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足球直播推荐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冬月十五。陈燕走进朋友的后门，被调到了百货大楼。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她提着档案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陈燕上穿一抹黑夹克花格翻领，配一棕色灯心绒裤，脖子上架一深海蓝毛线围巾，脚踩棕色平跟皮鞋擦得发亮，一袭刚性色调。时逢元旦将至，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红色的横幅横穿马路，上书黄色隶体：庆元旦。清脆的铃声从一辆辆自行车里荡漾开去，少许汽车响起了喇叭，时不时地有孩童燃放爆竹的响声贯耳，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盘旋在城市上空，仿佛为新年的到来敲锣打鼓。
陈燕终于看到了伫立在百货大楼门口巨大的熊猫盼盼，只见熊猫盼盼右手举着正面刻有北京天安门的金牌，红黄相间的挂带飘逸在盼盼身后。熊猫盼盼在嘴边竖起左手大拇指，腰间系一红色腰带，全身呈向前奔跑状。恰好温和的阳光从盼盼黑色的双耳间投来，陈燕摸了摸自己刚剪的头发，温温的。头发盖住了她的两耳，衬出她白嫩的朴素脸蛋。你可以隐约看见她眉宇间岁月的痕迹，一般人不太能观察得出来。陈燕把围巾松了松，毛线摩擦皮肤的痒感很快消失。
朋友约定在七楼总经理办公室见面。陈燕进入大楼，一股混合了石灰水味道的气味扑鼻而来。和外面相比，里面的湿度要高很多。陈燕感到脖间很是难受，不快感在体内骚动起来，似乎要冲出毛孔。她一把拿掉自己的脖子上的毛线围巾。蹬蹬上了楼，平跟皮鞋打在台阶上的响声回荡在整个楼道。
朋友早已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坐待，陈燕见到了久违的初中同学，很是高兴。朋友向总经理介绍了陈燕。总经理是一已过而立之年的万姓男子，着一身深灰西服，金底碎黑花纹领带镶嵌胸口。你好！万姓男子向陈燕伸出右手。
陈燕被分配到鞋帽商场童鞋柜台。由于正值新年，顾客络绎不绝，总经理答应了陈燕本日就上班的请求。从人事部回来后，陈燕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正式投入到她的第二份工作中去。她站在柜台前，胸前挂一工作证，上书：陈燕，1231。1231是她的工号，和她的生日一样。新装修过的一楼窗明几净，乳白色的灯光照射在玻璃柜台上。柜台里是各种样式的儿童鞋，胶布鞋、棉鞋、旅游鞋、球鞋应有尽有。尺寸从二十二码一直排到三十九码，价格从六元到四十元不等。柜台前人头攒动，很多妇女忙着为自己的孩子挑选童鞋。陈燕才进柜台就被好几个顾客叫住：同志，这个拿来给我看一下。同志，这个鞋子二十六码得有吗？陈燕忙得不亦乐乎，突然被问到尺码，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货架上一堆鞋盒子那些才是顾客要的，便问了问身边的同事。那天陈燕在班上一共卖掉了一百二十双鞋子。
下午三点一刻，陈燕下班。走出百货大楼，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她赶紧裹实自己的围巾。熊猫畔畔身后是被拖长得了影子，巨大的金牌投射在百货大楼前面的青砖上，盼盼圆圆的耳朵在地上留下很长一条。陈燕站在影子里，她感到肚子很饿。远处依旧是川流不息的马路，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自行车后座上有个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胖胖的小手抓着纸风车，举得老高。风车在风中飞快地转动起来。彩色纸带混合成一片白光。这一转，便转到了陈燕的童年。恍惚间才发觉，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她把这份难得的工作当作自己二十九岁的生日礼物。也仅仅只能这么做了。
坐公交车到家，已经是四点四十五分。陈燕到了家，躺在床上，她终于感受到床的温馨。随后，她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可是眼前全是白天工作时候的画面。
