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摄之戒
有些时候,人们会跨越地理版图,相会和重逢,他们让时间折叠,让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幻化成一个瞬间,停留在轴线的第24帧上。
当他们被生活固定在一隅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旅行,或者说逃离,虽然别处的生活也是陷阱,但暂且与他们无关,毕竟当下是局外的,就还是自由的。
京都西院附近的某条小路边,有一家不起眼的旅店,名叫时间旅店,周边的邻居只有一家铁板烧和一家豆腐坊,也许是他太不起眼了,老板在几年前改了店名,曾经的名字可能叫胜利旅店,或者是建国客栈,谁知道呢,但凡是把时间和京都城联系在一起的事物,都有那么点意思。
毕竟京都这座城,就像躲过了时间的利刃,还爬出了世俗的悬崖。
这家不起眼的旅店一共只有10间客房,另有一间老板的卧室。十间客房被依次命名为迟语、荒州、昔言、鹃、扶桑、旧梦、伏月、潮来、朝雾、歌浦。
说来也有意思,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旅店在某一日奇迹般地满了房,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不断冲刷着夸夸其谈但不招人厌的老板的脑神经,他兴冲冲地招呼所有房客一起合了张影,并扬言要把照片冲印出来,贴在前台最显眼的位置上。
谁知道呢,就像他在网上为旅店写出的广告语一样,“时间旅店拥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式庭院”,其实就是一个斑驳的小院,内墙有零零散散的日式风格涂鸦,绝大多数地方挂满了晾晒着的各种男女衣物,角落里有一台旧式日立双缸洗衣机。
这十间来自不同地方的陌生旅人意外汇聚在了一起,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难能可贵地做了一天的邻居,就像冲破空间的禁锢,在折叠的世界地图上,勾了几针辫子针。
第一间:迟语 Ludwig Heine 来自德国
海涅个子不高,身体还算强壮,走起路来却轻声轻脚,和多数德国人一样,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发音,英语里总有那么一点浓浓的德语腔。
行为言谈中的他根本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聪明开朗而健谈,完全没有四十多岁的模样。海涅来自海德堡,去年在美丽的布达佩斯买了一套房子,这次来到京都是为了亲身体验神道教,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宗教迷。
出门住青旅的习惯从他年轻时期就保持下来,因为太过健谈,似乎过于独立的酒店无处安放他无与伦比的交流天赋,这一点从他刚刚来到旅店的第一天便显现了出来。
海涅背了个小包,那便是全部的行囊。进门的一刹那差点给老板来个大大的拥抱,似乎久未谋面的老友重逢,只可惜日本人的蹩脚英文发音有些难懂,他俩就边猜边说边跑眉毛地交流了一刻钟多。
迟语这间客房离公用的洗漱间最近,德国人生活规律,每天早晨7点整,水龙头会被他第一个拧开,这一天对于海涅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要到四条通观看神圣的祗园祭。
面包弹出机器的声音加上咖啡机的转动声,构成了一个温暖早晨应有的音符,海涅今天有些匆忙,他担心耽误太多时间会影响占据一个有利位置,急匆匆地冲洗了杯子穿上衣服出了门。好在四条通很长,对于这个聪明的德国人来说,找一个视线开阔的位置一定是易如反掌的。
由京都八坂神社举办的“祗园祭”是日本三大祭之一,以前的八坂神社被称为“祗园神社”,所以节庆活动也被称为“祗园祭”。海涅也参与了前一日晚上的宵山活动,整个乌丸四条通全部禁止机动车入内,完全变成步行,而17日这天,则是山矛游行,也就是整个祗园祭的高潮。
祗园祭起源于9世纪,当时是整个日本中心的京都为了平息已经流行开来的大规模瘟疫,举行了延续至今日的祗园祭。在当时,人们最害怕的莫过于瘟疫,他们认为这是恶灵在搞鬼,因此就选择在市中心的“神泉苑”竖起66根长矛(代表日本66个地区)以驱除污秽,这些山矛花车在整个城市里游行,节庆结束之后人们便立即毁掉这些制作许久的花车,用以销毁这些沾满的恶疾。
7月中旬的高温难耐围观人群的热情,海涅站在几层人海的最前沿,面前畅通无阻,足以保证他可以完全欣赏祗园祭的全部过程。
人群里一阵躁动,远处的山矛从乌丸通人力转弯90度来到面前的四条通,海涅向前探了探脖子,他也知道,翘首期待的庆典开始了。
“山矛”是指神灵所乘坐的“山车”和“矛车”,山车就是普通的花车,而矛车则是山车上搭建小屋的花车,车身上的装饰大多是由来于地方故事,装扮华丽,俨然一座座活动的美术馆。而他们都由人力拖拽,一共9座矛车和23座山车,依次转弯90度进入乌丸四条通,号子响声整齐,震撼非凡。
花车队伍里最大的矛车高25米,需要40到50人同时拉动绳子,而第一个出现的“长刀矛”的顶部必须装有长刀,据说是古时瘟疫流行时,就是因为装上了长刀,所以得以治愈,无论这些习俗夸张与否,对于远道而来的海涅来说已经兴奋不已了。
长刀矛花车上还会坐着一个服饰神圣的小男孩,被名为“稚儿”,有点类似尼泊尔的活女神,男孩在花车上表演“太平之舞”,每年选出的“稚儿”作为神的使者,必须要完成各种各样的使命。
海涅赶在上午的前祭活动结束前一路步行回到旅店,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说,为了继续近距离观看晚上的神幸祭,他需要一个富足的午休。海涅特别喜爱日式铁板烧,前一天晚上就在时间旅店的邻居家大吃大喝,他是一位多特蒙德球迷,恰逢当日多特蒙德身在日本东京,与东京FC踢了场友谊赛,海涅展露了德国人痛饮啤酒的能力,而铁板烧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讲,更是百吃不腻,最终他支持的德国球队尴尬地仅以一球小胜,几大杯啤酒下肚的海涅毫无顾忌地高喊一声“Bosz Out!”
