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国家民族之间的对立竞争,都可以通过足球这种方式进行,这个纷繁复杂、每天都流淌着鲜血生命为代价的世界,将会干净清宁太多。
可是当足球承载了国族之间的竞争对抗,足球这项美丽运动却会有些不堪重负。即便一切只是发生在两个年轻的民族国家之间。
拉丁人习惯用诗意的抽象概括,来对比巴西和阿根廷两个南美国家:桑巴VS探戈。热情似火、围圈起舞的桑巴,和艳丽高冷、情侣纠缠的探戈。很大程度上,这是对巴西和阿根廷两个民族初印象的概括。只是阳光普照下种族构成复杂的巴西,也隐藏着大量的阴冷暗流,冷艳孤芳的阿根廷,不缺乏汹涌澎湃的激情。世界杯在2014年来到巴西,南美最强大的两个足球民族,都觉得自己又得到了一次以足球为自己正名、让自己雄立于世界的机会。
这是地理相邻又性格极度相反的两个民族,距离之近和差异之大,算是这届世界杯的绝配。乌拉圭和这两个邻国,不是同文同种,就是也有着足球对立的历史旧怨,只是体量太小的乌拉圭,虽然能占据南美足球传统三强一席,和这两个对手遭逢时,还激不起那种惊涛拍岸的狂情。
阿根廷的民族性格一如探戈,沉郁而忧伤,孤独而孤芳自赏。他们自视为南美的欧洲人,种族构成以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后裔为主。在南美独立战争中,西班牙殖民地裂片般纷纷独立,留下的经济结构和产业模式,都属于掠夺性殖民主义废墟,阿根廷人从潘帕斯草原畜牧业开始,一点点建立起新的民族国家。他们有被宗主国遗弃子民的伤怀,但是对其他南美拉丁国家,又总有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探戈舞蹈也是这样孤独的,两人起舞,四腿纠缠。探戈和桑巴一样,都能找到非洲文化的渊源,只是探戈更是“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咏叹自艾,渗透出来的情绪,有伤感,更有着强烈的自尊,如同起舞段落间昂起的头颅。探戈优雅深沉,却不是柔弱温婉,阿根廷的足球同样如此。足球在阿根廷和乌拉圭的起步,要早于巴西,足球这颗万能花种,落入到不同的土壤中,都会迅速地汲取不同的文化营养,开放出不同的花朵,结出独有的足球果实。
1894年,苏格兰人后裔查尔迪·米勒从英国南安普顿再度来到巴西,和在巴西修建铁路的父亲重聚时,下船的时候,他双手各拿着一个足球。巴西和阿根廷、乌拉圭以及其他西班牙语系的南美国家不同,首先宗主国是葡萄牙,其次独立的形成更加平和,三者人种和文化构成更加复杂——在巴西,欧洲拉丁人后裔、非洲黑人后裔、远东人后裔等等组成了最为复杂的族群。桑巴舞是这里的文化表征之一,同样有着非洲渊源,但是和探戈包含对逝者哀思不同,桑巴更是一种对生的庆祝,并且是集体的庆祝。
悲伤是一种力量,欢乐是另一种力量。同一片大陆上,足球在不同地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阿根廷和巴西的足球,都是基于超群个人技术基础上的团队运动,只是巴西足球技术的形成,包含的内容更多。为什么巴西足球会诞生那么多盘球过人大师?因为足球在巴西成为普罗大众人人参与的运动时,不同人种之间的交锋,白种人保持着欧洲足球力量团队之上的自信,其他族裔在曾经的殖民者面前,总有些不自信,选择的不是以力相抗,走上了一种避免身体接触,而通过盘带、周旋,充分利用自己身体的柔韧性协调性和速度,达到克敌制胜目的迂回道路——盘带动作在足球当中的形成,巴西在不自觉中,走上了一条和苏格兰人最初相同的路子,苏格兰人体型力量不如英格兰人,于是以巧破力,用自己的方式,为足球找到一条新的发展道路。
只要真正热爱这项运动,真正用心去理解足球,不论是怎样的人种、来自或贫穷或富庶的地区,都能找到让这颗万能花种绽放结果的办法。足球在阿根廷和巴西最早的发展,就给我们提供了扎实的文化依据,所以从人种的角度去怀疑足球,以“中国人不适合踢足球”来掩饰足球在中国落后的真实原因,是对这项美丽运动的最大误解。
阿根廷的独立和民族形成过程,充满了阴谋、屠杀和血难,西班牙殖民主义的恶毒后果延续。巴西则相对平和地进入到了准现代化时代。两个民族国家都包含伊比利亚半岛文化的延续,在被主流文化以往的世界一角散漫地生长着。但是殖民主义掠夺性的庄园经济和单一作物农业,让阿根廷和巴西无法摆脱所谓主流世界的经济控制,百余年来无法形成真正全面独立的工业系统,国家和文化,同样无法真正形成自信的独立。
唯独足球是让他们找到自信的一条出路。足球不重要,因为无关国计民生,但是对于阿根廷和巴西这样的新兴民族,足球无比重要,足球是让他们将自己插上世界地图的捷径,世界杯是他们每隔四年向世界彰显自己存在以及存在特性的最高舞台。
竞争恰恰就从近邻之间开始,这是地域局限使然——南美诸国隔离于其他大洲大国太远,这也让近邻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乌拉圭、阿根廷很早就树立起了自己的足球风格,多少与阿根廷人的“南美欧洲人”属性相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阿根廷和巴西的竞争关系,在南美各种国际比赛中形成,二战之后,巴西足球异军突起,1950年本土世界杯最后一战输给乌拉圭痛失金杯的“马拉卡纳惨案”之后,知耻而后勇,从1958年开始征服世界。
同一时期,阿根廷足球却陷入了不能自拔、不能在细腻技术和狂躁情绪之间找到平衡的维谷,直到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才登顶成功,但是军政府其间的各种运作,让探戈足球背上了一些缺乏说服力的名声。而1986年马拉多纳带领阿根廷人再度登顶,是马岛战争之后,阿根廷人集体的救赎,让一个迷失的民族找回了自信。
探戈和桑巴的足球竞争,一直延续,世界杯尤盛。1978年世界杯,“罗萨里奥之战”,就是两队在梅西故乡进行的一场苦战;1982年世界杯,卫冕冠军阿根廷,在21岁马拉多纳带领下,无法战胜极盛时期的桑巴足球;1990年世界杯,有了著名的“圣水事件”,两队淘汰赛交手,巴西球员喝过阿根廷队医扔在场边的饮用水后,感觉不适——水里有专门针对巴西人的镇静剂;在美洲杯、奥运会、联合会杯,探戈和桑巴无时不刻,不在竭力厮杀。他们没有阿根廷和英格兰那种国仇家恨,但近邻相逐,竞争和对抗,成为了彼此血脉中的习惯。
巴西世界杯的决赛,很多人预测的最理想结果,就是巴西和阿根廷在这一届决赛中相逢,桑巴探戈,还没有过决战世界杯之巅的记录。他们过去95场的交手,探戈36胜、巴西35胜,平局24场,差距只在毫厘之间。这样的竞争,还会延续百年,所有热爱足球、热爱生命的人,没有理由不喜欢世界那一边的足球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