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周玄毅走上了综艺节目 《奇葩说》的舞台。身为大学教师、专业辩手,他不满足于在书斋中从事曲高和寡的智力游戏,试图在大众场域里兼顾深刻和有趣。但尝试的结果,却令他不适。
从象牙塔到综艺场的转换受阻,只是周玄毅人生困境的外在表征。他不愿顺应既定的规则,却又试图在规则里寻获“有限的自由感”。为此他不断做出尝试,也不断彷徨摇摆。
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究竟应当安放在何处?年近四十,他仍在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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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定
参加《奇葩说》第二季之前,周玄毅是武汉大学哲学系的明星教师。面对三百多个学生,他讲福柯、费边主义、欧洲近代化、《维纳斯的诞生》,可以一口气说80分钟,不需要大纲,PPT下课时还停在第一页。总有学生课后跑上来,追着他要签名。
但《奇葩说》可和武大课堂不一样。他放下身段,不说古希腊文化了,上综艺节目,要讲段子,要生动。第一次登台,辩题是“一个月后是世界末日,政府应该秘而不宣还是公开消息”,他持后者。说着说着,他冒出一句脏话——假设世界是一条快沉的船,船长当然会告诉船员,睡你妈×,起来嗨啊!
这本是事前精心准备的一个梗,但是,没人笑。
前一天晚上排练,不是这个效果。节目组安排的酒店里,周玄毅和室友陈铭坐在床上,队友和另一位选手邱晨围在旁边。讨论从下午持续到凌晨1点,周玄毅突然压低嗓音,睁大眼睛,突然蹦出一句:睡你妈×起来嗨啊!其他人笑倒在床上。
周玄毅不放心,问陈铭,这个例子会显得太跳脱吗?陈铭回答,没问题,可以讲。他又问,在场上说脏话,会不会影响大学老师的形象?陈铭说,没事,会消音的。
陈铭是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讲师,也是周玄毅带过的辩手。在武大,只要是跟辩论沾边的人,都要敬周玄毅三分——他曾是2000年全国大专辩论赛最佳辩手,2001年国际大专辩论赛亚军,当上武大辩论队总教练,又在10年后带着武大拿下国辩冠军。大家尊称周玄毅一声“周帅”,统帅的帅。新来的辩手会翻出周玄毅比赛的视频反复拆解学习,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辩手还常跑到没有空调的图书馆,在公共数据库里观赏他的表现。
同为武大教师,陈铭比周玄毅年轻9岁,他在综艺节目里如鱼得水,大S在《奇葩说》上夸他是印象最深的辩手,余秋雨在《超级演说家》里说他是“全世界最会说话的年轻人”,后来的《奇葩说》第四季,他拿了亚军。而周玄毅呢,初次登台,还没来得及阐释清楚“公布消息并不意味着规则失效”,主持人马东敲着木鱼打断他的发言:这个队画风怎么这样,之前排练过吗?
另一位综艺咖才刚说了个段子——“如果世界末日来了,马上公开消息,那得多混乱!还有人上班吗,停水停电,三天以后马桶就堵了,那得多少屎啊”,就拉回了场上三分之一观众的投票。
周玄毅输了。武大哲学系副教授、全国大专辩论赛最佳辩手,被综艺节目《奇葩说 》待定了。
录制结束,选手们回到酒店。凌晨,陈铭躺下前,听见周玄毅在啪啪地敲电脑键盘——他在写一篇关于自由主义的论文。陈铭说,节目录制这么紧张,还能抽时间写论文,周帅果然是周帅。但周玄毅心里却在想:节奏太快了,这是我该来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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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辩友
《遛狗要拴绳,异烟肼倒逼中国养狗文明进步》的文章刷屏朋友圈后,周玄毅发了一条微博:如果毒死别人的狗能促进文明养狗,拐走别人的娃能否促进用心带娃?
一天内,这条微博600多条评论,一半在痛斥周玄毅,“博主把自己当狗了”、“自己要做狗,我们人拦不住”、“武大哲学副叫兽就这水平?”有着40万粉丝,认证为“经济学者”的大V李子暘转发说,“狗东西,你替狗用汪汪叫把你这段话说一遍。”
“这就是个很简单的逻辑,一个事情有好结果不代表事情本身是好的。但你不能只盯着人不是狗,废话,我当然知道人不是狗,可是逻辑你没get到。”周玄毅一条条看完评论,没有直接回复,也没拉黑网友。“他们无非就是舆论场里的一个现象,但下次我会更谨慎,换个类比他们还会这么激动吗?”
