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在这个夏天留下或离开(他的花开,他的绮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文/萧九

来源:《南风》杂志【最是绮梦难寻】

图片来源:堆糖(侵删)


十二点的钟声忽然响起,我忍不住回头,只见邵和正半靠在石墙上,目光幽深难言。五彩斑斓的烟花次第绽放,我盯着那绚烂的烟花,像是陷入了一场温柔的绮梦。

谁将在这个夏天留下或离开(他的花开,他的绮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楔子

我在自己的告别演唱会上压轴唱了《阿曼》。

红馆内座无虚席,我站在舞台中央,握着立麦来回摇晃。漫长的职业生涯在脑海里如走马观花般掠过,最终停留在了时光长河的源头,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衣香鬓影的宴会大厅,觥筹交错的华服男女,还有站在夜幕下,隔空冲我举杯的邵和。

他嘴角含笑,目光温柔,里面似是有至高美意、无边星河,又似盛满了诱惑与算计。

年轻的我只能看到那一层诱人的蜜糖,满心欢喜地提着裙摆向他走去。行至一半,却忽然有一道天光从中间炸裂,而邵和越行越远,最终化作缥缈的云烟。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绮梦一场。

歌声还在继续,场下的粉丝们打起了节拍,我闭上眼睛,将邵和封印在时光长河里,拿起话筒轻轻吟唱:“最钟情是月下一朵,花开时却是绮梦难得。”

谁将在这个夏天留下或离开(他的花开,他的绮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01

无论过去多久,我依旧时常想起那段阴雨朦朦的日子。与此后的坦顺长途相比,它就像是隐匿在灯海一角的永无岛,似乎无足挂齿,却代表了我整个青春的记忆。

录《阿曼》时,我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那时的我刚刚出道,凭借着翻唱的歌曲一战成名,已然是香江最炙手可热的歌星。

1998年的最后一天,我全副武装地从练歌房中偷溜了出来,无聊地在太古广场四处闲逛。对面的高楼上贴着我的巨幅海报,我轻轻抬头,便跟海报上那个漂亮的女人四目相对。我冲她笑了笑,却感受不到半分快乐。

于是,我又跑到了跟维港仅有一江之隔的油尖旺区。这里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听着熟悉的小贩叫卖声,我终于安心了许多,像小时候那样,在路边要了一碗煲仔饭。

我捧着塑料碗,蹲在角楼下吃了起来,边吃边被烫得直吐舌头。就是这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牛皮鞋。我顺着他黑色的长裤向上看,是一张被精雕细琢过的面庞,像极了《美少年之恋》里的吴彦祖。

吴彦祖单膝蹲了下来,用标准的普通话向我问路,一听便知不是本港人。我好奇地紧了紧卫衣帽,也用普通话跟他交流:“今天游客都聚在维港,你不过去看烟花吗?”

他把手臂搭在膝盖上,姿态慵懒清贵,笑着说:“你都说维港万人齐聚了,不缺我这一个凑热闹的人。要我说,这里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吴彦祖长得好看,没想到活得也通透,我一下子便来了精神,站起来便带着他去找他询问的那条街。

深夜旖旎的长街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广告灯牌。大概是夜色撩人,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许多。走到一栋角楼下时,我指着上面闪烁的霓虹对他说:“《旺角卡门》里有一幕,就是在那里拍的。”

那还是1988年,十年前的张曼玉青涩而单纯,让刘德华能够义无反顾地含笑死去。

吴彦祖似乎也想到了那一幕,淡淡地笑了笑,问我:“这么了解?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我得意地点了点头,开始给他讲发生在这条街上的趣事。他静静地听着,偶尔搭话,姿态闲适从容。我们从电影聊到音乐,又从香港的紫荆花聊到北京城的落雪。听完他的描述,我忍不住问他:“冬天,北京真的会被大雪覆盖吗?”

他似乎被我的话逗笑,冷淡的一张脸终于生动了许多。

“是真的,有时候下大雪,能没到我的小腿。”

在他的描述中,我开始幻想北京城大雪纷飞的样子,这样想着,竟一路走到了终点。

到达目的地后,我看了一眼角楼上的灯牌,心底竟萦绕着一丝浅浅的怅然若失之感。我向吴彦祖道别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你想来北京看雪的话,记得联系我。”

我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客套,只是怔怔地接了过来。名片是低调的黑色烫金材质,我看着那上面张扬的两个字,忍不住在心底轻念。

邵和,原来他叫邵和。

一阵风忽然吹了过来,掀落了我戴了一整晚的卫衣帽子。我就像是被剥去保护壳般不知所措地盯着邵和,他脸色突变,平静的眼底终于掀起一丝波澜,问我:“你是谭碧微?”

