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2日,杨阳来贵州山里支教一周年。她带着足球队的孩子们,拍了一张合影。
球队队长王烈勇觉得,是县里那一场球赛输了,所以杨阳老师要走了。要是当时再努力一点,老师就能留下。
球队队员钟德华觉得,足球现在是自己的最爱。“因为喜欢,梦想。”爸妈告诉他,如果踢进了国家队,就给他买一双新球鞋。
但杨阳老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群留守在贵州大山里的孩子,一下又没了主意。
1月中旬,来自广州黄埔区石化小学的体育老师杨阳,即将结束支教生活。从2020年9月28日到2021年6月24日,她在贵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三都水族自治县的大山里,建了一支存在了270天的留守儿童足球队。
靠踢足球能不能走出大山?
“太难了”。没师资,没家里支持,小孩很难踢出来。要有老师,要有指导和推荐。山里孩子想成功,得付出比普通人多太多的努力。
所以,在大山里折腾一支足球队,到底有什么意义?
脚上的凉鞋前后开着胶,露着脚趾
2021年11月25日上午9点40分。
银色轿车从国道321(广成)线山路上掠过。路基塌了。县教育局的小汪踩了脚刹车,70公里时速降到39公里。后排座上,我和杨阳东倒西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导航显示:贵州三都县拉揽林场白梓桥护林站路段。我们在盘山公路漂移了大概30秒,经过2处塌陷、7块警示牌。不是塌方就是路基下沉。三都是滇黔桂石漠化治理片区县。“年年下雨,年年塌,年年修。”小汪念叨。
道路随车来车往或起或伏。
来者登坡,去者下坡。
遇上雨天,常有泥石流封路,山上的孩子和老师只能留在学校。
一路急弯像坐上游乐场的海盗船。我无法想象,终点的都江民族小学,竟在打鱼乡上江村最浓的山雾里。大山里有一支足球队。杨阳是教练。红色带帽衫,短发的杨阳穿件黑色短款羽绒服,带着大大的茶色墨镜。
我很好奇:山里的孩子靠踢足球能走出大山吗?
这或许是杨阳最后一次上山,也是我的第一次。
她第一次上山,是两年前。
“前年5月13日,我在支教报名表上签的名”,安徽农村走出来的杨阳吃过苦。来贵州前,她在广州石化小学当了5年体育老师,是体育科组长。都江民族小学就缺杨阳这样的老师。分管教学的副校长韦再寿说,山区学校“学科不配套啊。音体美老师太少了,很难搞素质教育”。
前年6月22日,从广州南乘坐D2818次列车,体育老师杨阳和语文老师吴婷婷15时36分抵达贵州三都高铁站,见到了都江民族小学校长石宪平。“路其实不远,开车1小时,只要路不坏”。
我们还在往浓雾里钻。长花短草,贴河而立。直到车子停在空地上,雾都没散,满眼白茫茫。一群孩子的红脸蛋,猛地钻出来。“杨阳老师回来了!”
王烈勇、钟德华、付佳琦……队员们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出来。换上淡蓝色的曼城足球队服,黑白拼色的尤文图斯足球队球衣,黑色、白色、红色的硬橡胶底球鞋,肆意奔跑。
人造塑胶草皮球场看上去很新。“前年4月开建。深圳几个企业捐了110万”,杨阳来的时候还没完工。“6月底,我的第一节课”,杨阳带着二年级2班的孩子来到旧篮球场。地不平整,水泥地坑坑洼洼。
“我带着大家玩玩游戏”,孩子就在水泥地上跑。“穿凉鞋,很多孩子觉得跑不快,就把凉鞋踢到一边,光着脚。”她问孩子们:“去换鞋啊!不怕冷吗?”“老师,没有别的鞋了。”孩子们低着头。脚上的凉鞋前后开着胶,露着脚趾。“踢球,球还没出去,鞋先出去了。”
“特别冷的时候,我穿着厚衣服还冷,他们还是拖鞋、凉鞋。”杨阳对我叹着气。
“问冷不冷,硬说不冷。”
杨阳的体育课上,孩子们光着脚做游戏。
要不,组一支足球队试试?