当天晚上6点钟,海涅又出现在了人群队伍里,神幸祭准时开始。在这场庆典中,可以看到人们穿着各式古色古香的平安时代(相当于唐代)服饰,上百人抬着神从八坂神社出发,朝四条通走去,街道两旁挂着一排一排的灯笼,本在下午恢复通行的四条通再次变成祭典的专用通道,脚踩木屐的人们将祭典踩出了浓浓的日本背景音,这会让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那个神秘旖旎的平安时代。
从《源氏物语》以及那些流传至今的发生在平安朝的故事来看,那时期京都贵族的主旋律似乎就是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以及优雅浮华的贵族生活,一如他们的奢靡略带浮夸的服饰妆容。贵族男子的服饰名目众多,狩衣、束带、衣冠等全都是峨冠博带、宽松臃肿;而贵族女子所穿十二单衣层层叠叠,斑斓绚丽却重量惊人。虽然看上去行走多有不便利,但或许恰恰是保证了贵族们举止优雅、风姿绰约。
第二间:荒州 末梢和神经
和歌山县位于近畿地区的南部,是古代纪伊古国的大半部分,自古人才辈出,素有“学问之藩”的美称,孙文也曾在上世纪初造访过这里。她南面有着蜿蜒的滨海公路,背靠浩瀚的大海,有着许许多多著名的温泉。
到关西地区的旅行者们都把大部分时间留给了京都、大阪和奈良,来和歌山的客人却越来越少,我来这里走了一遭,偶尔和年纪较长的当地人攀谈,他们总说:“是来看猫站长的吗,谢谢你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
从京都出发,乘京阪线在大阪换乘,转JR去往和歌山,好在日本交通发达,全程不过三个小时。电车驶离大阪市界,渐渐往西南方开去,窗外的景色渐渐地开始原始化,远离了群居的联排房屋,代替的则是青山密林,有湖水和蓝天映衬,也有溪水和农田相拥,仿佛越往南走,大海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浓。
和歌山人的性格和景色与她浪漫的名字相辅相成,市区的人很少,店铺也少,偶尔会看见街角一两家传统餐厅,但始终都没有出现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这里的工业并不发达,周边有大阪和神户的商圈在,年轻人几乎都不选择留在这里工作,街道冷落,城市有些萧条。
踏上通向贵志车站的电车,在这条线路上有三种电车, 阿玉电车、玩具电车和草莓电车。车厢内外都装饰得十分可爱,但乘客寥寥,这里盛产草莓,所以也有一条专属车身,玩具店车顾名思义,车厢内摆放了各种玩具,而阿玉电车,则是车身外绘满了101只可爱的猫咪。贵志车站曾经因为乘客太少,几近停用,直到一只名叫阿玉的猫站长出现,才使得这条线路恢复了些许生气。
当年的贵志车站附近生活着不少流浪猫,当地人就去求助站长,以求能让猫咪住进小站里,当时的和歌山电铁社长就想出了让猫当站长的主意。
2007年初,一只名叫阿玉的三花猫正式走马上任,协助她的还有助理站长Chibi以及阿玉的母亲Miiko。他们的工作就是招揽客人,任期为终身制,俸禄就是足够吃的猫粮和充裕的铲屎官,就这样,他们搬进了一个由旧售票室改装而成且里面有猫砂盘的全新“办公室”。
阿玉上任之后确实使得和歌山至贵志这条线路得以繁荣起来,乘客数量稳步增加,甚至还有像我一样的海外游客专程而来,慕名拜访,为当地的旅游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甚至在上任一周年纪念仪式上,日本铁路公司总裁及和歌山市长一同参加,并被晋升为“超级站长”。
直到2015年阿玉因急性心脏衰竭去世,享年16岁(相当于人类80岁),铁路公司以神道仪式为她举行了葬礼,吸引了三千多名市民前来送别,并献上鲜花和猫罐头。二玉站长接替了阿玉的工作,继续执行保护车站的使命。
小电车一路穿越山水带我来到贵志车站,到达终点时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天色已晚,我急忙进入车站,却失望地得知二玉已经下班的消息,我忽略了即使是猫站长,也有严苛的上下班制度,每天朝九晚四,周三周四休息,雷打不动。见电车司机还未离去,我便急忙上前打探二三。
司机是个年轻姑娘,彬彬有礼地一边鞠躬一边用蹩脚的英语向我解释,“刚从京都赶来吗?真是辛苦了,可惜二玉站长已经下班了,猫咪在白天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早点下班对身体好呢。”说完便上了车,准备返程回到和歌山站,她扭过身子温柔地向我鞠了躬,“明天也是二玉的休息日,你可以去往伊太祈曾站,那里也有一位非常优秀的猫站长,谢谢你专程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来看望站长。”
姑娘口中说到的伊太祈曾站站长,名叫四玉,曾经作为二玉的部下,直至二玉调往贵志站做站长,四玉就被提升为伊太祈曾站的“见习站长”。
电车驶走之后这里变得格外冷清,微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占据了绝大多数,极其安静的小站,被修成了猫的样子,屋顶还有两只尖尖的耳朵,小站内随处可见猫站长的头像,地面瓷砖也是如此,一间小屋内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站长纪念品,胸章、电车模型、毛巾、台历、饭盒等等,就连信箱邮戳也是一副可爱的尖耳朵。
小电车带我重复走过来时的路,去往和歌山方向的人会多一些,一路密林纵深,这样的清美和安静,却无意间加重了我的遗憾。
伊太祈曾也是一个小地方,这里有一座同名的神社很是出名,车站就位于贵志线的中段,也是一座车辆转换站,属于较大的车站了,不少当地人选择在这里换乘。
第二天我赶在四玉上班伊始到来,车站没有贵志站那么大,装饰也没有特别的猫咪痕迹,四玉的办公室是一个多通道的玻璃柜,链接了站门的两端和顶端,这样的布局也是在有限的区域内,给予站长充分的活动空间。
