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言:当得知《悲惨世界》获得2019年戛纳金棕榈提名之时,以为这又是一部翻拍小说的电影。我们知道自电影诞生以来,《悲惨世界》已经被翻拍多次,那么2019年这一部有什么与众不同呢?是什么让它斩获了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以及众多知名电影节的提名呢?
看完电影之后,才发现,这是一部“现代版的《悲惨世界》”,它不是基于原著的改编,而是基于原著进行的后现代主义式的反思。
导演拉吉·利参加戛纳电影节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希望马克龙能够观看《悲惨世界》,并把它当做是专门给拍给他看的影片,就像弗朗索瓦·拉芬的书《一个你所不知的法国》一样。
可见,这部电影要揭示是一个现代法国深层次的问题。很多人都说,157年前维克多·雨果在巴黎的93街区写出了《悲惨世界》,157年后,拉吉·利在93街区拍出了《悲惨世界》。
157年过去了,法国有什么变化?雨果时代的法国是一个国家机器强于个人主义的社会,一个崇尚严酷律刑、严酷律法的社会,是一个将“罪”归咎于贫穷的社会。而导演现在所处的法国呢,现在的法国崇拜个人主义,崇尚自由、平等,是一个多元化的文化交融和多个民族共存的社会,那为何在在导演的镜头下,成了“悲惨的世界”呢?
下面我们来逐一为各位读者分析解惑。
一、 导演的主观镜头,真的是偏袒“熊孩子们”吗?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取名《悲惨世界》,这里面没有冉阿让一样的人物,没有芳汀和米利埃主教。这里有的就是“熊孩子”造成的一系列的麻烦。让一些观众不解的是导演在电影的结尾还让熊孩子们进行了一场复仇式的暴力反抗。很多观众认为导演这是站在“熊孩子”的立场看问题,这是赤裸裸的视角偏袒。
星期五君认为导演真正的意图与之恰恰相反。
这部电影之所以成功在于它的客观。在于它的镜头并不是“美化”谁,镜头在电影中的唯一角色就是一个冷静的记录者。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果你仔细观看电影,而不用先入为主的观念去看电影,会发现导演故意使用了大量类似纪录片的方式进行拍摄。肩扛摄像头,在迷宫一样的93街区跟着角色的脚步跑。它常常用镜头直接对准人物的脸,放大人物的内心的情绪,让张力更加饱满。
导演为啥用纪录片的方式拍摄?
因为他力图保持客观,他要记录里面每一类身份的人物的视角。有孩子的视角:当他们盯着警察看的时候,镜头总是对准他们的脸,给出嫌弃和厌恶的表情,给出反抗和随时爆发的表情。在他们眼里法国警察是一群“以强凌弱”的人。
而导演也给出了警察巡逻的视角,他们看到的就是93街区充满着贫穷和暴力,性和毒品。他们看到的是那些“熊孩子”是没有未来的,是麻烦制造者。警察的视角中镜头给出的往往是众生相,看到的是一群孩子在那里鬼鬼祟祟,看到的是某些人时时刻刻准备要干坏事。
当然,在警察里“三人组”的小团体里,还分为白人警察,黑人警察和新来的“大背头”警察的视角转换。“大背头”警察主要是观察者,观察陌生环境中白人警察和黑人警察如何在这个街区治理,观察这个街区的复杂的社会关系。
白人警察是种族主义者,他恨非裔、伊斯兰教等其它移民。法国队赢得了世界杯,他宁肯让别国球员得奖,也希望本国的非裔球员获奖。他的视角里,93街区的任何人都是“贱民”,不配得到警察的“道歉”。
而黑人警察的视角里,这是他生活长大的地方。他一辈子要逃离的地方,他时而有同情心,时而又斗狠耍横要用武力征服这里的人;时而夹在警察和犯罪中间矛盾徘徊,他迷失了。
“大背头”警官不一样,他新来的,他代表着博爱和民主,也代表着软弱和顺从。在最开始的几十分钟里,我们主要跟着“大背头”的视角观察整个街区。
当然,导演没有并没有将重点放在警察和熊孩子的冲突上。导演要展示的是93街区的全貌。一个在各方势力均衡中的小型社会群体。他要展示这里横纵伫立的楼房,嘈杂的街道,拥挤的集市,破败的游泳池,青茵的足球场以及在狭隘昏暗楼梯里的孤独、无助和犯罪。
要展示这些的话,导演是不可能仅仅将视角定在青少年和警察那里的。所以导演还给予了93街区吉普赛人、黑人、伊斯兰教信徒视角,甚至家长视角。吉普赛人的“强者生存”,黑人的“抱团制胜”,伊斯兰教徒的“宗教感化”等等。
在这部电影中,每个人的视角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每个视角的镜头都充满了他们这一族群的语言表达。这就是客观。
可是,当看到在93街区每一类人的视角后,当镜头记录了“一场血案”从无到有的爆发后,当所代表的势力都逐一出场后,你忽然发现少了什么?