在参加《奇葩说》之前,周玄毅不是这样的,当时他只有4万粉丝,会直接上手在评论区与网友对辩。但辩到最后,他往往不能忍受对方逻辑混乱,直接拉黑,每次都还会再发微博解释为什么拉黑,一共解释过15遍。
有次他写,“市场即正义。因为正义(justice)无非是‘应当’,而‘应当’是在非强制的自由环境中观测出来的。”
一个网友在底下回,“卖淫是不是市场行为?是不是你情我愿?也是正义?”他回复网友,“在low逼太多的国度,这个问题我不方便回答你。”对方又发了几条留言,得出结论说,周玄毅的脸已经被打肿。周玄毅正想回,发现对方设置了禁止回复,他干脆把对方拉黑了。“终于不用义务劳动免费教育人了,要拉黑早说。”
但拉黑并不意味着“对方辩友”的消失,他针对“市场与正义”的议题连发7条微博,“没有强制的实然,即是此人的应然,也就是正义的实现。”“‘市场即正义’,但正义并非唯一的原则,与之对立的是慈悲。任何人,不管多么崇尚自由死硬理性,都不可能承受完全的正义,很多时候mercy就成为自然的诉求”,又转发了一篇名为《让政府的手伸进来,这样好吗?》的文章。
他享受与人辩论的快感,渴望在表达中获取认同,并把辩论视作“一个人最高的精神追求”。周玄毅兴奋地向我分析辩论的意义,“哪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一个人。希望自己是个人,就意味着得有独立的思想,这意味着要和别人不同,也要得到别人认可。这不就是辩论吗?”
每说完一段话,周玄毅会先停一下,自己抽着气笑起来,如果对方没有笑,他就反问一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他在最开始接触辩论的时候,却没有如此强烈的参与感。参加综艺《奇葩说》之前,周玄毅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国辩出身的辩手”。
1993年,中央电视台和新加坡电视集团合办国际大专辩论赛(“国辩”),复旦大学辩论队夺下首届冠军后,央视把复旦辩论队请到演播室,观众来信多得像雪片。时代氛围沉闷,辩论成了人们精神上的出口,比赛结束了,人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这支队伍的辩手后来成了商界大亨、央视主持人、大学教授、顾问王沪宁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常委,国辩带上了精英的荣光。热潮传到内陆,1997年,武大办了场哲学辩论,西哲学者赵林来了,他是与易中天齐名的武大三大名嘴之一,比后者更早登上《百家讲坛》。校内最大的活动场地同时开放了南北厅,湖北电视台放了两台录像机,主厅被挤得连参赛的人都进不去,辩手得小心别踩着观众。
周玄毅那年18岁,被保送进了武大人文学院,很快,他也跑去打辩论了,随后拿下两届校际辩论的冠军。武大开始筹备校辩论队备战国辩,邀请赵林当教练,周玄毅被赵林点名邀请参加。
辩论队开始封闭集训,队员们很激动,这不只是为校争光,也是为国争光,但周玄毅却总在走神。有次下大雨,一辩蒋舸盯着窗外看。雨停了,蒋舸看到出彩虹,噌噌跑到了楼顶。上去之后,发现周玄毅比她还先上来,在顶层边缘站着,抬头看天。蒋舸走过去,和他开玩笑,就我们俩没好好准备,把任务都给他们了。
楼下,二辩、三辩一直在努力讨论辩题。队长兼三辩余磊后来成了数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身家十几亿”。他在当时被称为半个教练,总主动拿纸铺在茶几上,画战场,常公开反对教练团。二辩袁丁和周玄毅住在一起,经常零点后穿上西服衬衣戴上领带,对着镜子练习手势,直到出了一身汗,才冲凉睡觉。
置身于一群认真的人中间,周玄毅显得不太上心。他不争论,喜欢一个人在走廊散步,口里念念有词,无论教练和队长说什么,他总是点头默认。但真正上场,周玄毅又喜欢即兴发挥。训练里,赵林最花精力的就是和他一起改四辩陈词,全辩的首场比赛,赵林赛前几乎是求他,你不要再作修改了。周玄毅口头上答应,上场照改不误。
“我对输赢没有他们那么强的执念。”周玄毅说,教练团甚至带袁丁去医院,想让他做手术,把大舌头纠正过来。“现在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当时就是这样,要分清楚前后鼻音,要姿态优美,要华丽辞藻,其实都是假的,我们是教练的传声筒,真正的辩论不该是这样。”
2001年国辩的决赛“金钱是不是万恶之源”,武汉大学持“是”,马来西亚大学死咬“性犯罪不是由金钱造成的”,武大输在了逻辑上。从表面上看,获得亚军对周玄毅没什么影响,他从新加坡比赛完回来,去湖北省图书馆借书,都被管理员认出来。父亲把国辩视频录成光盘,送给亲戚朋友。临近分专业读研,周玄毅想学哲学,他打电话给赵林,“老师,我跟你混吧”,赵林说好。父母感到欣慰,国辩之后,一切都顺风顺水了。
但周玄毅心里过不去。7年后,他带着师弟胡顺江去打企业辩论赛,一天他们回到住宿的宾馆,等电梯时,他突然对胡顺江说,“总感觉2001年在新加坡跟马大打的那场比赛,太荒诞了。”胡顺江以为他要继续说什么,电梯门开,周玄毅走进去,没再说话。
等我问他,他回答说,“当时定下的逻辑是,金钱是一种思维,就是把价值异化成某种工具性,也就能和万恶搭上钩。我们根本就没理顺这套逻辑,还觉得能靠疯狂的准备打赢,当时多委屈,现在想想就该输。”
其他人早就不把这场比赛当回事了。赵林在2001年国辩结束后就卸任教练,回到学术研究。2010年,周玄毅带着队员再次前往新加坡,获得国辩冠军。消息传到德国,正在法学研究所工作的蒋舸收到朋友的邮件,第一反应是,“他怎么还在打辩论呢?”