四玉笔直地坐在工作室内,没有戴帽子,只在胸前挂起了工作牌,她看起来身体强壮,精神也很饱满,任由我在旁边如何肆意挑逗,她都不拿正眼瞧我一眼,精力始终集中在一只钻了空子飞进站长工作室的小飞虫身上,站长毕竟处于工作时间,无暇顾及我这个远道而来无聊的游客,全身心投入到抓飞虫的工作当中。
只见四玉扎稳底盘,眼睛一瞪,前驱猛得一伸,一个健步就将擅自闯入者斩落马下,我则站立旁边观望了整个战斗过程,站长眼疾手快,既准又稳还狠,不亏是继承了前辈的遗志,执行保卫小站的使命。我却惊讶于站长的身材,站立起来竟足有成年男子整条手臂之长。
看到了健康有活力的站长,我似乎也一扫昨日的遗憾,本着不打扰工作的原则,站在远端静静看着小站。白天的小站熙熙攘攘,路过站长办公室的当地人都要亲切地跟四玉打个招呼,无论他们有多么匆忙。
小站因猫咪得以繁荣,而猫咪却因小站获得了更多人们的爱护,这看似不相干的两种事物结合在一起,既有爱,又让人心情愉快。
当晚我住在了和歌山的一个角落,和旅店老板在这个夏日夜晚一起吃串喝酒,就在他的旅店屋顶天台,俯瞰着并不繁华的和歌山市区,这个细心的中年男人一个人经营着这家生意不太好的旅店,自己动手把天台改造成了一个小花园,他说反正也没什么生意,也就空闲下来时间自己动动手,天气好的时候在这里晒晒太阳,看看书,约几个朋友抽烟喝酒,现在的经济不景气,很多材料都是以前废旧改装的,或是从二手店低价淘来的,买一样工具就是一顿饭钱,该省也得省,边说边指向刚刚做好的精美花架。
他喜欢花草小动物,在得知我去看望站长之后,转身回屋拿了一份收藏的关于阿玉报道的当地报纸,很是自豪地说道,“阿玉可是我们这里的明星,曾经获得过‘和歌山县勋功爵’称号,去世之后还被加封为‘和歌山县招揽观光大明神’以及‘名誉永久站长’呢,只可惜现在的和歌山不是过去了,谢谢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样的乡下去。”
第三间:昔言 DaineziRoberto & LeticiaDia 来自巴西
迪雅根本不像个巴西姑娘,她矮小且身材圆润,戴个黑框眼镜,显得很是斯文。
罗伯特还算俊朗,清瘦细长,浓密的胡须映衬得有些沧桑,这两位出双入对,总让人想起没头脑和不高兴,当然这是玩笑话了。
他们是来自圣保罗的一对年轻情侣,迪雅一直在芬兰做英文老师,而罗伯特则在利物浦读书,他们准备明年回到圣保罗结婚,然后就在家乡一直生活了。
或许有一种假象是奈良除了成群的鹿之外本无特色,但她却是仅次于京都的日本第二大文化遗产之都。
奈良曾经被称为平京城,有75年的建都史,在那段时期里,也算得上是日本历史里一段相当繁荣的时期,吸收了大量的中国文化,也为日后的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奈良最大的优点就是面积小,花一天的时间基本就把城市逛个大半。罗伯特和迪雅走出近铁奈良站,旁边不远处就是奈良公园,这个似乎与世无争的美丽公园生活着超过一千头鹿,也似乎他们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迪雅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见到温顺的小鹿马上兴奋了起来,温柔地抚摸着这些“神的信使”,小鹿调皮,他们对迪雅的好感远远多于罗伯特,哪怕迪雅只是手里拿着一部手机。
似乎比京都更热,他们俩在几无遮蔽的空旷环境里玩了一小会就有点吃不消了,要不是故意的挑逗,小鹿才不要从阴凉地站起来追着迪雅做着无聊的游戏。
春日大社是所有春日神社的总社。藤原氏族人创建了春日大社,将同族的中臣氏所供奉的鹿岛以及香取的神明都请了过来,全部供奉在春日大社里,与伊势神宫、石清水八幡宫一起被称为日本的三大神社。
大社的周边依旧会有小鹿的身影,但天气太热,他们似乎都躲进了树丛,进入大社也会穿过朱红色的鸟居。对于罗伯特和迪雅而言,在日本旅行会面临更大的语言障碍,随处可见的中文,对他们来说却是天文,好在日本的旅游业成熟,想要在信息牌上获取英文一点不难,但葡萄牙文是绝不会有的。
按理说巴西的气候也应该是温润的,但罗伯特特别讨厌青苔,他曾在这种绿色植物上栽过不少跟头,所以看见大社步道两边的青苔就浑身难受,而春日山上溪流潺潺,空气湿润,无论参天的大树还是整齐排列的年代久远的石灯笼,似乎没有哪个缝隙是青苔到不了的,他拉着迪雅加快了些脚步,全然顾不上体会这份神秘气息。
这些石灯笼也叫石灯群,大大小小仿佛俄罗斯套娃一般矗立在道路两边恭候前来祈福的人们,待四季节点和中秋节时,会有万灯节,那时社内的神职人员会在平日里敞开的石灯笼里点上蜡烛,然后用纸封住四面圆孔,可以想象千盏灯火同时点亮的夜里会是多么美轮美奂。
春日大社建立在春日山上,这整个画面几乎被大社的朱红色和植物的绿色占满,屋檐下垂下的灯笼也显得情趣盎然,社内三千个石灯笼和吊灯笼名扬国内,而在“春日大社神苑”里,还种植着约三百个品种的植物,这些植物也都在《万叶集》里有过记载。
毕竟是老师,在初入春日大社的时候迪雅就想到了《万叶集》,那里有她喜爱的诗句,“昔日于大和,朝夕曾思慕”,似乎大社的环境,特别让人容易进入古人怀古幽情的情绪中。
未至正午,大社周围还有些雾气,罗伯特和迪雅静静地站立在神社一角,体味着山间居士般的情怀,大社外有几间茶社,他们累了就喝一杯煎茶,吃一口和果子,奈良的一天立即又充满了满足之感。
奈良公园着实不小,无论怎样走,都会在不经意间撞见鹿群,汽车行人统统会为它们让行,鹿对于奈良就好比牛之于印度,地位非凡。
几只小鹿再次被迪雅招呼过来,她轻轻摸摸毛茸茸的背脊,这些小鹿的鹿角还未破皮,脾气特别温顺,她似乎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温缓呼吸。罗伯特买来了一份鹿饼,而远在十几米开外的梅花鹿就像长了千里眼,疾步赶来,迪雅见状忙带着小鹿往远处行走。