杨阳知道山里条件苦。但起初,她不知道在山里当老师意味着什么。
在一间教室的学期课表上,我只看到了两个老师的名字。一位教语文、科学、民族团结、体育与健康。另一位教数学、音乐、写字、道德与法制。“我当时真的疯了”,杨阳形容。
6月22日到民小。第二天,教导主任吴治武就问杨阳:
“除了体育还会教啥?”“啥?只会教体育啊!”杨阳被问蒙了。吴主任不死心,隔几天又问:“杨老师,你看着带一下英语吧?”“主任,真的只会体育。英语发音我都发不准。”
转个星期,二年级数学老师家里有事。杨阳硬着头皮,捧起了数学书和美术书。再后来,有位语文老师住进医院,一位支教老师要走。校长顶上来,教数学。
他给杨阳打电话:“杨阳老师,没办法了,他们语文老师还在医院躺着,你带一下语文行吗?”“我当时真的疯了”,杨阳说。“校长,我不是不愿意带。他们马上期末考试了,我怕带不出成绩啊。我这语文实在是……”
“没事,就带着复习复习吧。”校长大手一挥。体育老师又捧着语文书走上讲台,读古诗、念生字。
杨阳还给孩子们上过美术课,带着大家学习画鱼。
杨阳一边回忆,一边和我走向球场。10点刚过,一场临时安排的球赛即将打响。山雾还没褪,白茫茫的球场,孩子们在雾气里追逐。六年级的钟德华害羞地笑,露出两颗虎牙。“踢球的时候,我就忘了一切,也忘了作业。”
杨阳老师来前,他最喜欢羽毛球。理想啊,就是打场真正的羽毛球赛。加入足球队?他以前没想过。家里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天气不好,就在家干活,天气好,就去地里干活。将来,不出意外,大概会和父亲一样外出打工。山里娃能读技校的都没几个。
加入足球队的那天起,他的理想变了。
那天是2020年9月28日。
这是个寄宿制学校,孩子们课外时间长。有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杨阳走过新操场。一群孩子追着一个纸团子疯跑——用报纸和透明胶缠成纸团。他们光着脚,汗水蒙在额头上,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纸团子踢没了,就扔沙包,再不然就扔鞋——这就是他们的体育器材。杨阳望着球场上的孩子,那些光着的脚,和脚底下的纸团子。“真的,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我当时就想,既然来了,总得有点改变吧。别像一日游似的,总要有个交代啊。”
要不,组一支足球队试试?
9月28日下午上完课,杨阳广播通知三四五年级的同学,喜欢足球的就到刚竣工的新球场集中。围了个里外三圈。排队选,两个多小时,两轮,有的孩子排三次队。足球不多,先选了30几个。三五个离家近的,就共享一个球。有的球掉皮,有的没气,也发下去。她示范了三个球感练习动作,让孩子们回去练。
“足球新旧不重要,用报纸团子都可以,重要的是你们要努力去练习”。
足球队成员选拔的下午,孩子们围在球场上。
“哪怕只有一个孩子想踢球,我就继续教”
杨阳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
“本科社会体育专业,研究生体育教学专业”,杨阳说,“足球真的就是零基础,只能现学现卖。”不过,对都江民小的老师们来说,现学现卖并不新鲜。“准备退休的老罗教数学,也教一年级的音乐。”数学老师唱一句,孩子们就跟着唱一句。“当然还得教体育、美术。什么都上,不会就学”。要不是退休,老罗还打算报个英语班。
“我们会了,孩子就会了”。
杨阳买了两本足球教材,找了一堆视频。“我先跟着视频练。我可以接受了,可以理解了,再把动作教给孩子。”每周一、三下午训练。说跑就跑,说跳就跳。学射门,学控球,体能训练。孩子们红着脸,吸着鼻子,喘着粗气。盯着球,牙咬紧,准备射门,空气都紧张起来。一群短裤短袖,冲进大雾。
球队成立了,总是要踢比赛的。
练了一个学期,2021年度三都县中小学生足球联赛的通知来了。这不仅是这支球队的第一场比赛,也是这群山里孩子们人生中的第一场正式比赛。
要不要去?杨阳犹豫了。“都是零基础,怕出去跟人家一比,受打击了。”拿不定主意,她就问孩子:“这个比赛,咱们想不想参加?”
“想!”
“但咱们现在的水平去比,肯定要被人家笑话的。接下来可能要更刻苦地训练。”
“好!”