我有些诧异自己的名气,为了防止被围堵,只好把他拉到一旁的角落。我踮起脚尖,轻轻捂住他的嘴巴,待确定四下安全后,才将手拿了下来。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我跟邵和离得极近,近到我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手心似乎仍能感受到那一瞬间的温热,我浑身僵硬地攀着他,大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我,却是莫名其妙笑了。我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转身就跑,邵和忽然在身后喊我,意味不明地笃定道:“谭小姐,我们会再见面的。”

十二点的钟声忽然响起,我忍不住回头,只见邵和正半靠在石墙上,目光幽深难言。五彩斑斓的烟花次第绽放,我盯着那绚烂的烟花,像是陷入了一场温柔的绮梦。

谁将在这个夏天留下或离开(他的花开,他的绮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02

跟邵和分别后,我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公寓。我趴在桌边,忍不住轻轻抚摸那张黑金名片,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张漫不经心的俊脸。

邵和,邵和,他的名字真好听。

就在这时,放在一旁的电话忽然响起,我接通,是医院打来的。那端传来冰冷的说话声,我的心亦凉了下来,只剩漫无止尽的恐慌。“病情恶化”、“尽快凑钱做手术”这几个字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魔咒,敲碎了我心底的最后一丝旖旎。

挂断电话后,我将名片紧紧攥在手心里,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去北京看雪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后,白雪公主终究变回灰姑娘。而第二天的朝阳升起后,我也要戴上面具,重新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名利场。

第二天,便是《阿曼》录制的日子,据说,这是一个大陆女歌手的遗作。我不在意它是谁的作品,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只要有钱赚我什么都会唱。

我很早便去了录歌棚,却没想到有人比我来得还要早。那人背对着我坐在老板椅上,听到声音后,他滑动着老板椅转身,在梦中纠缠了我一晚上的那张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经纪人李哥赶忙上前去跟他握手,我终于明白,邵和昨晚说的那句“还会再见面”是什么意思。原来,他就是《阿曼》的监制,也是刚刚投资我们公司的大陆老板。

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邵和笑了笑,戏谑道:“谭小姐似乎不欢迎我?”

这可是一顶大帽子,我忙傻里傻气地摇了摇头,李哥恨铁不成钢地在我背后掐了一下。邵和似乎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板着脸轻咳一声,说:“开始吧。”

不知是因为路人变老板的惊悚,还是因为躺在医院的母亲,我迟迟无法进入状态,总是找不对情绪。

邵和不悦地打断,李哥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跑到我身边便劈头盖脸地训了起来。我不敢去看邵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难堪像火一样灼烧着我。

“李先生,”邵和从老板椅上起身,松了松袖口,微笑着替我解围,“谭小姐还年轻,一时紧张也是情有可原。”

李哥连连点头说是,邵和摆了摆手把我叫到身前,拿起乐谱便示范起来。他看着慵懒矜贵,工作起来却是难得认真,流畅的下颔线像是被人精雕细琢一般。

我站在他的身侧,伸着脑袋去看他手中的乐谱,他却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我们又见面了,我说得没错吧?”

陌生的男士须后水味忽然涌了上来,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头像是一根紧绷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

我轻轻抬头,却只敢盯着他衬衣的第二粒纽扣,小声说:“昨晚你都认出我了,是你作弊。”

邵和正要再说,李哥却忽然转身走了过来。邵和忙后退一步,欲盖弥彰般捂拳轻咳一声。

李哥问他是不是室内温度太低,邵和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待李哥去调空调后,却又郁闷地看着我。我看着邵和吃瘪的样子,在心底积蓄一天的烦闷似乎一哄而散,忍不住笑了出来,就像是偷吃到了鱼的猫。

“胡闹,在录歌棚中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邵和这个小心眼的人并不让我好过,故意板着脸训我,我却不怕他,笑嘻嘻地奉承道:“因为我知道我的老板深明大义,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发怒。”

邵和终于破功,亦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望进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似是有一整个银河的星光。