五点二十一分，一个男人骑着边三轮笃笃笃地来了，他停在陈燕家楼下，没有熄火。胯下的边三轮犹如血气方刚的小野马，浑身散发出不羁。他冲二楼的一个窗户大喊，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墙门。喊到第三声的时候，陈燕的头出现了，她从窗里冲男人挥了挥手，便踩着欢快的步子下了楼。见到男友，笑得那个吃了蜜，掩饰不住疲惫的身体，又不再有所大胆表示。莞尔间满是八零年代末女性残留的矜持。
男人带上头盔，转动握在手中的把手，每转一下，小野马就咆哮一声。有力的大脚猛地往下一踩，小野马便飞驰出去。随着愈来愈响的马达声，大片大片的风被捆扎起来，灌进陈燕的嘴巴、耳朵里。整个世界都赶不上自己的速度。男人冲她大喊。今天上班好不好？振聋发聩地风声、马达声迅速地和男人洪亮的声音厮打起来，扭捏间，陈燕大声回报：你―说―什―么！？遇到红灯，男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见一辆时速100码的边三轮犹如脱缰的野马越过马路。陈燕心血来潮，扯大嗓门，把嗓子都快喊哑，你 刚 才 说 什 么！？男人戴着头盔，听不到陈燕的话。陈燕喊了好几遍，男人都无动于衷。陈燕又好气又好笑，她想打一下男人引起他的注意，不过她没有下手。车子在新华电影院门口停下，整个世界清静了。
陈燕不知道那天在电影院里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男人和她说生日快乐。
后来，男人出了车祸。男人死的时候身首异处，时速140码的两车擦过，偏偏就是擦到了脖子上。男人的头盔装载着头颅顺势飞出。在空中转了好多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热血洒向天空。最后头盔滚了很远很远才停下来，地上朵朵罂粟花绽放着。
百货大楼前的熊猫盼盼，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陈燕的世界万念俱灰。在童鞋柜台站了一年，陈燕亦感到力不从心。生命中唯一的支柱不见了，化作灰尘消逝。两点一线的生活已经让她感到生活无尽的乏味，男人走了，也带走她的期待。那天春雨绵绵，应该说是很舒适的一天。可是在陈燕的世界里，盎然春意，花红柳绿，反而唤起她内心无比的悲伤。百货大楼专属鼓号队整齐地排列在商场前的空地，响亮的号声配合此起彼伏的鼓点吸引了很多市民驻足。半年前，陈燕顺利从临时工升级为固定工。除去工龄，她拿和同事一样的薪水。一度，她感到希望之光将会在她和她男人间亮起，可是事与愿违，而且很是夸张。陈燕强颜欢笑进入了柜台，四月的城市，销售不尴不尬。她站在柜台前，面对着明晃晃的柜台发怔。许久，广播里传来下班后员工会的消息。陈燕问自己，开会呢？会开什么呢？
一九九二年春天，新修改的劳动法施行。百货大楼全面实行固定工制向劳动合同制转变。终身员工担保土崩瓦解。百货大楼领先于其他同类行业，分得头羹。为将来的员工裁减埋下伏笔。当然这是后话。陈燕在座无虚席的会场里发呆，耳边抱怨声此起彼伏。什么？签合同？那合同到期了我怎么办？听说最多之能签八年，那八年后，我们算什么？
她问自己，我签几年呢？
那天比平常晚了近两个小时才下班。晚间的马路，霓虹闪烁。依旧是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奏响了属于这个城市人们的归家曲。陈燕坐在双节公交车里，靠窗。售票员拿着铜制的车票夹敲打着车身，武林门，武林门。发动机声响起，和着浓烈的汽油味道弥漫在车厢里，她想起了边三轮的咆哮。车窗外万家灯火，渐渐迷离起来，化做点点思念，闪烁。
那晚，她做了一个决定。
签合同那天，陈燕重重地写下了八年。八页的合同书她都没仔细看，签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从来未觉得能把自己的名字写的那么漂亮。快三十一岁的陈燕把数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恩，八年是最高期限。签完字，如释重负的心还没完全落下，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还有人要么？
我还能指望谁吗？
就当所有员工沉浸在合同制带来的，对未来前景困惑的时候。一九九二年，万国强离任，总经理职位由董伟平女士接替。同年夏天，一条“工资与营业额挂钩”的新措施出台。犹如青天霹雳，震醒了半梦半睡的人们，陈燕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要一改员工懒散现状，刺激他们的劳动积极性。所有员工一夜之间明白，只有做好眼前的事，才是出路，才是指望。同时，百货大楼以定向募集方式改制为股份有限公司。成为以百货商场为主干的投资公司。次年集团公司组建。到了店庆五周年（一九九四年），公司股票于八月九日立秋次日七月初三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正式挂牌上市，每股五块八。对于本公司员工，更是采取内部股优惠。五千五百股一万一便可买进。霎时间，百大上下，都踊跃购买公司股票。