奈良的鹿从不怕人,只要掏出食物,瞬间就会被包围,就算跑掉也会被穷追不舍,一幅幅可怜模样让人心慌,小鹿们不会顾及你的衣物贵重与否,统统伸直了脖子把脑袋送入怀中,香吻一枚,准跑不了。
二月堂伴着黄昏的余光别有一番风味,这里安静古朴,罗伯特更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个相对的奈良高地,眺望着整个小城,看着眼前一座座石碑,这画面一定和巴西高原大相径庭。
奈良的街道素净,两旁多是低矮的民房,这里的居民或许显得过于友好了,脚步既不匆忙,脸庞也不冷漠,尽管语言障碍很大,但依旧能够热情地为这两个巴西青年带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到过奈良的游客多数会和罗伯特及迪雅有着相同的感觉,身处这个平静的小城,需要把精神状态切换到最古典淳朴的模式上,在这里感官到的一切瞬间,都想迅速地赶在变成回忆之前,打包存放在行李箱中。
《万叶集》有词句,“白茶无事别清欢,我在等风也在等你”。
还不知他们明年的婚礼会如何呢。
第四间:鹃 致荣 来自成都
致荣尾随着早高峰人群上了电车,车厢里不算拥挤,他得以坐在角落里仔细观察一番当地人的清晨状态。
由于第一次来日本,致荣模仿着当地人吃饭结账、排队上车,这对于一个常年全球各地旅行的小伙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他在成都做着一份类似金融行业客户经理的工作,每年假期颇多,或许正常时间偷跑出门也不是难事,他在东南亚徒步旅行,去美国做沙发客,墨西哥体验西海岸风情,在印度丢过手机,这一天他来到京都,也有幸来到了时间旅店。
提前买好了西瓜卡,下车时刷卡也还算简便,京都的公交车多采取下车刷卡制度,而且司机还客串兜售京都一日或多日观光乘车券的业务,每到站一次,司机都会扭头对每一位下车的乘客道谢,虽说礼貌待人,但这不免会有些低效。不论公交还是电车,静音程度都好得惊人。
致荣走出伏见稻荷站,单是这个小站就足以吸引他的目光,朱红色的主色调,随处可见的卡通版稻荷神使者的狐狸头像。
跟着路标一路指引,致荣很快就看见了巨大的朱红色鸟居,像一座山门矗立在稻荷山脚下,还好时间尚早,跟随致荣一起入山的人不多。这只巨大的鸟居来头不小,丰臣秀吉1589年的捐赠品。
两旁守卫着的不再是石狮子,这变成了石狐狸,狐狸是稻荷神在地球上的代表和使者,是神圣而又神秘的角色,能够支配人类的活动,而那些含着钥匙的狐狸石像,据说口中的钥匙是用来开启谷仓的。
稻荷大社主殿就在鸟居身后,大社建于8世纪,主要是祀奉以宇迦之御魂大神为首的诸位稻荷神。稻荷神是农业与商业的神明,随着农业生产在社会中的首要地位逐渐衰退,伏见稻荷大社被赋予保佑商人生意兴隆的神力。
致荣没有在主殿周围多做停留,他最着迷的还是著名的千本鸟居,多年前他被出现在银幕前的神秘鸟居所吸引着,今日终于有幸亲临。
这整座建筑群都是在稻荷山的山坡上蜿蜒而上,距离山顶大约4公里,就在这漫长的上坡路上,大大小小的鸟居和神社不计其数,当致荣走进千本鸟居的入口处,就立即感觉被错综复杂的神秘气息所包围。鸟居本是人们供奉稻荷神的信物,但当数以千计的朱红色鸟居并排站立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诡异的,也多亏四周还有斜射的阳光和游客,不然还真没胆量独自走进这神秘通道。
到了夏天,稻荷山既炎热又湿润,京都本就是盆地,湿热的气候特别显著,而山上的水汽丰富,致荣走了没一半就被汗水湿润了全身,稻荷山顶最终还是没有抵达,不过亲身走过千本鸟居,也算是了了一份心愿。
致荣简单在山下吃了午饭,又补充了足足两大瓶功能型饮料,这才算稍稍恢复了体力,他爬山的能耐实在太弱,但走街串巷的能力却异常突出,每到一个新鲜地方,他总喜欢用双脚丈量每一寸土地,3公里以内的路程,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
靠近稻荷山地区的地势高低错落,时而翻山越岭,时而急速下坡,致荣走在一片普普通通的住宅区内,周围安静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日本的民宅有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房屋小,邻里之间的距离短,几乎每一家住户都有个极其迷你的小院子,这院子顶多能够塞进一辆车,车还不能太长,不然连门都关不上,每户人家的房子都很干净,门小,窗户也小,偶尔一只秋田犬好似卖萌的照看着全家。
安静,干净,岁月静好,这是致荣来到京都之后感触最深的地方。
他还特别关注了一下隐藏在京都城边边角角的丁字路口,可能是太过安静,每次走到靠近路口的位置,他总是觉得前面会有事情发生,或者刚好过来一个装扮奇特的人。
去往东福寺的路程中,致荣发现了一家十分老旧的卖酒商店,花白头发的店主人似乎和商店同龄,这家铺子摆放了各式各样的日本酒,简直就是间清酒博物馆,致荣其实不喝酒,但看到一瓶带有日本女人装扮的清酒,还是忍不住收入囊中,墙上的老旧海报久久地吸引着他的目光,这些风格很像老上海时期的商品广告,有些奇特,还带些神秘,但不得不说京都人保留老传统的习惯,要是换在天朝,可能同样的位置早就换成最红小鲜肉了。
店主人是个和蔼的老奶奶,从致荣踏进店门的那一刻起,微笑就没有离开过她苍老的面庞,老奶奶不会说英文,致荣不会说日文,但不妨碍一个鞠躬一个道谢就完成一次令人愉悦的买卖。
东福寺比较大,前来拜访的人海不少,这座寺庙拥有24座大大小小的建筑,巨大的山门是日本最古老的禅院大门,大殿一百多年前曾经重建过,说来都是数字的事,寺庙已经有接近八百年的历史了。
致荣无论走到哪里,逛景点都不是必备选项,他宁愿将景点与景点之间的步行线路作为主要游览对象,也不愿意选择更快的交通方式去景点打卡,所以东福寺也只停留了十几分钟而已。