我跟邵和一派轻松自在,唯有我那个可怜的经纪人,因为摸不清状况而心惊胆战地待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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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邵和做主,把录歌挪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又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那时候我正在洗漱,听到母亲大吵大闹的消息后心底凄凉一片。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女人,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忽然将我紧紧包围,一丝缝隙也不留下。

我恐怕又要让邵和失望了。

我跟李哥在办公室大吵了一架,他甚至放出狠话,如果我今天不去录制就滚蛋。想到在病床上躺着的母亲,我压下眼眶的酸涩,冲他郑重鞠躬。

“对不起,李哥,我辜负了你的栽培。”

我向李哥告别后就要离开,一转身,却看到邵和正倚在门框上,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单腿微微弯曲,双眸低垂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抹了抹眼泪,也向他鞠了一躬,抱歉道:“邵先生,恐怕无法继续合作了。”

走出宝丽唱片公司的大门后,我最后一眼回望那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几个大字,拼命压回不停流淌的眼泪。

我从来没有想过,对自己的事业会这样热爱。

我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在窗边看到了邵和的身影。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我冲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我去了医院,用阿姐的身份把母亲哄好入睡。我看着病床上那个沉睡的女人,一股恨意忽然涌了上来。她把我当成移动的骨髓库,她大女儿的替身,凭什么我要为了她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

可是仇恨过后,却又是漫无止尽的迷茫与空虚。除了她,我又还剩什么呢?

那天下午,我在医院待了好久。直到天幕下划过最后一道残余的紫色暮光,我才替她掖了掖被角,轻轻向外走去。

我没想到,会在医院的走廊上碰到邵和。他坐在塑料长椅上,也不知等待了多久。我跟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忽然就涌了上来,眼泪像开闸的洪水一般不停地流淌。

见我流泪,他似乎有些慌乱,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跟踪你……”

“邵和,”我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恳求地打断他,“我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靠吗?”

我的话音刚落,邵和便把我拉入怀中。他用外套将我紧紧裹住,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掌不停地安抚我的后背。我躲在他的怀里,听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终于有了些许安全感。

我又闻到了那股须后水的味道,淡淡的,像是一整个春天。

我们去了医院的后花园,天边燃着热烈的火烧云,整个视野仿佛都被暮色苍旷的沉红所填满。我盯着脚下嫩绿的草皮,絮絮叨叨地对邵和讲起了这些年来的经历。我给他讲为了脐带血的出生,给他讲两岁前父母的忽视,给他讲阿姐去世后,因为母亲发病,自己只能顶着阿姐的名字度过年年岁岁。

“十七岁前,我叫陈细珠,可就连这个名字都是阿姐的。两岁前,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我盯着邵和,眼底隐有湿意滑过,“我这一生,没有一个名字属于我自己。”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便有一次红的机会,公司让我模仿关书凝,我拒绝了,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成为别人的替身。”

“邵和,我多想要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活一回。”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难过,忍不住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邵和紧紧抱着我,像是要将我揉进怀里一样,我趴在他的胸前,安心地抓着他的外套。

是已,我并未注意到邵和一下变得凝重的神色。

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想明白,也许,他在这个火烧云漫天的黄昏,就已经为我们的未来做好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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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九十年代末期,香港演艺界已现颓势,可这丝毫未能阻挡狗仔偷拍的热情。我醒来后才知道,我跟邵和在医院相拥的照片被人拍了。

小报为博眼球,不啻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揣度我们之间的关系。亚洲金融危机后,经济的衰退让港人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地,于是,我便成了他们的靶子。他们无需付出代价,却能满足自己病态的发泄欲。一时间,四处都是新晋歌手谭碧微与公司高层的桃色新闻。

公司大怒,停了我所有的通告,我被狗仔堵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

当铡刀终于落下的那一刹那,悬着的一颗心反倒着地。我并不害怕,只是担心邵和,他遍身无尘,不该被我卷进这场纷争之中。

香港的冬天少雨,那一天却久违地下了一场瓢盆大雨。我坐在阳台上,无聊地看着落雨拍打窗户。无意中将视线投向楼下,隔着朦胧的雨帘,我忽然看到了邵和,打着伞站在楼下的邵和。

他戴了口罩,跟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那一定是他。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敲击在玻璃上,就像是打在了我的心脏上。那一刻,我忽然想要不管不顾地任性一场,穿着拖鞋便匆匆向外冲。刚刚跑到电梯口,却看到邵和提着滴水的雨伞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我裸露在外的脚趾头,笑着问:“怎么穿着拖鞋跑出来了?”