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苏德超曾是周玄毅在辩论场的引路人,跟随西哲学者邓晓芒读博后,他不再接触辩论:辩论需要获得别人的认可,哲学却不用。苏格拉底会寻求别人的认同吗?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他觉得如果生命需要,他就会这么做。
❸
缩起来才能获得自由?
第一次到马东创立的米未传媒时,我问周玄毅坐哪里。前台反问我,周玄毅是谁?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米果的对吧?正说着,周玄毅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我和周玄毅一起穿过米未办公室,天花版悬挂着各种颜色的励志标语,“拒绝变化说明你老了”、“感觉疼的时候你在成长”。四周白墙被黑色马克笔画的方格占满,上头写着,“激励系统”、“打造icon”、“技术创新”,每个栏目下贴着一摞工作tips的黄色便笺。
米未办公室是开放的大空间,两百多人挨着坐,多是90后。周玄毅没有固定的工位。
《奇葩说》第二季快播完时,第一季的冠军马薇薇喊上黄执中、胡渐彪、邱晨、周玄毅和马东聚餐。几人是老相识,参加节目前一起在辩论圈混了十几年。但在成人世界里,辩论终归只是爱好,不能当作饭碗。大家平日里四散在全国各地,各有各的职业。节目的爆红,让他们对人生前景有了新的想法。
几个人边吃饭,一路聊到了未来的“退休计划”,希望能先实现财务自由,然后一块住在北京,教人说话表达。马东一拍桌,什么退休计划,这可以赚钱,就这么定了,你们去开公司吧。
2016年,周玄毅和饭局上的四人创办米果文化,作为米未传媒子公司。周玄毅当内容总监。除了他,其他四个都是米未签约艺人。
身处创业的环境,周玄毅每天都要写稿、录音频,找生活中如“该怎么回应他人道歉”的细碎场景,没多久,头发白了。《好好说话》第二季上线前,团队压力大,一起下了《王者荣耀》,在沙发上组队,60后马东都学着打,只有周玄毅没有下。
对他来说,这涉及人生理念问题。“讨厌装备、情节、一切建构,为什么要去别人设置的机制里获得所谓的正反馈呢?”周玄毅反问我。他更喜欢一个人坐在旁边,打Steam上的Sky Force,这是一款升级版的“打飞机”,孤零零的一条线,点击鼠标,发射子弹,消灭敌机,只有自己和自己较劲。
我们坐在茶水间,陆续有人和周玄毅擦身而过。手机上不断弹出微信窗口,他有些急躁,语速很快。直到我提起他的哲学论文,他才终于放下手机,抬起头,兴奋起来。
周玄毅念大学时,哲学还是“显学”。每当邓晓芒、赵林开讲座,教室都会人满为患,连走廊都挤着人。周玄毅是追随者之一,他觉得讲台上的哲学老师们都是过得“劲儿劲儿”的人,自在、舒坦,“从里到外都体现着人的自足性。”
他也在食堂门口的书摊上买了《精神现象学》、《历史哲学》、《纯粹理性批判》,读完大为振奋,转身对室友说,你们一定要读,写得太好了!
本科论文,他写《黑格尔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赵林看了称赞“大手笔”,最后入了全国本科毕业论文精选集。“德国经典哲学在直击哲学最根本的问题,一个人的本质、尊严、价值,其他的哲学都是在旁边绕。”硕士论文,周玄毅又写了黑格尔。
可等考博的前一晚,他犹豫了,周玄毅坐在寝室,和室友袁丁说,自己想写信给赵林,不读博了,他觉得学术研究太难,自己就非得在这儿耗吗?再怎么差,我也可以去父亲在的电视台工作吧?袁丁取笑周玄毅,都到这个程度才提,也太晚了吧?