陈燕当然也加入了炒股大军。时年，她已经三十二岁。她已经习惯孤独。自从两年前实行新的工资制度后，她便被危机感左右。身边的同好似乎一夜之间成了为了营业额拚命的疯子。一九九二年年底结算的时候，陈燕的工资达到了三百三十元。仅次于柜台经理。两年来，商品种类不断丰富。大楼的进货渠道已经完全摆脱了杭百站的单一性，开始向珠三角地区延伸。陈燕面对琳琅满目的鞋子，深深地感到自己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是生活唯一的指望。其他的东西，譬如爱情，都已经抛到脑后了。五周年店庆，百大一改全部员工着装。陈燕穿着端正的天蓝空姐西服，左胸别着崭新的工作证。
陈燕。工号：01231
四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她来百大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日。陈燕很喜欢自己的工号，她觉得这是老天有益按排的，看来她和百大是铁定要联系在一起了。这被她当作是宿命。下班了，褪去制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静谧无人的夜晚，她独守着空床，为那个死去的男人潸然泪下。她哭的那么彻底那么绝望，等到哭累了，便不再感伤。如今，她唯一的维系便是工作再工作，以她的性格，亦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女强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被百大左右住，她离不开那里。她相信那是宿命。她如此坚定。万籁俱寂，黑暗中借着月光照亮镜子中自己的脸，三十二岁的女人，还有人要么？她似乎在男人的坟前做设问句。不，我想，只有百大需要我吧。
时间总是不快不慢的行进，生命了无生息地从指缝中溜走。陈燕的工资年年递增，百大集团的股票一片繁荣，曾经突破十四元每股的创新高。陈燕并不是很贪婪的人，她有赚就抛，三、四年来大大小小加起来也赚了十几万钱。她把钱存在银行里，绝不乱花。陈燕走出工商银行，热气扑面而来，她的高根皮鞋踩在一九九八年夏延安路崭新的柏油马路上。光天化日，厄尔尼诺。以焕然一新的武林广场为中心，辐射周边路段，各种商场，超市犹如雨后春笋纷纷落户杭州。杭州大厦，百货大楼，成为武林商圈的核心组成。这座城市的居民，摆脱了九零年初贫乏的物质生活，各种消费品纷至沓来。每逢节假日，大商场，超市纷纷打价格战，门庭若市。居民购物热情犹如不断破纪的摄氏温度，被这场经济热风刮地情绪高涨。国家更是延长五一、十一等法定节假日，鼓励老百姓多掏腰包。不过，每到这个时候，陈燕总是最忙的。她在三米长的柜台里来回走动，豆大的汗水滴下来。距离男人死去已经七年了。从最初的无法接受，到后来的刺骨的孤独；经历过嚎啕，经历过热望，陈燕的心路，竟然随着这个八十年代末开张的国营企业，一同颠簸起来。生死与共，同渡困境，本该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放在陈燕和百货大楼身上，居然也没有不妥。随着新商家的不段加入，各种辅助休闲设施的建立，百货大楼，已经成为了杭州老百姓必去之处。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公布的下半年财政结算，百货大楼更是以净利润六千五百十九点十九万元抢走杭州商场销售额头把交椅。陈燕的工资，也在那年令人惊讶的突破了一千五。
这是个最好的时代。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农历九月廿八，号称杭城百货业的“航空母舰”银泰IN TIME抢滩武林商圈，落户于百货大楼南面紧挨耶稣堂弄。这个民营性质的百货企业，建筑面积达四万五千平方米，是一家集百货、餐饮、娱乐、休闲于一体的综合型现代化百货商场。开张那天正好是陈燕休息，她感到好奇，新鲜。她买了个巨无霸，吃着吃着就走进了富丽堂皇的母舰大门。一把被保安拦住：小姐，请不要把食品带进商场。陈燕一惊，心里很是不爽，但也微笑着收起汉堡，放进皮包。陈燕看了五花八门的商品，香水柜台满是沁人香气。不搽香水的陈燕感到十足的新鲜，随着嗅觉的疲惫，陈燕也在母舰里迷了路……截然不同的购物氛围，高品位的商场形象。陈
燕想起了百大，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盘踞在她脑中。