我看着他柔和的目光,无措地将脚趾向后藏,刚刚积蓄起来的勇气在霎那间一泻千里。

即使被雨打湿,邵和依旧周身从容,不见丝毫狼狈。他永远站在云端,眼底装着明月朱砂、无边春意,而我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溪,永远只能仰望着他。

“没有一个人躲在家里哭吧?”他走到我身边,微微低头,温柔的眼底是戏谑也是担心。

我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开,仰视着他,轻轻摇头。

邵和向我借了浴室洗澡,听着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我坐在沙发上心慌意乱,只好去厨房准备晚饭。

细雨的声音盖住了浴室的水声,我转头拿盘子,这才发现站在门边擦拭着湿发的邵和。他的刘海趴了下来,湿漉漉软绵绵的,衬得他整个人都柔软了几分。我望过去时,他嘴角的笑意尚未来得及散去,目光中似有万千星河,熠熠闪烁。

我跟他长久对视着,没有人愿意开口打破这久违的宁静。窗外雨声渐盛,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恰好盖住了我胸腔里好似擂鼓的心跳声。

饭桌上,我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向邵和炫耀道:“这还是我出道时唱片大卖,老板送给我的。”

“这么厉害?等《阿曼》大卖后,我酒窖里的好酒任你挑选。”

邵和的话音落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跟他俱是沉默。过了片刻,他拿起高脚杯碰了碰我的,低声说:“《阿曼》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有我在,也没有人能把你赶出宝丽。”

我拿着酒杯的手忽然就没了知觉,脑袋里空白一片,就像是。直到邵和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才恍然回神,慌乱地去擦拭眼角。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邵和眉眼微弯,隔着餐桌揉了揉我的脑袋。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像一片羽毛拂过人的心尖,泛着酥酥麻麻的痒。

“小呆瓜。”

我想我是醉了,醉倒在他深邃的眉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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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邵和嫌红酒不够劲,吃完饭后,我们两人又窝在阳台上喝起了洋酒。

那个时候《喜剧之王》刚刚上映,张柏芝横空出世,迅速走进大众的视线。我的巨幅海报从对面的高楼上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她古灵精怪的模样。

我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歪着头指向对面,豪情万丈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杀回来的。”

灯光在邵和脸边镀了一层朦胧的光线,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依稀记得他笑了笑,纵容地应和我:“岂止是中环,北京的国贸商城,上海的震旦大厦都会挂满你的海报。到时候,我第一个去给谭小姐捧场。”

邵和描述的愿景太过美好,我咯咯笑了起来,忍不住问他:“邵和,你会一直陪我等到那一天吗?”

我的话音落下后,邵和并未接着回答,只静静地看着我。长久的沉默中,一道惊雷忽然炸响在天边,瞬间炸醒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炸醒了一动不动的邵和。

“碧微,你醉了。”

像是大梦一场,我的理智终于回归。我压下心底的酸涩,笑了笑,并未否认,而是摇晃着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的雨帘问他:“在北京,雪也会下得这么大吗?”

“嗯,”他点了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小时候下雪,有个人总喜欢用雪球打我,非得追得我满院子求饶。”

邵和看着窗外,低低沉沉地笑了一声,总结道:“她呀,从来都不会认输。”

他大概没有察觉到自己眼底的怀念,只忒自沉浸在回忆中。我靠在窗边看他,就像是吃了柠檬一般,心口泛起一阵酸涩。

我嫉妒她,邵和口中那个占据了他年少光阴的女人。

“她这么美好,是你的恋人吗?”我用力赶走心底冒着泡泡的酸水,忍不住问他。

“怎么会,”邵和惊讶地看着我,像是想明白了一般好笑道,“她是我妹妹,一个爹妈的亲妹妹。”

他靠在玻璃上,隐忍的眼底隐见水光闪烁:“她跟你一样,也是一个歌手,可是我的家人不愿意她进入演艺圈。后来,她得了抑郁症,便草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我们逼她,她不会去世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邵和脆弱的样子,我忍不住上前,把他轻轻抱在怀中。

“邵和,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后来,邵和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朦胧的光线打在他温柔的眉目间。我忍不住轻轻低头,在上面印下一吻。

他并不知道,我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我只是借着酒醉的名义来向他表明心意罢了。

“邵和,”我歪着头,一下又一下着迷似地抚摸着他的眉眼,“被人拒绝真的好丢脸,你不要让我丢脸好不好。”