有一丝动摇,周玄毅又往赵林家打电话,赵林不在,师母在电话里说,你留吧,学校多好,自由啊!死在珞珈山上都没人知道。
这句话把周玄毅留了下来,“我记了很多年”,他说。但什么才是自由?他的理解是:自由意味着不被规则打扰,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生活,有个DDL,就可以leave me alone,最后,周玄毅以专业第一考上赵林的博士。
成为博士后,他先去香港交换了两个月,住在一个道风山上的神学院里,山脚下是香港沙田新界,山上是野地,因为太荒凉,有次周玄毅晚上回来,还被警察查身份证,以为是偷渡客。周玄毅对环境很满意,“脚下就是世俗,又有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周玄毅每天跟着听课,和信徒们聊聊天,不带任何目的,下课,周玄毅自己唰唰地写论文。“没有写作要求,没有外在的硬性压力,可是有足够紧密的fellowship,团气、思想共同体的纽带使得你的想法能自然地流淌出来。”
交换结束,周玄毅记得学者温伟耀看完送选的论文,对他说,“你这是好文章,是have something to say,而不是have to say something。”周玄毅有些得意,“我都没有去问他需要改进的在哪儿,他这样评价就很好,为什么要用严格的外在规则把文章卡死?突破了什么,重点是什么,难点是什么,这些问题烦不烦?”
此时,周玄毅的兴趣点已经转向了比较宗教哲学,“一个人总会有点儿超验性的疑惑,或者说安身立命的东西吧?大部分人只追求生命在自然的条件下延续,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够了。但这种生存链条真的够了吗?”
他推崇道教,“处于有用无用之间,以一种非超越亦非生殖的方式追求永恒,即个体生命的永恒。这在世界宗教之林都是一个奇迹,酷到没朋友。”
但在现实生活中,想在无用与有用间保持平衡是艰难的,他不得不面对既定的规则。首先的一条则是,取得导师的认可。赵林安排学生们做自然神研究,国内这个领域的研究几乎空白。还没想明白自己感不感兴趣,周玄毅接了下来。
去英国交换的师姐搬回了自然神的原著复印件。周玄毅待在博士生宿舍里,每天花十几个小时,翻译三千字。原文夹杂着很多拉丁语,周玄毅需要用维基和谷歌一个个翻译。
3个月后,周玄毅译完了《论真理》,拿了几千元翻译费,他觉得“只完成了导师学术拼图里的一块”,没什么学术成就感。另一位参与翻译的老师把这本书借给我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他并没有打开看过。
周玄毅在困惑中写完自然神的博士论文,遇上同在纠结的师姐,他朝师姐咬咬牙,“早死早超生!”论文结语只有几百字,他觉得没什么能再写的了。博士毕业,他接着被安排前往英国,住在洋房里,门口是一片树林,池塘里还有野鸭划水,生活愉悦。某天他下楼到一楼资料室,一册册翻过恒温保养的泛黄古籍,突然对自然神失去了兴趣。
这是周玄毅进入学术后的第一次触底。他没有对其他人说,凭借自然神留校任职,搬到教师宿舍。周玄毅白天上课,回来继续翻译自然神。很长一段时间,他晚上躺在床上,没睡着,盯着天花板,听得见虫子咬木头床的嘎吱嘎吱声。
表面上,他按部就班,对于学术圈的评价标准,他不接受,但也不提出挑战。他第一次参加国内宗教学领域的会议,学者见面打招呼,他惊讶大家不聊哲学,而在讨论“谁是谁的人”,或者“谁又拿了‘长江学者’”。他也没转身就走,正常开会, “那我可以去看看啊,有什么不好呢,你反正也是这个圈子的人。”
而师兄苏德超更为坚定,邓晓芒希望他随自己研究欧陆哲学里的胡塞尔,他不愿意,觉得分析哲学才值得做,“凡是能说清楚的都要说清楚,不能说的就保持沉默”,可以直接把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印在T恤上。
邓晓芒容忍了苏德超,读博成了他最快乐的日子。课堂上,苏德超和师兄弟常为了几个词语的翻译吵得面红耳赤。在电梯里碰到导师,苏德超的第一反应,是要问他一个哲学问题,最好把他难住。
等苏德超成为老师后,面对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他一年只出去参加两三次。长辈笑话他,你之所以没有大的学术成就,主要和你不开会有关,不开会混不了圈子,但他不改。
“规则再扯,只要你是固定的,我按照你的走,就像和学校里的财务部打交道一样。”周玄毅去财务部贴发票,得按照三十多条条例一条条过,一次一位老师和行政人员争吵起来,车票掉了一张,但规则是来回才能报。周玄毅在旁边看着,心里想,“为什么不去打证明而要争论?争论有用吗?”他很快地贴完,然后走了。