对,这里少了代表政府的视角。93街区有一位“市长”,但这位“市长“是收保护费的黑老大。而真正的市长,代表政府的势力从来没有介入。
93街区各方势力的均衡,形成了一个杂居的移民社会众生相。每天上演着矛盾和仇恨,上演着暴力和冲突,没有人想去打破这种均衡,让这个看似“均衡“的社会就这样在民主的外衣下一直运转下去。
可是,谁有想过孩子们呢?在各方势力均衡的93街区,没人考虑过孩子们的表达。所以导演也给予了青少年表达的机会,给出青少年视角不等于就是偏袒青少年。
二、多线交叉叙事,多元矛盾的无解才是“悲惨世界”
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庞勒在《乌合之众》中谈到:
民族性格即一族人的先天共性之和,但当若干个体带着一个目的聚集成群,就会产生某些不用于民俗性格的新特征。
电影在一开始,便印证了这一说法。
我们看到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总决赛里法国夺得了冠军,所有人都涌向了香榭丽大道,走到凯旋门前欢呼,这一刻非洲裔,中东裔、亚裔等等都拿着法国国旗,他们以法国为骄傲。镜头集中在了一个叫伊萨的孩子身上,他和小伙伴们眼神里充满了喜悦和激情。此时片头却出现四个字:悲惨世界
正片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多线交织的剧情,但是却围绕一条主线来展开。这条主线是:伊萨偷了吉普赛人一头小狮子。
试想如果这件事放在中国,一个孩子投了马戏团里的一头小狮子会发生什么事?家长、老师、周围的邻居以及社交媒体会出现什么状况。可能孩子抱着狮子刚进家门就被自己爹妈给按下了,小狮子就找到了;也可能居委会眼尖的大妈在路上就把熊孩子“捉拿归案”了……如果孩子调皮跑到一个隐蔽地方把小狮子藏起来,那么全城的人可能都会帮着找……也就是说“丢了狮子”这件事在中国永远不会发生电影中那样的事件。
那么“萨伊偷吉普赛人的小狮子”在法国的首都巴黎93街区就复杂得多了。多复杂,我们看看下面的多线叙事——
1.吉普赛人丢了狮子第一件事不是报警,而是带着一批人去找93街区的大佬要。并且他一直不说自己丢的是狮子,一直吵着自己的“儿子”丢了。
2.黑大佬在93街区一直收着保护费,却不想管孩子们的烂事。他讨厌警察要挟他,看不起他。吉普赛人问他要“儿子”,他气恼至极。并坚决否认认识吉普赛人的“儿子“。于是双方争执不下,眼看就要动刀子。
3.警察赶来弄清了原因是丢了一只狮子,警察要求黑老大找狮子,黑老大表面不敢反抗,但是根本不会去找狮子。于是,警察只好自己去找线索。问到93街区的宗教领袖,却被无缘无故地教育了一通,狮子还是没找到。
4.警察发现是伊萨偷了狮子,这个一直偷鸡摸狗的孩子让人头疼。要找到这个孩子,却四处碰壁。其它小孩看到警察都仇视且害怕得躲起来。家长看到警察充满怒火得叫骂和驱赶。伊萨的父母不关心伊萨是否偷盗,只关心自己的投资理财。警察最终在足球场发现伊萨,要将他带走的时候,孩子们围攻警察,最终警察不小心“击中”了萨伊……可是,被无人机拍下来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的时候,从“丢狮子的事件“一下子变成了“警察和非洲裔孩子的冲突事件”。性质变了,事态更加严重,一不小心可能演变成大规模的社会示威游行。在后面“大背头”与宗教首领聊天了解到“法兰西2005年大暴动”也是因为警察追捕三名男孩造成的悲剧,最后演变成了全国性的示威游行。
整个事件从一个民事案件,一下子升级成刑事案件。此时此刻,警察、黑老大、宗教首领以及青少年又进入了另一个角色。警察为了解决这件事,不得不去找毒贩来助阵……
在宗教首领的餐馆里,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这个时候新手警察“大背头”站出来了。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心平气和地和宗教首领来了一次交谈,这是警察为数不多的一次与民众进行的沟通。这一次沟通成功了。