也几乎就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满是中国游客的清水寺,反倒是不远处的石塀小路更有意思一些,临近下午时光,整体色温呈现暖色调,石塀小路在这种颜色下更加好看,这里游客很少,每家每户的门前干净整洁,十分标准的日本小路,仿佛轻轻踏上每一块石板,都像踏着时光通道,引领者致荣在思绪上走向那个盛极一时的平安时代。
第五间:扶桑 柏文 来自香港
人到中年必会迎来不可避免的危机,不安、狂躁、压抑种种,有时候特怀旧,又有时孤独,感觉周遭一切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感觉只是一个人去面对生活中的所有磨难。
柏文爱喝红酒,啤酒对他来说不够味道,白酒太刺激,红酒刚刚好,我和柏文对立而坐,他品起红酒来头头是道,边喝边给我讲着香港的故事。
他此番来到京都,是为了久未谋面的友人。
柏文从小跟着家人移居香港,而儿时的一些好友,有些定居海外,有些留在大陆,人一到中年特别容易怀旧,总想着借着畅玩的机会与好友相见,虽说可能早已变了模样,但柏文对感情极为看重,他生怕自己变得孤独,终老一生。
柏文至今还是单身,他用了好久才从五年前的破裂婚姻中走出来,前两年使他变得慵懒和颓废,后面三年他用来旅行,行走世界之时见见老友,这也使得他慢慢恢复了自己。
这位好友定居京都接近十年,在这里做着设计行当,而柏文则是一位建造师,每日的工作就是行走在各个施工重地,这说起来可能跟监工或者包工头有所类似。
柏文跟好友相约晚上见面,这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和Heine面对面吃了早餐,便背着摄影大包出了门。他早听说岚山竹林的奇妙所在,却没想到身临其境的时候,依旧会被惊叹得溢于言表。
京都的岚山地区相对市区较远,街道房屋虽保留了一贯风格,但还是少了一些特色,早晨的竹林没多少游客,这对于爱好摄影的柏文来说简直喜从天降,漫步在竹林深处的时候,阳光会从竹子间隙悄悄地照射在他的脸上,美极了。
岚山竹林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她的气氛安详,就像一位不愿开口的老奶奶慈祥的微笑,又像一位安静迷人的少女身上,整洁的衣领。
这些竹子似乎是从四面八方突然赶来,令人目眩神迷,致荣无论如何拍摄,相机里的竹林总是少了那些神秘气息。
说来有趣,致荣跟着指示路标向大河内山庄走去,但他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发现山庄的入口,其中一次还走了一遍回头路,使他懊恼不已,也许冥冥之中山庄在抵抗着它不愿接纳的客人吧。
落柿舍是著名的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弟子向井去来的住所,据说向井在暴雨过后的一个清晨发现院子里本已被商人预定的柿子全部落掉,就以“落柿舍”命名了这座庭院。
接近正午十分,柏文的体力也接近了极限,曾经生龙活虎的小伙来到中年,体力和脑力都在持续走在下坡路上,他出门前像很多当地人一样挂条毛巾在脖子上,汗水擦了一遍又一遍,但终究还是抵不过骄阳似火,找了个餐馆补充能量去了。
通向岚山深处的道路渐渐有了遮天的大树,而且四周的人们越来越少,甚至当柏文到达著名的二尊院时,整座院子只有他一位游客,这也让柏文心情颇好地把大钟敲了三声巨响。
静谧的祗王寺是个特殊的地方,它因平安时代的传统白拍子舞王祗王而得名,与平氏家族的族长平清盛演绎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后,年仅21岁的祗王出家为尼。
祗王寺最令柏文喜爱,不仅是它四下无人,一副专为柏文而建的样子,而且大殿前方一片错落的青苔,就好似将一个盆景作品放大几百倍,整个院子就像一个大花盆。
柏文坐在主殿几乎度过了整个下午,殿内供奉着祗王,传统的日本草垫,干净的墙壁和木窗,他眼望着庭院的青苔和树木花草,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幼稚至极,同样是建造师,终日里奔波在毫无美感的水泥大楼里,忍受着各种吵杂慌乱的声音,时不时还会将尘埃吸进身体,而此刻,他却在异国他乡的一所小院落里,传统房屋里,得到了一种许久未尝的宁静,这种宁静是他年少时无忧的时光,是他那时还未死去的爱情。
柏文回到市区,提前两个小时来到著名的花见小路,这里算是个大众旅游景点,但凡来过京都的人,几乎没有不驻足的,接近夜晚的时候格外好看,两旁低矮的房屋,灯光在不同人家变出各种花样,美好但不俗气。如今的花见小路塞满了众多日本餐馆,其中不乏几家17世纪保留至今的茶馆和餐馆,在这些小馆子里,也就是日本艺妓出没最为平常的地方。
花见小路全长大约1公里,很是神秘,靠近北边的部分集中了现代化的酒馆和餐馆,而南边部分则是传统的花街,几乎每个角落都有繁体汉字露出,所以对于柏文来说,或许连攻略都不用做,也能在这条街巷自由畅玩,今晚他和朋友约在其中一家餐厅,也许能更加近距离的体会日本文化了。
尤其像花见小路和祗园这种地方,运气好的话能够看见艺伎匆忙的脚步,这些艺伎从下午到晚上穿行在不同的餐厅和茶馆里,而且每每脚步匆忙,碰到游客拍照,她们也是尽力低头不愿直视。接待的客人和餐厅也有讲究,几乎只营熟客熟店,不接纳陌生人,哪怕人傻钱多也没用。
三毛曾经说过,生活就像夏日流水般前行,不必焦虑三十岁的当下,更不必担忧五十岁的未来。只是不知道当柏文和儿时好友多年再相见,会有多少话藏进多少瓶酒里,也不知道当他走出餐馆,走在夜色无人的花见小路时,能否在挚友的臂膀下依旧笑声爽朗,能否在长短一致的青石板路上,找回少年时代的轻盈。
愿他的生活被平静相伴。
第六间:旧梦 Nathan Christian 来自英国
他嫌名字长,让我们叫他克里斯。
离开了曼彻斯特阴雨的海边,一开始来到京都他有点不适应。尽管还没习惯亚洲的闷热,但他至少已经完全徜徉在京都的各色美食里了。
克里斯前一夜和我去旅店的隔壁喝了些啤酒,虽不至酩酊大醉,但也足以让他一觉睡到上午十点,醒来之后看了眼时间,大喊了一句fxxk,对于一个时间不多的旅人来说,这多少有点奢侈。