“你说我犬儒也行,这和我打辩论一样,我知道系统有问题,可是我也能充分论证这有体系内的合理性,技术性地把它处理,以换取能在学校安安心心做我喜欢的事,这是很合理的买卖,”他强调了两遍,“缩起来才能获得自由。”
但他也没法保证“完全不被打扰”。2013年,教授评定规则突然改变,周玄毅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抗拒感,“我都妥协了,你规则还变得这么快,要赶着我跑,我不喜欢。两个方式能解决,要么不玩了,要么进入到内圈去。我能确定的是,我不想进入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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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哲学家
2018年的上半年,每周四下午6点,苏德超上公选课形而上学。对面,是周玄毅的西方文化概论,他的教室是苏德超的两倍大。
第一次课前,苏德超正整理电脑,教室里一阵骚动。他抬头一看,周玄毅进来了。周玄毅边走向苏德超边说,谁的课会有这么多人,还有坐在地上的,原来是超哥。他拉了一下苏德超的手,转身去了自己的课堂。
教室里沉默了几秒,学生们似乎在等苏德超说点儿什么。苏德超硬着头皮说,早就告诉大家,上我的课,有彩蛋。下一回,让大家见见马薇薇!学生们哄笑,苏德超才松弛下来。
我向苏德超提起周玄毅的困惑。在我第一次约访周玄毅时,周玄毅拒绝了,表示“这个阶段没有清晰的自我定位和表述”。后来再问他原因,他说,我不知道哪一年评教授,也不知道米果会做到哪一年。苏老师很明确,就一辈子教书搞哲学了,我真的不知道。
苏德超并不能理解,“他现在有什么疑惑的呢?”苏德超问我,“他进也可以,退也可以,哪怕他创业失败,他在武大还是个极有人气的老师,如果他稍微愿意,他都可以和杰出的学者没任何差别。人生夫复何求,没有了。他现在是最幸福的,对不对?”
但对周玄毅来说,生活不是越想越明白,他快40岁了,还找不准自己的定位。他想摆脱世俗的评判规则,却又反复受到外在的干扰。赵林60岁生日宴席的时候,服务员不在,周玄毅主动提出帮大家合影,看镜头的时候,董事长余磊开玩笑说,没想到你当年在辩论队那么糊涂,现在都成教练了。
苏德超第一次看到周玄毅脸上带了点儿情绪,嘴角撇下来,快速地怼了一句。大家笑了,周玄毅缓过来,继续给大家按快门。周玄毅对我说,“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我不是。我就算糊涂,我也一定有你不知道的地方。”
每次辩论队办大聚会,都由余磊坐庄。2010年国辩夺冠的庆功宴,余磊在酒店里包下一个豪华大包厢。饭桌上,余磊坐在主座,举着杯招呼大家,以后集团出钱,赞助辩论队打比赛,五万块钱就够吃喝好几年了吧?周玄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饭后,余磊说,玄毅你过来,我的车送你。周玄毅想推托,最后还是坐上了余磊的奔驰。
《奇葩说》第一季向周玄毅发出邀请时,他拒绝了,一同被拒的还有《超级演说家》、《一站到底》。但第一届《奇葩说》火了,辩论重回大众视野,一批老辩手重新站在了聚光灯下。而周玄毅带队获得国辩冠军时,比赛已从中央一台的黄金时段调整到了少儿频道的凌晨播出,两年后,国辩又宣布无限期停办。
曾任辩论队执行教练的潘泽想着重新搭一个平台,让周玄毅也能输出他的观点。几个人商量后,决定举办一个校园联赛。其中一个环节,想请黄执中、胡渐彪回来,跟周玄毅打一场。潘泽和周玄毅商量,他们每人说20分钟,周玄毅回复,“20分钟哪儿够?”潘泽对我说,“他的朋友,甚至一些不如他的辩手都火了,他能没有心理落差吗?”
“中年危机”在向这位哲学老师逼近,教授评定规则改变的事更让他感到沮丧。原本,他会在苏德超后一年被评上教授,但突然论文、项目的数量都要增加,还需要强制出国一年。很少聊私事的周玄毅突然发微信给袁丁,一条条算,哪些条件符合,哪些还需要再努力一把,他的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苏德超安慰他,继续做吧,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周玄毅每天背单词,准备WSK(全国外语水平考试)的语言成绩,在考场上无聊地把苏格拉底的英文对话排序,弄来两万项目基金,打算把博士论文重新出版,又请苏德超替他写推荐信。
他离了婚,感到生活苦恼,就试着在家里做俯卧撑,第一次只能做三十几个,想起邓晓芒可以连着做一两百,他不满意,趁着没人的早晨或者晚上去健身房,把举重拉伸都过一遍,因为其他时间会撞见喘气的肌肉男,他觉得别扭——“为什么人要活得那么用力呢?”