时光依然在静悄悄地流淌,有细碎的光柱漂浮在暖洋洋的灯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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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阿曼》发片后,迅速打破了香港唱片的销售记录。走在香港街头,四处都是《阿曼》低沉的旋律。

我站在宝丽大厦二十三层的高楼上,忍不住跟着哼唱:“最钟情是月下一朵,花开却是绮梦难得。”

许多年后,有音乐人评价:千禧年后,香港乐坛就像是行将就木的王朝,由巅峰迅速走向衰败。而谭碧微,便是王冠顶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缔造了王朝最后的辉煌时刻。

可如果我知道,这样的辉煌会以失去邵和为代价,那我宁愿从未缔造过。

立夏的那一日,公司为我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宴会上觥筹交错,我却不是唯一的主角,绝大部分人都是冲着邵和而来,或者说他背后庞大的资金。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港男港女,忽然觉得没劲极了,索性躲到了露台上。这一夜没有月亮,只有零星的星子,我趴在栏杆上,无聊地数起了星星。

我正数得高兴,身侧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我一转头,便看到邵和正慵懒地靠在栏杆上:“我在前面辛辛苦苦帮你挡酒,你却在这里偷得清闲?”

我有些心虚,忙去给他顺毛:“嘿嘿,你是大老板,能者多劳啦。”

邵和并不说话,只弯着眼睛看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凑到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问:“你喝多了吗?”

他依然在笑,目光中似有无边星河。自那一天后,我敏锐地察觉出我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正当我思索时,邵和忽然捧起我的脸,低声问:“碧微,我们逃吧?”

在我前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疯狂的事。我跟邵和抛下满屋子的人,牵着手飞奔在人流如织的皇后大道上。江风徐徐,夜色撩人,晚风卷起我的裙摆,像是能带走所有的忧愁。

开始有行人注意到我们,奇怪的是,我并无担心,反而开心地冲着邵和大喊:“邵先生,明天你又要跟我上头条了!”

“去它的头条!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大声喊“是”,却忍不住转头去看他。他大概是喝醉了,目光柔和,挂在嘴边的笑意竟然会比这旖旎的夜色还要温柔。

邵和带我去了他在香港的酒窖,我毫不客气地挑走了他珍藏多年的好酒,他并不心疼,反倒在一旁纵容地笑着。我得意地冲他道谢,他忽然攥住我的肩膀,认真说道:“有个人想要见你,帮帮我好吗?”

那晚,我的心情出奇的明媚,自然是一口答应。

“碧微!”我抱着酒瓶哼着小曲向外走,邵和却忽然把我叫住。我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他放弃般冲我笑了笑,那笑是说不出的古怪,甚至有一丝凄然。

“没什么。”

也许,那时我就该注意到他的挣扎与无奈,可我一心沉浸在喜悦之中,竟丝毫未察觉,从这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妈妈,邵夫人雍容华贵,周身散发着温婉宁静的光芒。我进去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相框里的照片。听到声音后,她猛地抬头,我这才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隐有泪光闪动。

我的心开始“噗通”乱跳,我看着她,本能地想要逃跑。邵和站在身后把我揽住,温柔却不容拒绝。

邵夫人扶着沙发起身,盯着我,像是泫然欲泣。

“小曼,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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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那晚的一切就像是噩梦一场,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后来,邵和在一旁皱着眉提醒我的身份,邵夫人才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她握着我的手亲切地说:“谭小姐,看着你,我总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女儿,她跟你一样,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邵夫人还在不停地回忆,我不知所措地看向邵和,他盯着我,轻轻蠕动嘴唇。我用力去看,才发现那是“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惊雷击中,脑海里空白一片,始终无法思考,却觉得浑身发麻,僵硬而无法动弹。

邵夫人沉浸在回忆中,并未注意到我惨白的脸色,最后总结道:“谢谢你替小曼完成她的遗作,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很开心,我们家会永远感谢你。”

就在这时,家庭医生敲门走了进来,邵夫人被哄着去休息。我如同行尸走肉般跟邵和走出房间,走到拐角时,他忽然停下,问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想,如果我失业了,一定还可以去当好的一个演员。我此刻明明像一条濒临失水的游鱼一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却还能微笑对他着摇头:“没有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从来就没有走进过邵和的心里,他所有的温柔与承诺,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他辛辛苦苦周旋这半年,不过是为了骗我完成《阿曼》,来换得他们一家人的心安。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代替他妹妹完成梦想的工具人罢了。

