

小马拉多纳(足球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期间,阿根廷队在训练场边大摆烤肉宴席


如果“上帝之手”遇上VAR

马拉多纳离世的消息传到国内已经是凌晨时分,同住的室友跑来敲我房门,没等门开,就隔着门向我宣布了这个消息。那晚我刚出差回来,就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听到了消息,然后沉沉睡去,等第二天一早醒来,已经快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不过,手机打开后不断弹出的消息很快就证明,马拉多纳的确是离开了。

人们对他的追思席卷了整个网络空间,跨越了代际、阶层,跨越了国别、种族。在这样一个到处充满分歧和纷争的世代里,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像马拉多纳一样把如此多的人连接在一起。这是球王带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情一刻。

最让人触动的一幕发生在11月29日西甲巴萨对阵奥萨苏纳的比赛中。赛前,所有人都在猜想,梅西在场上会用什么方式致敬那个始终支持并激励着他的马拉多纳。当巴萨取得领先后,巴萨的队友都在有意给梅西传球,比赛进行到第73分钟后,梅西接到队友传球后横切到禁区前沿,左脚大力抽射,皮球应声入网。破门之后,梅西来到场边,脱下巴萨队服,露出里面那件阿根廷纽维尔老男孩的10号球衣——这是梅西的母队,也是马拉多纳职业生涯效力的最后一支球队。就这样,阿根廷的两代队长完成了一场超越时空的对话。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怀念马拉多纳的理由,所有的怀念汇聚到一起,构成了对那个逝去的时代的集体倒叙,它教会我们的东西,不仅仅与足球有关。

在昨晚的比赛里,梅西进球之前还有另一个致敬马拉多纳的动作:在队友的进球被奥萨苏纳门将扑出,球经过折射高高弹起的瞬间,梅西跃起并伸出了左手,他本来可以碰到皮球,完成这个手球,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进球有效。“哈,梅西果然是梅西!”我不由地想到,如果是马拉多纳,这一秒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为了完美复制那个“上帝之手”,而直接用手打进这个球吗?这样的想象随即就被球迷们的评论戳破:现在已经是VAR(视频助理裁判)的时代,以后再也不会有“上帝之手”了。

34年前,马拉多纳的那个“上帝之手”,一个违反比赛规则,违背公平竞赛精神的手球为何在足球的历史中获得这么高的评价?这个问题,我以前一直无法理解,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我虽然从书本上知道了马岛战争,知道了那场胜利对阿根廷人的意义,但局外人呢,他们的态度为何也出奇地一致?

在一个足球网站上,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帖子,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马拉多纳,‘上帝之手’后,你会向裁判主动承认手球吗?”下面的评论里,大部分人给出的回答是:不会。我现在才明白,答案或许就在这个问题里——马拉多纳当时做出的选择,其实和大部分人的选择并无两样。他或许是足球之神,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

“上帝之手”成了英格兰队心头无法抹去的痛楚,直到今天,一些英国人仍旧无法释怀。在马拉多纳离开人世之后,英国《每日电讯报》依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写道:“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贝利之后所出现过的最具统治力的足球运动员,但他在自己从不缺乏戏剧性的职业生涯里也证明了他是一个说谎的人、骗子和自大狂。”如果只有“上帝之手”,如果不是随后连过五人,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奇迹,马拉多纳的神话性或许要打个折扣,故事或许是另一个版本了。这两个进球恰到好处地揭示了马拉多纳的两面性:一半天使,一半魔鬼。

不过,时代变了,人们似乎越来越无法容忍自己热爱的球员身上竟然也有“魔鬼”的一面。同样是手球,法国著名前锋亨利在赛后就遭千夫所指。在南非世界杯的预选赛法国对阵爱尔兰时,亨利用手控制球,助攻队友破门,裁判判进球有效,法国拿到了进军南非的门票,爱尔兰则被淘汰。亨利在进球后也没有丝毫犹疑,和队友们一起忘我庆祝。这个进球引发了爱尔兰人的愤怒,国际足联也接着表态将会调查手球事件,差点在南非世界杯对亨利执行禁赛处罚。一场对亨利的道德审判深深伤害了亨利,多年以后,他的良心仍在遭受谴责:“你的朋友受到了影响,你的父母受到了影响,你的兄弟受到了影响,你的孩子受到了影响,你周围很多人都受到了影响。这是你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当你希望事情翻篇,你会接到电话,他们会问你有没有看到外界说了什么。”正是为了杜绝这样的“错误”,国际足联推动世界杯和职业联赛采用了VAR,然而,围绕VAR又产生了新一轮的争议。

小马拉多纳(足球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2020年11月29日,在巴塞罗那对阵奥萨苏纳的西甲比赛中,梅西破门后身穿纽维尔老男孩的10号球衣致敬马拉多纳


你怎样踢球,就怎样做人

关于马拉多纳,在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期间,有一张照片让我印象很深:阿根廷队的成员围坐在长桌前,桌上摆满了烤肉和饮料,他们身后就是训练场。马拉多纳在自传里打趣道:“现在都在说均衡饮食,什么营养不营养的!我就是喜欢卡尔曼多的意大利面和我父亲的烤肉。烤肉就像仪式,当时我们就在训练场地的边上大摆烤肉宴席。”整个世界杯期间,马拉多纳的父亲担任了队里的烤肉大师,老马拉多纳场边负责烤肉,小马拉多纳场上负责赢球,这样的场面,在运动营养学大行其道的今天,几乎不可能再出现在足球生活中了。