孩子们很兴奋,“就是那种,终于能代表学校比赛的兴奋和荣耀。”羞涩、内敛,是多数留守儿童的共性,杨阳想用一次比赛找到孩子们的斗志,“就以赛代练嘛,简单比一比,看看大家的差距。”“结果孩子们认真了,真当回事了。”后来的日子,只要有课外活动,球场上就能看到球队的孩子,练传接球,练射门。杨阳也认真了。
那就一起走出大山,跟县城的孩子较量一下。
训练的间隙,杨阳为球队的男孩女孩们拍照片做纪念。
“当时还是三年级1班的那个韦其超,怎么也跟不上,示范也学不会,我是真急了。从小底子没打好,但怪不了他。”课后,走路,吃饭路上,韦其超都带着一个球,来回踢。“这个孩子,也是真努力,就像要表现给我看一样的:老师你看,我在努力,很想留下,能不能不要劝退我……别说,后来这家伙真的进步了。”
可有一天王烈勇突然跑去找杨阳,要退出球队。“为什么?”杨阳愣住了。“感觉很累,作业都写不完,不想练了。”“累?我当老师也累,那我现在不当老师了行吗?我不觉得你差,要练下来,跟其他孩子一比,你走出这个大山的机会肯定更多啊。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打工的。”
都江民族小学在半山腰。827名学生,七成是留守儿童。父母打工的地方叫大城市,爷爷奶奶守着的大山是家。
“打工,也很累。我告诉你,你现在不努力,考不上好初中,你一辈子就在这个山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老师希望明天还能在球场上看到你,但如果你不想来了,就不用来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杨阳心里舍不得。王烈勇这孩子上了场,眼里有拼劲和狠劲。杨阳清楚,对于一个留守在大山里的孩子,这有多难得。
第二天下午,小男孩站在操场上,红着脸,眯着眼睛看杨阳。
王烈勇回来了。
“那个瞬间,说真的,我特触动。他想过了,决定了,要克服困难站在场上,这就对我的肯定啊……哪怕只有一个孩子想踢球,我就要继续教下去。”
后来,杨阳没和王烈勇聊过这事了。再后来,王烈勇跑去告诉杨阳,自己想当球队的队长,他觉得自己能行。杨阳同意了。
球鞋坏了,杨阳就带着孩子们去山下街上找修鞋师傅缝补。
“老师,我们不服,能不能再比一次?”
“蓝白色比赛服,网上买的”。杨阳指着孩子们说,她师兄在广州市黄埔区司法局工作,也在贵州帮扶。知道孩子们要比赛,“来帮我给孩子们训练上课,指导战术,每场比赛都在。白加黑的衣服是他华师附中的同学给的”。孩子们没比赛鞋。“比赛鞋,30多双,黄埔区体育馆的一个师兄,送给孩子们的”。
5月29日,杨阳带孩子们下山了。
四场比赛,山下住三天。山里孩子瘦小,话也少。”比赛前夜,杨阳跟孩子们窝在教室里看足球训练视频。
镇上的足球场很大,背后就是大山。
场上喊一句话,后面就跟着一个空荡荡的回声。
散在球场的孩子们,就像几个浅蓝色的小点。
初战三洞小学,2:0。赢了!平时舍不得穿的鞋,比赛拿出来穿了。“但可能放太久,第一场比赛,踢得也用劲,很多鞋都开胶了。”孩子排着队走,鞋面跟着脚向前,鞋底拖在地上。杨阳带孩子们去修鞋。“重新买要一百多块。批发也是这个价。补,10块钱一双。”钟德华曾经问过在浙江打工的爸爸。爸爸说,要是以后能踢进国家队,就给他买一双新球鞋。钟德华一直记着。
山下的第一场足球赛,这里是更大的球场和更强的对手。
第二场对阵周覃小学,0:1。
“比赛都快结束了,王烈勇一脚乌龙球”,杨阳苦笑。
第三场,迎战全县实力最强的城关小学——就是杨阳现在支教的山下学校。大比分输了。0:9。
她最骄傲的是最后一场比赛。
“常规时间打了个0:0,逼平了大河小学。”强敌,压力大,前一场大比分告负,但孩子们没输了志气,守住了。“最后点球大战,可能是求胜心太强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点球没守住。0:1。”
运气没有眷顾这群山里孩子,他们人生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以失败告终。
孩子们一个牵着一个,矮矮的一排。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们特别紧张。”忽然下起雨,球衣贴在了肚皮上,脸蛋黑里发着红。他们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挺立着,每缕末端,都挂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杨阳有心理准备。但孩子们受不了。
“老师,我们不服,能不能再比一次?”
男孩们抹着眼泪,身子一抽一抽的。
“这就是比赛,有赢就有输。咱们输了,但也知道了差距在哪里。好好练,明年再来!”
“老师,那你明年还能带我们去比赛吗......”