他又在微博和知乎上把简介改成“二手哲学家”,“这个世界本来就不需要多少原创哲学家,我不愿意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
2015年,周玄毅终于拿到波士顿大学的邀请,按照规定,8月份是最后的出国时限。《奇葩说》第二季的报名消息放出,导演再次联系他。周玄毅和胡渐彪、马薇薇在微信上打了声招呼,这次我也来玩玩儿。
风声很快传到了哲学学院。有次学院例会,周玄毅没有参加。苏德超告诉我,一位领导当着他的面说,学院不需要在外面出风头的老师,让周玄毅回来上课,不回来就滚。
等周玄毅回来,苏德超委婉转述了这件事。周玄毅没有反应,按照领导的意思,他应该去解释,他没去。相反,他有些激动,夸赞马薇薇在场上反应非常迅速,还说马薇薇“曾干了件很聪明的事”,导师希望她留在中大读博,她就到网上把高校老师工资查了一遍,发现最高的一年才三四十万。苏德超说,“可是一个二、三线的明星年收入都可以过百万,她干吗不去当明星呢?”
周玄毅的母亲得知他去参加了一档综艺,把亲戚朋友都拉成一个群,又学着用微博,偷偷给他点赞。当我跟随周玄毅的母亲参加饭局时,聊起《奇葩说》,周玄毅的母亲大着嗓门问,“在座有谁没看过《奇葩说》啊?”其他人附和,对对,我们都是周玄毅的粉丝。
但他父亲私下却对我说,“我其实就是担心这个,他何必要去北京呢?像苏德超那样,老老实实做学问,不好吗?”
❺
困局
4月18日,华语辩论世界杯半决赛在国际关系学院举行,这是一个大型校园辩论,观众多为大学生。轮到主持人介绍评委,周玄毅最后一个站了起来。
“米果文化联合创始人,米果文化内容总监,武大哲学院副教授,武大校辩论队总教练,2000年全国大专辩论冠军及最佳辩手,2001年国际大专辩论赛亚军”。周玄毅的头衔最长,他起身了两次,主持人还没念完,场下传来笑声。
我旁边坐着一个北京体育大学的研究生,他打了好几年校园辩论。我问他,你认识周玄毅吗?他说,那当然,老早就看过周玄毅的国辩视频。那邱晨呢?他有些兴奋,快速回,邱晨是《奇葩说》的冠军呀!我又问,那你怎么评价周玄毅在《奇葩说》上的表现?他反问我,周玄毅参加了吗?似乎吧?
周玄毅在《奇葩说》确实感受不到专业辩论场上的放松自在。有一期辩题是“好朋友之间可不可以约”,周玄毅选择了可以。
在周玄毅发言之前,肖骁站了起来。肖骁因第一季《奇葩说》走红,他穿裙子,翘兰花指,会撒娇耍泼,马东曾这么评价肖骁:没有肖骁的《奇葩说》,还能算奇葩说吗?
肖骁上来就开涮另一位“奇葩”范湉湉:我有个朋友,三年只开过两次张,她踌躇过、犹豫过,甚至觊觎过高晓松。但她没有找朋友,因为她不想杀熟。约人其实跟拉屎一样,那股劲儿来了,我们要排解。但陌生人是卫生纸,好朋友就像一本心爱的书,你不要轻易地用好朋友去擦屁股。”
轮到周玄毅,他先自嘲一下,“打完这期可能没法回去教书了。”他想“掰开了揉碎了说”,把可能性结果分成了三种,不成、不爽、很爽,“约不成是问题吗?如果你觉得我是侮辱你,那其实意味着我们三观不同,不适合做朋友。第二种,肖骁刚才说,陌生人约了能不管了,但是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约得不开心,他很可能是你一生的梦魇。最后一个,如果你觉得爽,恭喜你——”
周玄毅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坐在旁边的马薇薇假装抹泪,实力抢镜,字幕显示“猪队友”,马东最后敲木鱼打断了周玄毅:恭喜您,您成功地把己方阵营压缩到了只剩10票。而现场投票观众一共100人,只剩10票意味着,周玄毅这方快崩盘了。
“马东老师敲木鱼是没有恶意的”,幕后导师胡渐彪说,“他的提醒一定是比观众的厌恶感要快。”
接下来的一场,周玄毅和邱晨合作,辩题是“伴侣的钱是不是我的钱”,周玄毅是正方。吴宗宪作为嘉宾,开玩笑说,周玄毅长得很像出家人。这次,周玄毅学会接梗了,“作为一个出家人,我非常了解对方的立论,伴侣之间共同花钱会让人不开心,因为她老管你,我们当年都是因为这个出家的。”
他接着开了黄腔,“伴侣之间共同看电影,会为了爱情片还是超人片争。女人逛街,男人都坐在那儿打盹,那伴侣之间做任何事,不对,是任何的其他事,都会干涉和不爽。”
周玄毅说着说着,自己停住了,看向导师,又回头看着台下,有些犹豫。马东指示: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你继续,都成年人,绕什么弯子!