克里斯只有23岁,刚刚从校园里走出来,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亚洲旅行了。他有一双深蓝色眼睛,高大且清瘦,单从面相上来看,还有些稚气未脱。
这位年轻的曼彻斯特银行职员修了个长假,长途飞行来到日本,关东地区已经玩了个遍,京都作为最后一站,也就只有两天停留,他多有不舍。
克里斯匆匆吃了早午饭,还是在旅店的邻居铁板烧店,似乎欧洲人对于铁板烧这类东西有些不能抗拒,但对于我这样从夏天撸串到冬天的人来说则不然了。
临近正午的小路上空空荡荡的,远离了宽阔的机动车道,似乎连杂音都没有,只有循环播放且频率一直的人字拖蹭地的声音,日本当地人尤其是男性,基本上不会穿着短裤和拖鞋,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所以也就能够轻易分辨出行走在路上的人,是游客还是local。
日本人普遍非常守规矩,尤其在红绿灯路口,无论大人小孩,一律严守交通,甚至连一只脚都不会越线,路边也很少看见垃圾桶,垃圾全部带回家去,再进行严格的分类管理,这似乎已经是日本人儿时就开始形成的概念。
前一晚上的酒精还残留了点在胃里翻腾,再加上太阳猛烈的炙烤,克里斯有点抵抗不住,他找了街边的一个售货机,把口袋里的零钱一个不剩地全买了饮料,坐在抽烟点的长椅上,猛灌几口水,抽了几支烟,这才算平缓过来。
年轻人还是喜欢去热闹的地方,本有参观金阁寺的打算,但克里斯临时改去二年坂和三年坂,反正亚洲文化他根本不懂,所以去哪都一样。
这个地区离清水寺不远,属于京都的一个重要的重建区,这套路简直跟我们一样,像南京夫子庙、北京南锣鼓巷、杭州河坊街这些根本不在话下,人流量比这里还要再高几倍。
满眼望去都是琳琅满目的商店,日式传统的房屋结构,出售着新的不能再新的新奇小玩意,以及京都抹茶冰淇淋,偶尔有几家卖古董和旧货的小店也显得那么碍眼,但克里斯就喜欢这种异样的感觉,平时在曼城也看不到这样的街道,这可把他乐坏了,小店里逛逛,咖啡馆坐坐,吃几个无与伦比的抹茶冰淇淋,瞬间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知恩院的建立年份很特别,公元1234年,所以他也一直算个特别的存在。法然上人是日本佛教著名的人物之一,知恩院就是此人讲授经义和最终圆寂的地方。寺院现在是净土宗本寺,而净土宗是日本佛教分支中信徒最多的一支,每年来这里上香的人最多,寺院内现存的最古老建筑,甚至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
从知恩院门口走五分钟,克里斯就到了青莲院的正门,今天他的运气不错,无论是知恩院还是青莲院,空空如也,几乎他就是唯一的客人。青莲院的正门和四周非常好看,巨大的樟树就像庭院的护卫一样高高耸立,院内的景色却更是迷人。
院内门票500日元,克里斯在入口处脱下人字拖,光脚踩在柔软的草垫上,主殿全部是木制结构,在有些没有草垫覆盖的地方,只能踩在这些年代久远的木地板上,单从踩下发出的声音来看,这一定不是一般的木头。
庭院很像祗王寺,但比祗王寺更大更美,主殿的一些16、17世纪的屏风赤裸裸呈现在游客面前,庭院中更像是一个大盆景,树木、小桥、流水、花草、假山应有尽有,不出意外这种风格也是从我们的江南庭院里借鉴回来的,但克里斯不懂,他只能感受到美,安静,凉快,草垫柔软。
许许多多的旅行者跨大洲来到遥远的文化差异极大的国度,会因为不能完全体会当地风俗和历史而使得旅行质量大打折扣,不过好在这些年轻的人拥有一颗发现世界探索未知的心,等再过些年重走年轻时走过的路,或许会多一些不同的发现吧。
八坂神社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它身处祗园附近,圆山公园脚下,是京都人每年新年朝拜的地方,神社内正在进行着传统的音乐剧,暂且叫它音乐剧吧,也有一些情侣会身着传统浴衣来此敲钟,一边是钟声,一边是歌声,还有千奇百怪的语言,对克里斯来说,这是个好玩的地方。
夜晚的鸭川是安静的,她就是京都的另一张脸,甩走了白日里的古朴和慈祥,灯光一亮微风一吹,她开始变得性感起来。
克里斯在四条闲逛,四条通这里分界着著名的祗园,也分界着鸭川江。
他被地铁站旁边一对唱歌的情侣吸引了接近一个小时,日本传统的乐器,清爽的女声,美丽的姑娘,单这几点就足够使得围观群众多大三圈,克里斯就是其中之一,开始时他依靠着河边护栏,后来面对着河水,再后来就是蹲着,直到席地而坐,在夜晚的鸭川江畔听着温婉的声音,这是性感的京都给予克里斯的一次高潮反馈。
鸭川两岸总是聚集着众多年轻人,他们之间的身份各有不同,全都席地而坐,面朝着并不宽阔的鸭川江水。
克里斯去劳森买了两罐麒麟生啤和一包七星草莓薄荷双爆珠,即刻坐在了河边,他开始思念在荷兰定居的姐姐,开始怀念校园时光,开始爱上这种慢节奏,开始怀疑曼彻斯特的海边。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所有的感情都会在这一时刻被无限放大,并被转化成迷茫围绕着他,只不过是一个23岁的孩子,只是比同龄人感情丰富了些罢了。
时间走过了22点,啤酒、香烟、克里斯、旁边两对情侣、鸭川、京都。
一定是酒精的魔力吧。
第七间:伏月 SimonPierre & CatherinaJeanne 来自法国
“在你们中国,和我一样的穆斯林应该也很多吧?”西蒙放下果汁,很认真地问了我一句。
我和克里斯满身酒气回到时间旅店,却发现深更半夜敞着门,老板的影子透过大门斜射在路边的角落里,本不明亮的大堂灯显得有些耀眼,旅店来了新客人,他们来自法国。
西蒙和让娜坐在我和克里斯的对面,他们刚到京都,还显得有点兴奋,我和克里斯拿着洗漱用品还没走回房屋,就被西蒙叫了过去,要我们尝尝刚买的果汁。
西蒙来自马赛,是一位哲学老师,他这次来到京都是为了写书,跟学校请了长假顺便环游亚洲,同时还是个业余导演,有一台不怎么好的单反相机,在路上会给一些他认为有趣的人做专访。