孩子们不知道,杨阳老师的支教生涯即将届满一年。她要走了。“我尽量来,只要我有空就来看你们比赛。”
“杨阳老师,那你一定来,明年我们拿冠军!”
足球赛遇上下雨,队员们在赛场披起雨衣。
枕头湿了,密密麻麻的祝福落满一床
中午12点,学校的孩子们排着队涌进学生食堂。
食堂后面有条窄道。老师们围着几张圆桌。一人一个矮凳。杨阳领着我走进去,老师们都招呼她。位置早留着了,都没动筷子。“赶紧吃啊!”杨阳不好意思笑笑。大烩菜。油麦菜、豌豆炒肉末、香菇炒辣子,全混在一口锅里,锅中央挤着小半碗油泼辣子。“杨老师,你们要大口大口地吃菜!看着不好,吃着香啊!辣子要放进菜里才地道,辣子就是咱们贵州饭桌上的灵魂。”
“今天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顿火锅啦!”
“今天不行啦,下午得回去彩排。明天不是还得开运动会。”
下午2点过,下山前,我想去学生宿舍看一眼。足球队长王烈勇坐在宿舍铁床上晃着脚。山里雨水多。床栏杆锈了,露出灰斑。枕头还好,至少没湿。靠墙的床就惨了。头顶的聚乙烯彩条塑料布——石校长带几个男老师爬上去钉的——只防得住屋顶的雨。雨水沿着边浸了宿舍墙。墙面冒着水珠。墙皮掉了大片,长着绿毛。只能再钉片彩条布。
学校男生宿舍。
刚来学校那天,石校长、韦校长和总务主任杨秀华带她去宿舍。先打扫,把长绿毛发霉的床抬走,换个干燥的抬进来。石校长把垃圾丢出去,再带着她上街买东西:棉胎、买被子、买床单、买风扇,一个个挑拣。杨阳跟在后面,心里明白。那种感觉就是,“虽然我们的条件能给你的不多,但会给你最好的。”“现在条件算好,韦校长说,以前孩子们四个人一张床。再往前算算,没床,只能睡地上”。
墙上有张住校生名单。家长姓名一栏,不知被谁用指甲扣掉了,大概太用力,墙皮也被抠下,露出灰色水泥。
吃完午饭的学生们清洗各自的碗筷。
“你都不知道,家长帮不上忙。”杨阳叹口气。孩子凌晨1、2点发烧,老师到处借车,校长的车、学校领导的车,管它是谁的车,赶紧把孩子往医院送,整夜陪着打点滴,早上再赶回来上课。“家长就在电话里说,不是有老师吗?老师帮我送医院,老师帮我把钱给了。”
老师是山里孩子离不开的支柱。
去年6月,杨阳从都江民族小学调到城关小学,支教任务延长了半年。吃散伙饭,她喝了酒,躺在宿舍床上发晕。门口排起长队。孩子们来告别。杨阳把头埋在枕头下,不吭声。“杨老师,我们舍不得你,你睁开眼睛抬头看看我们吧,我们以后也见不到你了。”“杨老师,这是我的祝福,希望你收下,祝你以后生活快乐。”再抬起头,孩子们已经走了。
枕头湿了,密密麻麻的祝福落满一床。
“杨老师,你就像太阳,让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知道外面世界的精采(彩)。”
“杨老师,你走了还会来看我们吗?我们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再当一次我们的老师吧。”
学校的孩子们给杨阳写的信,她带回了安徽老家。
去年6月24日上午,杨阳悄悄坐上下山的巴士。
那段下山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漫长。
她翻出包里歪歪扭扭的纸条,“字非常漂亮,比他们写作文的时候还要漂亮。虽然总是把我的名字写错。”11时54分,手机响了。一位老师的视频电话。杨阳眼睛是红的,她不想接,挂断了电话。过一会,弹出一条消息:“刚才是足球队的付佳琦,要用我的手机打给你的。他刚知道你走,想跟你视频。孩子趴着哭了整整一节课。”杨阳绷不住了。
下山的巴士上,年轻的体育老师泪流满面。
四年级孩子给杨阳的信上写着,“蓝蓝的天,绿绿的草,我都在你生(身)边,你走了,我们也谁(随)着你一起走。”
“你就当足球是个种子吧”
3点15分,下山的车越来越少,我们也准备离开。
临走前,王烈勇悄悄告诉我,“没有足球老师再教我们了。还是想要个足球老师。可能到初中就‘不得踢’了。”
杨阳不知道,自己是否改变了什么。
球队没人带了。
唯一的一次比赛输了。
唯一会教足球的人也要走了。
她担心自己来的时候是这样,走了会变回原样。
“今年元月中旬,我就要回广州了。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不知道。”杨阳顿了顿,“没师资,没家里支持,小孩很难踢出来。山里孩子,想成功,要付出超过普通人太多的努力。”