在吃的事情上,现代竞技体育对运动员的饮食一步步获得了控制权,每个运动员该怎么吃,吃多少,都有专门的营养计划。尤其是在一些豪门俱乐部,其公司化的运转体系,对运动员日常的训练、健康监测、对外信息发布,甚至发型,都有专门的要求。运动员只有遵守这些,才能在俱乐部生存下来。自律和服从就是当今职业运动员的道德准则和职业操守,速度和力量成为顶级球队的制胜法宝。

回溯现代足球的职业化进程,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在欧洲,足球职业联赛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南美的阿根廷、巴西、乌拉圭,都在20世纪30年代启动了本国的职业联赛。在这以前,在赛场上踢球的都是业余球员,他们可能是铁厂工人、木匠、修理工,也可能是银行职员、律师或者大法官。这些人组织在一起成立了俱乐部,加入职业联赛后,球员变成了一份全职的工作,可以获得收入来养家糊口,球员可以被出售、租赁或者解除劳动合同。把乐趣变成一份工作,对那些出生在贫民窟和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来说,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两代球王贝利和马拉多纳。但是早期职业足球的要求并不严厉,可能一周只需要两个小时的强制训练,据说在阿根廷,如果能找到医生开具的假条或者要去参加婚礼,球员也可以缺席训练。

80年代的欧洲足坛,有着世界上最为发达的职业足球,但与今天的水平还是有很大差距。马拉多纳生逢其时,他在足球世界获得了财富、名声和巨大的荣光,同时也没有失去施展个人才华的空间。在自传里,马拉多纳曾回忆了一段经历,在墨西哥世界杯正式比赛前,身为队长的他因为在意大利踢球,对很多来自阿根廷国内的球员并不熟悉,为了了解他们踢球的特点,他不得不托人去找来各种录像资料,研究所有人的踢法技巧,他还四处打电话问他兄弟、侄子、外甥,然后他们会跟他描述说,“这个人踢得不错”,或是“那个人还应该多带带球”。无论是在那不勒斯,还是阿根廷,他几乎都是一个人扛起了一支球队,在运动技术不断发展,球员个人话语权不断削弱的今天,这样的神话同样再也不会重现了。

乌拉圭著名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足球往事》一书中猛烈批判了全球化之下的现代足球工业。他写道,“服从、速度、力量和毫无想象力:这就是全球化给足球注入的模式”。足球工业在大批量地生产产品,足球已变得冷若冰霜,如绞肉机一般残忍。这是机器人踢的足球,也许这样的无趣被认为是一种进步,但是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早已看透了其中真意,他写道:“处于衰落中的文明总是具有倾向于标准化和一致性的特征。”这样的笔调有加莱亚诺身为左翼作家的过激之处,但他提醒着我们,作为一项体育运动,今日看似繁荣的足球背后潜藏着衰亡和自毁的危险。

几年前,巴西的天才球员内马尔曾掀起过一场争论。在2015年西班牙国王杯决赛当中,巴萨对阵毕尔巴鄂竞技,内马尔终场之前对毕尔巴鄂竞技球员做了一个“彩虹过人”的动作,竟然立刻就遭到了对方球员的围殴。赛后的西班牙媒体对内马尔展开了一场批判,毕巴的队长伊劳拉接受采访时也指责说:“内马尔是个好球员,但我们都知道他就是个这样的人,所作所为一点都不优雅,而且缺乏体育精神。在巴萨队内,他不是技术最好的,应该向技术比他更好的多学学。”

围绕“彩虹过人”这样的花式动作到底有无必要,是不是有侮辱对手的恶意,这些问题在足球界竟然登堂入室,被拿来讨论。作为一个崇尚冒险精神和奇思妙想的南美球迷,加莱亚诺对这样的讨论绝对会光火不已。他非常厌倦那种要求严肃和整齐划一的踢球方式,痛恨现代足球对效率的极致推崇。“游戏就是玩乐,健康就是让身体处于尽可能轻松自由的状态。机械重复的效率控制是健康的敌人,正在令足球变得恶心。没有奇迹、没有悬念或是沉闷乏味地赢球,难道不比输球更糟吗?”

加莱亚诺还说:“踢球的风格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它揭示了不同群体独一无二的形象,也申明了他们追求与众不同的权力。告诉我你是怎样踢球的,我将告诉你你是谁。多年以来,人们一直踢着不同风格的足球,表达着每一个人独特的个性,而在今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必要维持这种风格的多样化。”

和现在很多球员成长于俱乐部的青训体系不同,在马拉多纳的时代,南美的很多球员都从小混迹在贫民窟的野球场上,穿着破烂的球鞋,在泥土地上练就了不凡的本领。正是这些来自不同阶层、不同国度的孩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创造了那个属于足球的黄金时代。

晚年的马拉多纳经常回忆小时候在贫民窟成长的经历,他们一家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放学后,他就偷偷跑去找小伙伴踢球,还经常因为弄坏鞋子和衣服而挨父亲的打。这时候,母亲就会帮他解围。这样的生活塑造了马拉多纳的性格,也锻炼了他适应环境的能力。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也和马拉多纳有相同的经历,他年轻时曾是阿尔及利亚大学足球队的守门员,据说他从小就一直踢守门员这个位置,因为在这个位置上他的鞋破得没那么快,否则他就会挨祖母的打。“我所知道的有关道德的一切,全都来自足球。”加缪后来说,他在球场上学会了很多东西。“我明白了足球永远不会从你预料的方向过来。这个道理在生活中帮了我大忙,特别是在大城市和那些言行不一的人群中生活的时候。”

(参考文献:《我是迭戈——马拉多纳自传》,迭戈·马拉多纳著,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马拉多纳自传:我的世界杯》,迭戈·马拉多纳著,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足球往事:那些阳光与阴影下的美丽和忧伤》,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