让娜是个地道的法国女人,地道到不会第二语言,这个暂时无业的南特姑娘受不了之前的忙碌,辞了工作来到亚洲旅行,第一站是以色列,并在那里认识了西蒙。
法国人与生俱来的特性催生着他俩爱情的火花,在本就相同的年龄在异国他乡遇到彼此,这也是一件浪漫的事。
几乎是一段马拉松式的步行,让娜和西蒙大汗淋漓地来到北野天满宫,本打算一路走到金阁寺,但正巧路过天满宫,也就顺便进来查看一番。
天满宫内有些建筑正在翻修,整体有些狼藉,在几个祈愿墙前却看到了满是求学的牌子。
金阁寺似乎可以成为京都的地标性建筑了,各色各样的金阁寺照片可以在互联网将屏幕刷满,总体来看,还是下雪和秋季的金阁寺最好看,但盛夏的寺庙也不差,人满为患的状态也就足以看出这里多受欢迎,甚至隔湖相望的拍摄地点都早已被人占领。
金阁寺原本是足利义满将军的山庄,但是大部分建筑都毁于1397年,将军去世后他的儿子把这里改为一座寺庙。
1950年,金阁寺曾经因为一位僧人自焚而烧毁,现在的金阁寺是在1955年仿照原样修复的,与前任相比,他的金殿外壁的金箔向下多覆盖了一层。
也需要步行上山,蜿蜒曲折的小路,这在京都也属于家常便饭了,京都多山,很多寺庙和庭院都是依山而建。
山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抹茶冰淇淋店比较受人欢迎,让娜平日饮食极其自律,饭点之外不吃一丝一毫的零食和高热量食物,但今天也破了例,一口气吃俩。
角落里还站立着三台签运机,中日英三种语言,让娜投了100日元,吐出一张纸条,大概意思就是明年会有大事发生,诸如此类。
在外旅行的时光总是飞逝的,似乎每一分钟接收到的信息量足有平时一日之长,却总是不愿盼来太阳落山,黄昏来临,虽然那个时间光线温柔,能把温柔照进心里。
鸭川江一眼望不到头,但京都周边的群山却鳞次栉比,黄昏的太阳把两边的房屋照成暖色,远处的群山却还依偎在蓝色天空的怀抱里。
这鸭川似乎是有魔力的,它能让行走水边的人们立刻消除劳累,也能让工作了一天的人们来到这里,感受岁月静好。
夜晚的来临意味着法国人精神世界大门的打开,鸭川的岸边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说不完的情话,讲不完的Je t’aime,爱人的话就像圣经,更何况还有鸭川的水流声做背景音。
西蒙的一个心愿就是去祗园拍一张艺伎的照片,一定要在祗园,而且一定要在夜晚。让娜陪着他在祗园的小马路上来来回回,倒是碰见了几个,但多低头快步疾驰,像一阵风掠过街角。
第八间:潮来 MayaYolande & Junior 来自南非
约兰德带着三岁的儒尼奥尔挤在旅店最小的一间房间里,她似乎刻意地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显得有些孤立,或有些自闭,旅店的其他人抛来任何热情的邀请,大多数都会被他委婉回绝。
在孩子一岁的时候约兰德离了婚,他和孩子爹都是南非裔美国人,皮肤黝黑,满头脏辫,特别特别喜欢Hiphop。
约兰德有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她那只小巧的哈曼卡顿无线音箱,但凡遇到能够停留片刻且周围人少的地方,总会以她为圆心,向四周散发出说唱音乐。
可能跟经历有关,离过婚的人会变,或许不再像以前的果敢,做任何事情都会犹犹豫豫,而且变得自闭,难以接触。
儒尼奥尔的性格很是乖张,小孩子有着典型非洲男孩好动的天性,以及健康的身体,照理说一对非洲裔母子行走在亚洲的城市里,多多少少还是会引来一些目光的,但小儒尼奥尔却满不在乎,无论天气炎热还是周遭的目光,他始终活蹦乱跳保持着充足的活力,约兰德目前全部的生活重心都在孩子身上,虽然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好。
约兰德将自己老旧公寓两室一厅的一半,以及丈夫留给她的另一套公寓一并出租,用于收取租金贴补家用,自己平日里只靠纽约政府的救济过活,她偶尔会去社区参加一些外语学习的课程,目前在家专心照顾小儒尼奥尔。
这个不太爱与人交流的女人带着孩子来到哲学之道,这条1.5公里的散步小道曾经被评选为日本百条名路之一,它位于东山山麓,从若王子神社途径法然院止于银阁寺。因为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经常来这里散步而得名。路旁的樱花树是画家桥本关雪夫人所赠春天时,沿途两旁“关雪樱”盛开,形成的一条樱花隧道,秋天时红叶漫天,樱花期花瓣飘落水面,别具风情,夏季时候的颜色略单调,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先斗町其实是祗园的著名花街,对任何人来说,来到京都的旅人倘若走在花街的青石板路上,就一定有和艺伎擦肩而过的可能,艺伎们白天学艺修行,晚上行义卖笑,也有可能在这条路上与当地的名人墨客擦身而过,总之,来到这条路上的所有旅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或者驻足惊叹于每一个细节,两旁的店家还会友好地招揽顾客, 这里充满着温柔的力量。
第九间:朝雾 芷一 来自洛阳
芷一的个性稍微强了些,她此行的目的或许跟别人都不太一样,她只想亲眼看看京都的房屋庙宇,踩踩京都的羊肠小路,感受平安朝的花容,也体会大唐的盛世。
这个古城洛阳来的女孩仿佛和大城市的人有点不太一样,同样的妙龄却拥有不符的审美和精神需求,她不会为了最新潮的小玩意花上半天时间游走在街头巷尾,更不会为了吃一些日本料理发个朋友圈而耗费一个良辰。
芷一好好逛了逛京都城,她把所有和家乡洛阳有关的因素和符号都记录下来,用心去体会着那个风花雪月的盛世,以及古代洛阳的繁荣。
京都城与长安及洛阳的渊源极深,古代的平安京(京都)在平安时代初建(相当于唐朝),城市整体规划高度仿照长安,城市整体四四方方,中轴线为朱雀大街,东西两个部分严格对称,皇城则位于城市的北部正中央,中轴线两边分别为东市和西市,相当于两个大区,且皇宫的正南门都名为朱雀门。