一九九九年，国家宏观调控，资源重新分配。国企融资。百货商场进入萧条时期。银泰最开始的销售业绩并不佳，应该说是远远不如百大，杭州大厦，甚至延安路另一头的老字号商场杭州解放路百货商店。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陈燕三十八岁生日。为了重振百货商场昔日业绩，杭州大厦、百货大楼，银泰百货，纷纷在这一天打出价格牌。世纪末的人们，疯狂地从杭城各个角落，甚至是周边地区，涌向武林广场。满三百送一百五十的甩卖方式为人们的世纪末心态增加狂欢爆料，各种日用品。服装，鞋类，均以半价抛售。甚至某些商家自动扶梯被人群压瘫痪。新世纪来临前最后一个晚上，武林广场水泄不通，交通一度停滞。陈燕没有加入血拼队伍，因为她要还要守着她那方寸柜台。虽然利润并不因此增加，营业额厚积薄发，足以让周边城市的商场瞠目。仅一天，武林商圈各大商场均突破千万大关。那天回到家，陈燕感到全身心的疲惫。她把自己甩在床上，一动不动，沉重的呼吸配合着困倦的眼睛。突然，她感到胸口一阵刺痛，起身一看，原来是工作证压在了胸口了。她取下别在胸口的工作证，年轻的陈燕微笑着，那是她二十九岁时候的相片，双眸似乎看什么都是饱含期待。相片左边是她的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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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喜欢这个数字的。
二零零年春，国企改革的号角已经吹响。陈燕以及她所有的百大员工收到通知。百货大楼将大规模裁员。年满四十周岁的员工可以续签合同，退休逾期。年龄四十岁以下的员工，按情况终止合同。终止合同，也就是下岗。
那年，陈燕的年龄很是尴尬，她到了年底，也才三十九岁。无情地被划入到下岗工人行列。企业不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仿佛寄人篱下的孩子，突然被抛弃。
很多和她相同遭遇的员工很是不满，纷纷想给自己讨回说法。可是大形式所迫，芸芸众生只能随波逐流。很快，陈燕失业了。
站在百大天桥上，俯视桥下车水马龙，晃晃悠悠的天桥总是让行人胆战心惊。整整十年了，陈燕突然觉得时间过的真快。清楚记得当年来到这个还远没有如今那么繁荣的武林广场。如今，巨大的黑色仙女雕像喷洒出水珠，阳光在分散又聚合的水柱间嬉戏，像是寻求一个更好的角度去诠释它自己。陈燕放眼望去，越来越多的私家车在这整洁的马路上排队、飞驰。已经没有人开边三轮了，那玩意七八年前就消失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是她的制服。陈燕抬起头，天边出现了一道美丽的云彩，亦幻亦真。她深呼吸了一口，如今的空气，已经没有十年前来得那么新鲜了。陈燕忍不住回头看看百货大楼，一幢碧蓝色窗户镶嵌的银灰色大厦屹立在武林广场东南面。它的南面是更加新式的母舰匍匐在延安路北面，十根巨大的石柱告诉世人，我们有能力撑起半边天。银泰百货的员工，更是以临时工居多，年轻就是资本，就是商场的面子，在行业敏感上，它们做的比百大要好的多。同时，位于武林广场东北面的杭州大厦，走的是中高档产品路线。一楼的服饰专卖格调高雅，同时卖的东西更是价值连城。吸引前来购物的顾客，近半是周边城市来的。陈燕想到百大之所以要裁员的原因，恐怕总经理的做法也是危机感作祟吧！三十九岁的女人，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并且，失去了她唯一的工作。陈燕走到武林广场的喷水池边，她从袋子里拿出制服，她想找一样东西，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能不能把我的工作证留作纪念？
陈燕仰视着蓝天，她哽咽着。突然，一束阳光直射她的眼睛。她看到了五颜六色的水柱，瞬间化作美丽的彩虹，在空气中燃烧起来。犹如每年同样寂寞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夜空中忘我绽放的大丽花。惊天动地间，她眼前一黑。她分明看到了那个轮回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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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烟花爆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