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0日早上10点,德国国门罗伯特-恩克如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离家前,他照例与爱妻特蕾莎亲切拥抱,还在十个月大的女儿额头上深情一吻。他说参加完球队(汉诺威96)的训练后,会尽早回家。
事实证明,这是一句谎言。
俱乐部那天根本没有训练任务,恩克开着自己的梅赛德斯4X4,在外晃悠了足足8个小时。傍晚6点25分,他将车横在了离家不远的吕本贝格新城站(Neustadt am Rubenberge)铁轨上。几分钟后,一辆时速高达163.93公里的火车,将他与这个世界阴阳两隔。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和队友都无法理解他的最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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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眼里,恩克是一个生活光鲜的32岁男人:球场上,他是一名安静的职业球员,受人尊敬与爱戴的汉诺威96队长。此时他正迎来自己职业生涯的又一个巅峰:代表国家队,参加世界杯;球场下,他与漂亮妻子和一名可爱的领养宝宝幸福地生活在自家农场上,恬静且富足。
“这本是他人生的巅峰——但不幸——也是他长期抑郁的高点。”作家罗伯特-伦为恩克写的自传里,用这句话,将整本书的基调从一开始就定成了灰色。
这本自传有个中文版,主标题是《门将之死》。但相比起粗暴直接、更适营销的中文标题,这本书的原德语标题显然更引人思考——《生命如此短暂》。
作者罗伯特-伦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这本书讲的并不完全关于死亡,而是这段短暂生命给其他人带来的启示。
作者回忆:恩克在世时,很期待能尽早出版这本自传。如今想来,伦意识到:“他之所以期待,是因为只有等他职业生涯结束的那一刻,他才终于能向世人坦白自己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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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社会中,门将是足球场上最特殊的位置,扮演着球队最后一道闸门,他的任务就是不能犯错。正因如此,门将绝对不能抑郁,至少不能让人发现。”
因此恩克在世时,不是不能坦白自己的病情,是不敢与人分享自己的痛苦。他是男人,是职业足球运动员,是门将——外界对这三重身份的传统印象,迫使他不断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的好友,阿森纳传奇队长托尼-亚当斯也遭遇过同样的经历。他说,足球世界不允许有情绪的存在。一旦你有任何情绪,就必须用“男人”的身份去压制它。亚当斯尝试过,努力过,并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去应对:酗酒。
如今年轻一代的球迷,怕是很难想象1995年夏天的那支阿森纳究竟有多无聊。首先,球迷们称它为“无聊,无聊透顶的阿森纳”。其次,队中两名当家球星托尼-亚当斯和保罗-默森都是酒鬼——默森的自传叫《如何不成为一名职业球员》,而亚当斯的第一本自传则起名为《上瘾》。
如今,早已戒酒成功的亚当斯在公众场合滴酒不沾,还出版了第二本自传《清醒》。曾经的抑郁经历,让他对心理疾病产生了超乎常人的同情与理解。如今他开设了一家名为Sporting Chance的体育心理诊所,专门帮助体育行业里像曾经的他一样,需要帮助的迷失者。
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1/10的成年人在日常生活的某个时段曾短暂抑郁;严重甚至临床性抑郁症患者的比例,高达1/20。
仅从这个数据出发,我们就基本可以认定一个现实:职业运动员中必然不乏抑郁症患者。尽管现实是,我们极少在公众场合听闻他们的脆弱与痛苦。
而这也是回看“恩克悲剧”的意义所在。在罗伯特-伦的这本书中,他生动描绘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体育世界:即便你天赋异禀,即便你意志强大,这个世界总会让你无数次直面自己的脆弱,并有无数人在持续围观着你的痛苦。
书中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讲的是恩克2003年在巴萨完成首秀时的场景。那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国王杯比赛,对手是身处第三级别的诺威尔达。
“这本是一个完美的首秀场景,如果计划顺利,巴萨最终会毫无悬念地3-0或4-0拿下比赛。赛后没人会提及门将,因为两队实力实在相差悬殊,门将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墨菲定律此时好巧不巧地开始发挥作用:恩克越害怕犯错,错误就来得越凶猛。终场哨响,诺威尔达奇迹般地以3比2赢下了比赛。弗兰克-德波尔在中圈处冲着恩克大喊大叫。“恩克就站在那,面孔煞白,眼神低垂,没说一句话。”
西甲豪门竟然输给了一支第三级别的弱旅。赛后,他作为球队最后一道闸门,自然而然地成了球队失利的替罪羊——尽管其他队友的责任更大。