而隋唐洛阳城则呈不规则状,洛水穿城而过,两边并不对称,皇城则位于城市西北角。
相比于当时的大唐盛世,彼时的平安时代也仅仅是个小国,国力很弱,平日里爱好个风花雪月,属于对大唐俯首称臣的角色,这个国家当时兴建京都(平安京),模仿唐朝的两京制,也就是长安和洛阳两座盛世都城,分“左京”和“右京”,也就是当时的“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平安京的“左京”仿照洛阳而建,“右京”则模仿长安而立,但整体规划还是偏向长安城的布局。
后来由于右京地区地势原因渐渐不宜居住,并逐步被放弃,京都的中心渐渐向仿照洛阳的“左京”偏移,反而京都有了“洛阳”的别称。
只是经历了历史的起起伏伏,平安京的历史和文化保留了下来,而“长安”和“洛阳”早就遗失殆尽,只能够从书籍资料里去寻找些许,让人唏嘘不已。
芷一这个特别的姑娘就是为了寻找洛阳而来。
满眼望去矮矮的房子,狭窄错落的小巷,芷一走在京都的小路上,仿佛一脚踏进了川端康成的小说里。她就像保留着几百年以前的样子,平和,柔软。
京都在公元794-1869年间为日本首都,直到明治天皇东京出行为止的1100年间,皆为日本天皇居住的城市。城市由无数细窄幽长的小巷组成,几条河流贯穿全城,这在芷一眼里并不陌生,简直就是洛阳城的翻版。路标和各家的门牌都是简洁的木质结构,不经意间,还会在寂静深幽的角落里看到一座古老的寺庙,这些小巷里通常都可以看到樱花树,只是早已过了开放的季节,各家小院也多有种植各种植物,一座座木屋掩映其中。
城内经常能够看见或“洛”字,或“洛阳”,或“洛东、洛西”为字眼的元素,确实也算是印证了资料里的说法,对于芷一来说,算是不虚此行吧。
第十间:歌浦 芳野沙耶加 & 千夏惠子 来自札幌
这间房里的客人已经在旅店住了一周有余,两个刚刚初中毕业的札幌小女孩,满脸稚气的她们正在毕业旅行,好像还是学校布置的任务,要求学生利用暑假期间结伴出门旅行,并以此作为背景进行一些教育课程。
听完她们的讲述我不由得羡慕不已,想起了我当年学校给予优秀学生的嘉奖就是老师带队去坐最慢的绿皮火车,听列车长讲述火车的故事。
沙耶加比惠子大一岁,在初中高中这个年龄段大一岁也能写在脸上,她就像姐姐一样照顾着惠子,无论从早晚吃穿到出门的交通。
而她们也就顺理成章成为旅店老板最好的朋友。
老板在旅店里给大家准备了各种口味的免费泡面,以及各种京都旅行观光资料,沙耶加和惠子偶尔会充当大家的翻译,用她们并不流畅还带有日本发音的英语为所有人提供帮助。
这两个乖孩子偶尔会在大堂的榻榻米上和其他人一起聊天,但从不喝酒,睡觉前爱喝牛奶,更喜欢冰凉冰凉的那种。
我还记得在我上初中那会儿,用周末的一天休息时间和几位同学一起出门闲逛,早出晚归,拿着二十块钱就能享受一整天的悠闲,上午逛逛书店,中午吃些路边摊,下午再钻进游戏厅看大孩子们打游戏机,太阳落山前再跑去某个学校里,踢上两个小时的球,满身大汗回家洗澡睡觉,那时大家一致觉得这日子怎么可以这么爽,尤其是那时候路边摊的味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鲜活,而沙耶加和惠子在京都度过的每一天,或许都跟我那时的日子差不多。
京都车站地区当属城市的中心区域,她们俩穿着朴素的运动服,看起来跟游客也没什么差别,东本愿寺极为华丽,这座寺庙距离京都车站很近,下了车走上几分钟就到达目的地,寺内的构造巧妙,光彩夺目,当属不可错过的景点。
1602年,德川家康希望分散净土真宗本愿寺的势力,建立了东本愿寺,自此与西本愿寺并立,而如今的东本愿寺是1895年重新修建的,之前的结构已经被几场大火破坏惨重。
西本愿寺由5座建筑组成,有的从安土桃山时期(1568-1600)就是日本建筑和艺术成就的最杰出代表。
1591年,丰臣秀吉修建了这座寺庙,取名为“本愿寺”,作为日本佛教净土真宗的新总部,这座寺庙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后来德川家康害怕本愿寺的势力过大,就于1602年修建了东本愿寺,原来的本愿寺,就变成了现在的西本愿寺。
毕竟是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出门在外没有家长老师的看管,除了接受一下历史教育之外必定会沉迷在美食和逛街的海洋中。
锦市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在这里几乎包含了京都所有的奇妙制法和精妙美食,品种多到让人惊愕,虽是日本姑娘,但札幌毕竟没有这么热闹,两人在攒动的人群中钻着缝隙,走进了一家又一家小店,她们不求就餐环境以及餐厅知名度几星,单纯的为了好吃而吃,在这样的花样年华里,无忧无虑在每一刻都被无限放大着。
二手店被称为中古店,同样也吸引着姑娘们的驻足,店里不乏年代稍远价格便宜,但设计感十足的衣物,还有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以及可能这辈子都卖不出去的早就过时的电子产品。
离开京都的那天下午,旅店老板刚从午觉中醒来,他和芷一一起送我出门。我走出旅店两次回头,都看见他们还依然站在门口,我自己暗想,如果我再走一百米,走到路口转弯处,假如他们还站在门口,那我就真的相信旅途中既有礼貌又有真诚。我拐过路口那道弯,时间旅店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了,回头看去,只剩下老板还在那向我招手。
时间旅店里有十间客房,他们叫简单、热情、恋爱、执着、孤独、迷茫、浪漫、挣扎、幻想、单纯,恰巧是人生的十种状态。
或许在某种可能上,这十间客房的旅客在时间层面上,是同一个人,只是分裂了十种人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