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却被一个新来的警察三言两句解决了。不是“大背头”多聪明,而是他懂得倾听,懂得站在对方立场考虑。但是,这并不能带来曙光,因为更大的矛盾还在酝酿,这个社区里每个人都充满着愤怒和仇恨。在后面的爆发中,我们也看到了,大背头的小胜利,只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多线叙事,就是展示每个线索上的人的观点。他们每一个帮派都认为自己没错。孩子们永远说“他什么都没做”。黑老大永远认为这个地盘是他的,他有权收费,有权规定这里任何人的如何做生意如何生活,白人警察认为他就法律……
所以,几个叙事线索上的势力从来没有和对方认真沟通过,或许永远无法沟通。因为他们之间是对立且均衡的。相互制约,相互存在。没有任何一方似乎这个街区就坍塌了一样。这个矛盾是无解的。
多线叙事的好处在于让我们看清每条线索上的人都是如何生活的,他不偏不倚展示每个线上生活的人们。他们错综复杂地交织在93街区,相互牵制,有的人靠斗狠生存,有的人靠金钱生存,有的人靠宗教生存。每个人的活法又影响着别人的生活,因此这里就是复杂的社会生态,为什么形成这样的生态呢?导演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总统马克龙。
三、“熊孩子”复仇这段戏有必要吗?
各位读者,我们先考虑一下为什么93街区的孩子们能成为“麻烦的制造者”?很多看过电影的观众会认为每个大人都尽义务去管束他们了。可是他们不听怎么办?
我们试想一下,一个孩子生活在靠着暴力解决问题,靠着斗狠赢得地位的地方。甚至街道两边的车子里住着的妓女也需要某些势力同意,不远处还有警察“照顾”的贩毒场所,管理这个街区的黑老大到处用正义的名号收着保护费,伊斯兰教徒不停给孩子们宣教,家长却对孩子不管不问,很多警察看到孩子都是一副审视罪犯的模样,教育更不用提,这个电影里学校是缺失的……
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他能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呢?他会不会认为人要挣回面子就得靠着暴力呢。
再看看孩子们对待警察的态度,不正是大人们对待警察的态度吗?93街区的青少年怕警察但是又讨厌警察,他们更清楚警察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因为法国社会的民主和自由已经深入人心,孩子们的权利和自由度很大。这个“自由”对于丧失了教育的孩子们来说是危险的,这个“自由”对于生活在这个街区的孩子们来说是有害的。
所有这些缺失的东西,所有成人世界里演绎的一切,都被青少年看在眼里。他们模仿着,学习着。他们在街区的任何一个帮派中都是被“教育”的对象,却没有人倾听他们的想法。
孩子们最终选择的复仇方式,也正是电影铺垫一个多小时后顺理成章要爆发的事情。
在最后那个诗化的镜头中,伊萨拿着燃烧的酒瓶要投向警察。这个时候,大背头拿起了枪对着他,伊萨的怒火还在眼中燃烧,大背头恳求他放下愤怒的时候,伊萨眼中有一丝丝的犹疑。
这点犹疑就是曾经大背头抱着他给他擦伤口带来的善念,也是他被吉普赛人塞到狮子笼子里时大背头要救他的感念。可是,如果大背头敢开枪,那么这点善念就消失了。伊萨会还击,如果大背头放下枪,伊萨会丢下愤怒吗?
伊萨的双眼就在渐渐消失的镜头里被黑暗吞没了?结局会如何?这是一个开放的结局。
这是法国社会的矛盾根源所在。
结束语
朋友们请记住,世上本来没有坏庄稼,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加上雨果上面的话。这是在谴责谁?谁是庄稼人呢?其实显而易见了。如果93社区是坏庄稼的话,如果孩子们是“坏人“的话,那么法国政府的缺失,监护人的缺失,教育的缺失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没有各方庄稼人的共同努力,这里永远都是无限循环的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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