“所以,你在大山里折腾了一支足球队,到底有什么意义?”我问出了一路上没好意思问的话。
“我就想给他们的童年一点色彩。那些大雾弥漫的地方,能有一束光照亮他们。让他们知道,灯塔就在那里。”
“你就当足球是个种子吧。”杨阳望着我,“如今这些孩子有梦想了。这一年的支教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光。”
或许一个杨阳改变不了什么。
但一个接一个的杨阳,改变了很多。
下山路上,韦校长扳着指头跟我算,杨阳教孩子们踢球、跑步、队列、搞大课间,对,还有趣味运动会。这些,孩子们以前都没有经历过。广州市黄埔区和黔南州三都县在教育上搞“组团式”帮扶。这几年,除了杨阳,黄埔区先后选派了18名教师挂职支教。同时,三都县的110位干部、中小学校长和教师到广州跟岗培训学习。而截至去年9月,三都54所学校与黄埔55所学校“一对一”结对。2019年至今,两地学校开展帮扶学习活动300余次,互访人数达800余人次。
“她还联系了很多帮扶,孩子们衣服和抱枕,让他们冬天不被冻着。”韦校说,一个抱枕28元,几百个孩子人手一个,花了1.7万元。“人手一个,连我们附近村校的孩子都有了。”
县教育局提供的材料上看,对口帮扶单位和社会爱心人士捐建的项目、资金、设备、物资等总计已达到了8113余万元。
杨阳初到都江民族小学时,遇上洗澡冲凉的男孩们。
对了,杨阳刚来的时候,冲凉不方便。
山太高,黄色的水很浑,先存在大缸里,沉淀,再用上面一层。把“热得快”放水桶里加热。后来,她买了把电水壶。烧开水灌暖水瓶里。人蹲厕所边上,举着水瓶,往身上浇。结果,浇到一半水就冷了。最新的消息是,广州援建的黔南三都首期“澡堂计划”项目竣工仪式刚刚举行。
粤黔协作工作队广州工作组组织广州爱心企业(人士)共捐赠79.4万元,在三都县的打鱼民族学校、都江民族小学、羊福民族学校、高硐小学和大河中学5所学校建起了热水澡堂,惠及住校生2917人,为寄宿留守儿童解决洗澡难问题。
去年底,三都下了场雪。“学生们拿着碗和盆子冲出去接雪花,洗澡也不怕冷了。洗澡房能用了,两天可以去洗一次澡。一个个兴奋得不行。”
远在千里之外的黔南孩子们,感受到了“广州温度”。
山路上,漫山的杉木、马尾松、楠竹、麻竹、伯乐树,从我们身边掠过。悬崖下,都柳江水流湍急。这珠江的支流,终将向东南奔流,汇入大海。
藏在山里的都江民族小学,清晨常有大雾弥漫。
“我现在有理想了。广州队。”下山前,王烈勇很小声地和我说。“足球是我最喜欢的了,因为喜欢,梦想。等我长大了,还去广州看杨老师。”钟德华的声音更小。
“广州有个三都班”,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
广州第八十六中学与三都民族中学合力开办了“黄埔三都民族班”,分六年,帮助三都培养200名学生,投入资金2087.15万元。“去年高考,黄埔三都民族班46名学生,考上一本的就有35个孩子。”
2021年11月25日,大雾弥漫的清晨。
贵州的都江民小,杨阳老师回来了。王烈勇、钟德华、付佳琦们从不同的教室里飞奔出来。换上球衣球鞋,朝着熟悉的球场跑,喘着粗气,望着杨阳。
“我时不时会回来一趟啊,我可没有任何通知的。突然检查你们,看看你们技术掌握的怎么样。练没练,我一眼就能看到。王烈勇负责好,谁没按时到场,把名字记给我,出勤最多的我有奖励。好不好,从今天开始考勤。”
转眼,太阳出来,山雾跟着散了。天晴了。
“来,再踢一次。”
2021年11月25日,杨阳离开贵州前,最后一次去看球队的孩子们。
南都要闻部 南都教育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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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南都记者 董晓妍 梁艳燕
摄影/视频:南都记者 李思萌
(部分照片由受访者供图)
通讯员:李光裕 吴侔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