“他们其实是想告诉你们,不要当伴侣,而不是不要一起花钱。”周玄毅又说。前一晚在咖啡店讨论时,邱晨试图提醒周玄毅,这个例子有点儿绕,逻辑上推到这儿,对观众已经是极限了。周玄毅说好的,我知道了。结果周玄毅上场还在继续推,“对方的意思是,两个人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在一起携手相伴,我承认,但我告诉你,技术上做不到。”
“那他就爱咋咋地吧。再一个,他在《奇葩说》上真的讲很浅了,平时立论才是真听不懂。”邱晨说。
邱晨最后拿了《奇葩说》第二季冠军,她发现辩手颜如晶特别照顾观众,如果观众还沉浸在上一位选手的煽情中,颜如晶会先停顿几秒,站在台上晃一下,故意说,“好为难哦,大家都这么悲伤,我该怎么办呢?”
邱晨应用在自己身上:这个点没有引起观众的兴趣,先打个岔,自嘲一下,我靠,这段真没说好,让观众缓缓,再继续。“我个人的转型在《奇葩说》就已经完成了,观众的诉求、他们的喜怒哀乐,才是评判一个节目有没有意义的最重要的标准。”
马东曾公开表示,辩论只是形式,《奇葩说》骨子里仍是综艺。一季《奇葩说》录制,要动用上亿成本,24位现场导演、16个现场拍摄机位、36路音频以及40人搭建舞台,所有东西都在尽可能量化。哲学、辩论和灯光、音效一样,只是综艺规则里的一个组成元素。
他一步步退后,但未能完成邱晨所说的“转型”。倒数第二场,周玄毅干脆豁出去了,他告诉邱晨,要用大学讲课的方式来一场。
上场后,周玄毅拿着两张写着前面发言要点的A4纸,站起来,看向导师,首先道歉,我总是给队友挖坑,因为我试图为《奇葩说》改变自己,那我也讲笑话做奇葩,结果很失败。
停顿一下,周玄毅转向观众,那今天,大家不要觉得这是奇葩说的舞台,我现在就是一个大学教授,我给大家讲课,来为大家回顾一下刚刚现场发生了什么——
“逻辑,邱晨说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你让别人改变成你想要的样子,那你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改变你想让别人改变的那个想法?当你们在互相改变的时候,说到底是一个模式转换的问题,也就是把爱情当作了竞技场,我不希望大家陷入到一个错误的模式。
第二,在相爱中改变自己,迎合对方,那我说一个极端的例子,古希腊神话中有个仙女叫Echo,爱上了美少年纳西索斯,她爱上这个人后放弃了自己的所有,成为对方的回声,但她获得了爱情吗?不,她获得了一个自我丧失的过程。纳西索斯获得了爱情吗?也没有,他变成了一株自恋的水仙,而且还不开花,装蒜。”
没有背景音乐,观众表情严肃,林心如喝了一口水,蔡康永趴在了桌子上。5分钟后,周玄毅拉回6票。马东总结,恭喜周玄毅,你终于找回了你自己。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屋里没有一个人能考上大学的哲学系。肖骁又站起来,“刚才周老师用行为艺术告诉我们,他不改变,我们还是不会喜欢你。”
最后一次上场,打“到底该不该省钱”,周玄毅不再继续“行为艺术”了。他不拆逻辑,只用类比,“各位,你们回去看看衣柜,省钱往往是商家忽悠的方式。”周玄毅第一次拿到了“B_B_King”,一个综艺版的最佳辩手称号。陈铭评价说,“我觉得他可能是正好忘掉了自己的经验,所以拿到了B_B_King。”
《奇葩说》第二季一共录制了22场,周玄毅参加了7期,按照拿“B_B_King”次数多少晋级的规则,他没有进入决赛。等《奇葩说》播出后,周玄毅的表现在互联网上受到了嘲笑。知乎和微博同时出现了“为什么周玄毅在《奇葩说》里不受待见?”“周玄毅的学术水平能达到武汉大学教授的水平吗?”“周玄毅能配得上马薇薇吗?”