“碧微。”大概是我的脸色太过难看,邵和皱着眉想要拉我,我灵巧地避开,拒绝道:“我想要自己走一走。”

香港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片刻前还是万里无云,顷刻间已是大雨如注。

我并未带伞,细密的雨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滴,我索性脱下高跟鞋赤脚前行。锋利的石子刺破脚心,我感受着那丝丝缕缕牵扯不断的痛感,拼命仰头将泪意逼回。

水幕中忽然出现了一束雾蒙蒙的车灯,李哥打着伞跑下来,把我扶进车里。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嘴巴张合几次,终究只说了一句:“小谭,是邵先生要我来……”

“李哥,”我笑了笑,轻轻打断他,“送我去医院吧。”

我去了母亲的病房,那个美丽的女人躺在床上,恬静而安然,并不知道这个雨夜发生的一切。

我看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忍不住低头问她:“为什么,你们都把我当作替代品?”

“你为什么,不能像爱姐姐那样爱我?”

我坐下来,轻轻抚摸她微霜的鬓角。一颗水珠猝不及防地砸到了她的手上,我慌忙去抹眼泪,却还是把她惊醒。她看着我,开始时惶恐,逐渐眉开眼笑:“珠珠,阿妈的好珠珠。”

“珠珠,你怎么哭了?”我越哭越凶,像是要将过去十八年的眼泪流尽。她看着我,脸色突变,把我紧紧抱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温柔地安抚着:“是不是太疼了,你乖乖的,等妈妈生了小baby就不疼了,珠珠乖。”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我忍不住将她推开,捂着脸向外跑去。如注的雨滴被狂风打在脸上时,我并不觉得疼痛,可我看到站在滂沱大雨中的邵和后,却像是被钝刀一点一点剜割一样痛了起来。

看到我后,邵和大步上前,却又在一步之外猛地停住,揣度着说:“碧微,对不起。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都可以补偿给你。”

“邵和,”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终于被这滂沱大雨浇灭,我轻轻唤他,嘴角勾着释然的弧度,“我不怪你,你只是没有选择我罢了。”

就如同我的母亲,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不过是更爱阿姐一些罢了。

一道惊雷忽然炸响在天边,照亮了他在一瞬间变得惨白的神色,我后退着向他告别:“邵和,再见了。”

再见了,我曾经小心翼翼爱过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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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和作为宝丽唱片公司最大的股东,下面的人为他在谭碧微的告别演唱会上,留下了视线最好的座位,他笑了笑,轻轻拒绝。

演唱会那一天,他全副武装坐在后排,静静地看着那个在舞台上耀眼夺目的女人。

她唱到“最钟情是月下一朵,花开却是绮梦难得”时,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秋天。

那时他的妹妹刚刚去世,母亲精神错乱出国治疗,他用工作麻痹自己,天天以酒度日。朋友看不下去,给他找了各种各样的乐子,他始终嗤之以鼻,直到有人给他放谭碧微演唱会的片段。

十七岁的她尚显青涩,笑起来却软软的,就像是初春黄昏胡同里的微风。

他看着那个与妹妹有六分相像的女人,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冒上心头。他无数次安慰自己,这只是为了了却妹妹的一桩心事。

舞台下寂静无声,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开始低声哭泣。他的记忆又来到了失去谭碧微的那个夏天。

刚刚离开香港的那几个星期,他的确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般并没有多少伤感,照常工作,照常社交,甚至交了一个女朋友。

看着女朋友那张寡淡的脸,他却并不快乐,只感觉到日复一日的孤寂难安。他开始想起谭碧微,古灵精怪的她,笑意盈盈的她,还有在滂沱大雨中痛哭的她。他着魔般看着她的影像资料,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因为她而制作《阿曼》,却也因此而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她。

一曲终了,谭碧微在舞台上致临别感言,而他戴上口罩,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走出红馆。室外夜幕低垂,霓虹闪烁,他抬头去看,正是一轮圆月。

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小姑娘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舞台王者,为自己畅快地活了一回。可他却永远停留在了过去,停留在了失去她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场馆内开始合唱《阿曼》,他忍不住跟着哼唱:“最钟情是月下一朵,花开却是绮梦难得。”

他的花开,他的绮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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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萧九 来源:《南风》杂志【最是绮梦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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