报纸可以回浆重造,但这场失利却成为了恩克无止尽的羞辱和自我怀疑的开端:门将是全场上最孤独的位置,胜利与他无关,失败却由他背负。几乎就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在巴萨阵中失去了位置。大约一个月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于是背着所有人第一次去看了心理医生。
这种孤独看客们也并非不能尽数理解,正如4年前的俄罗斯世界杯中坐在解说席的段暄与大张伟所讨论的那样,段暄说:“守门员100场比赛有99场都表现的很好,但有一场失误就会毁掉一生,大家这辈子就只记得这一场。”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对这种孤独感同身受,正如当时坐在段暄身边的大张伟开口就说了一句:“是因为一直替补上不去,急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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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足球圈残酷无比,根本容不下同情与理解。因此恩克只能深藏自己的情绪,用平静来掩盖这一切——直到他因为抑郁症,无法上场比赛,甚至无法下床。
尽管如此,罗伯特-伦仍然指出,恩克的心理疾病并不完全由足球造成,足球很可能是其中一个触发点。
什么是触发点?我们很多人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在面临重大变故时,我们通常会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木讷。直到有一天不经意的一件小事,会将我们心理压抑的痛苦彻底引爆。
这样的情况在恩克身上同样显现:2003年,是他抑郁症第一次发作的时间点。彼时他效力于巴塞罗那,期间他的第一个女儿带着天生残疾出生,只活了2年便不幸夭折。
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秘密治疗后,恩克找回了自己的状态和专注力。而随着状态不断回勇,他的职业生涯也在不知不觉中到达了巅峰:许多人确信他会以第一门将的身份跟随德国队前往南非参加2010年世界杯。但就在此时,那条看不见的“黑狗”回来了。
这也正是心理疾病的可怕之处:它捉摸不定。而这恰与恩克颠沛的足球生涯相吻合。为了生活,恩克先后去过西班牙、葡萄牙以及土耳其。在土耳其费内巴切,他因为一场比赛发挥不理想,被场边的疯狂球迷如潮水般投掷的杂物击中——恩克同样低头不语。
几乎没人知道,六周前,恩克因为细菌性肠道感染,错过了自己职业生涯最重要的转折之战。那是一场国家队比赛,赛前主帅有意让他替代逐渐老迈的卡恩与莱曼,跻身德国队第一门将,为来年的世界杯做准备。为这场比赛,“恩克等待了一辈子”。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因为肠道感染,而作壁上观。“一种对于挫败的恐惧,开始吞噬他。”恩克的心理医生瓦伦丁-马克瑟日后回忆道。
对于这段经历,作者在书中写道:“第一波抑郁症,让恩克觉得自己在巴萨一无是处。这之后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完成了自我治愈。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那个夏天,那条‘黑狗’又回来了。他试着找出让‘黑狗’再度消失的方法,但直到他去世都没能成功。”
而这,也展现出了心理疾病的第二点可怕之处:难以根治。
设想一下,恩克有一位爱他的妻子,一名好心理医生,也有一群愿意向他伸出援手的朋友。但即便如此,当德国国家队心理医师询问他是否正饱受抑郁折磨时,他仍坚决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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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克的故事读到这,很难不让人联想:是否我们身边有其他运动员也正在遭受着与恩克同样的心理折磨,并因为外界压力而不得不自我掩盖。道理很简单:在一个你被认为是超人的行业里,承认自己的脆弱等同于一种耻辱。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似乎也部分解释了,为何C罗和梅西这对绝代双骄会不约而同地表示自己从不看新闻,也几乎不使用社交网络——之所以用“几乎”一词,是因为这有悖于市场营销的政治正确性——但事实上,球星的社交账号都有专人运营,与球星自己常常毫无任何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讲,无视,也是一种力量。
透过恩克的悲剧,我们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不惧任何批判与压力的超人。所有的超人,只是比较善于伪装而已。足球行业如此,体育界如此,我们人类生活的各行各业均是如此。
好消息是,足球界似乎开始承认这一点:10月29日,苏格兰足协发布了全球首个精神健康行动计划,目的是通过足球,帮助球员、教练、球迷以及他们的家人意识到精神健康的重要性。就在同一天,切尔西左边后卫本-奇尔韦尔公开承认自己曾寻求过心理医生的治疗;同一天的晚些时候,托尼-亚当斯的心理诊所,接听了比以往多一倍的倾诉热线。
你看,只要我们足够包容,给予别人在必要时承认自己脆弱的空间。
那就是恩克留给在世者最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