一位武大校辩执行教练看了几期,一脸不可置信,“《奇葩说》上的是周玄毅吗?简直就是另一个人披着他的脸。”还有一位说,“周玄毅应该像赵林那样去参加《百家讲坛》而不是《奇葩说》,只可惜现在也不是《百家讲坛》的时代了。”
周玄毅没有回应这些质疑,也很少和学校里的朋友讨论。第三季《奇葩说》,他没有参加。他跟苏德超聊天说,综艺也没我想的那么简单啊。偶尔去节目录制现场,他只坐在媒体的房间,看实时转播。某次他碰到了来实习的武大辩手想拆一位选手的论点,被胡渐彪制止。周玄毅见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在这个节目里,辩手的痕迹不要太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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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没想清楚”
3月31日,周六下午2点,《小学问》售书会在北京华润凤凰汇购物中心举办。聚光灯打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大屏幕上亮着几个大字,“2018,不焦虑”。
《小学问》是米果文化推出的第二款付费音频,用碎片化的方式解读读书、挣钱、减肥、效率、爱情、说服力、丧文化。出版同名书籍的时候,出版社加上了一个副标题——“解决你的7种人生焦虑”。
如果想要坐着,得按照52元的原价买下实体书。现场坐着一百人,多为《奇葩说》粉丝,他们举着手机录像、拍照。当黄执中和马薇薇自我介绍的时候,现场发出了欢呼声。周玄毅穿着酒红色衬衣,搭黑色西服,坐在舞台的最左侧,轮到他打招呼,场面冷了下来。
当我问起周玄毅推迟教授评定的事时,周玄毅说,那既然已经迟到,就不赶了,不赶会发现“天地一宽”。但潘泽对我提出了另外的看法,“他去参加《奇葩说》,去创业,为自由做出了新的选择,但他真的能玩得转商业吗?我觉得他反而陷入了更不自由的境地。”
这时候,周玄毅已经创业两年了。聊起创业的感受,周玄毅说,没想到《小学问》作为最普世价值的东西,销量却不是很好,想想还是市场痛点不明显。
“但是,市场痛点太明显的话,我会觉得对不起我自己。比如说梁冬讲庄子(一款用‘睡前用庄子给灵魂充满电’为口号的音频节目,在喜马拉雅上播放量超过一千万),它的市场痛点是什么,是催眠,是不是很low?可这就是一个市场。我不太敢做这样的事情。”
《好好说话》第一季上线前,老板马东在大房子里给大家开选题会,他说,你们过去教的东西都是以自己为主,现在要以用户为主。你们过去是自己开心顺带大家开心,现在,是要让大家开心。
周玄毅在微博上写,他不开心地开了很多会,重新考虑用户体验,设计教学大纲,重新写稿、录音、被毙稿,根据封测反馈修改调整。“在这个团队里,我是服务者,服务者没有什么观点要坚持。”他对我说。
最早决定创业时,胡渐彪把五个人召集到珠海,在一个酒店里闷了四五天,第一次开会,所有人在地板上坐着,讨论新公司的底线,让每个人说自己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马薇薇说,背叛,黄执中说,按时上下班,胡渐彪说,小家子气。当我询问时,他们都不记得周玄毅的答案。
周玄毅也忘了,他说那是随口说的,只是为了合群。而在2016年底的一则媒体报道中,他的回答是,“创作自由”。
市场部门送来针对年轻用户的调研,他又在心里嘀咕,那就是一个参考,能相信人表层的需求吗?很多娱乐性的东西想直接转换成售卖逻辑,都失败了。
“比如什么样的表层需求?”
周玄毅警惕起来,没有什么戏剧性的例子。他补了一句,我不攻击问题本身,我只是会看出一个问题的意义指向。
5月,他在一次选题会上提出,想在米果开哲学课。他眼中的竞品,是被称为“英国版许知远”的阿兰·德波顿。他说,这是哲学大众化最有名的人,但是市场部门会做真的竞品分析。“如果不考虑销量,我早就自己录了。”
“你现在的对标成长人物是马东吗?”
周玄毅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对标人物当然是我的导师赵林啊!”
“但是赵林说,只有你能够接他的文化研究,你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媒体、辩论上,他觉得有些可惜。”
他迟疑了一会儿,低下头,帽檐遮住眼睛,“我没有赵老师那么炽烈,能毫无保留相信自己所爱的东西。我更加保守、多疑,底色更加阴暗,没有坚定存在的勇气。就像李白是一个彻底把自己活出去的人,杜甫做不到。”
2018年年初,周玄毅从合住的公寓里搬了出去,没有人去过他独自租的那套房子。
他的目标是让整面墙都铺上自己的画。凌晨,周玄毅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一张图,墙上并列两幅油画,抹着不同颜色的线条,底下是刚翻出来的白板,这次直接试试往墙上画。他接着说,它们随时可以被当作垃圾扔掉,我想让它们有意思,而不是有价值。有价值和有意思可以不冲突,但有冲突不是更有趣?
一个小时后,画完成了。与前两幅相比,这幅更明亮,大面积抹上了黄、白、红,“秘诀是,绝对的、无耻的、毫无保留的自我肯定。”
两个月后,我再次联系上周玄毅,他正在修改《好好说话2》的书稿。他承认自己现阶段的困惑,但他强调说,自己并不恐惧。
“马东老师现在很狡黠地把自己定位成一个不能定位的人,他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你猜。我特别喜欢这句话,就是你猜,反正我不说。我是不是犬儒主义?你猜。当然,他可能是一种应对媒体的智慧。我是真的没想清楚,但我也挺享受这种没想清楚的状态。” █
本文刊载于《智族GQ》2018年9月刊
采访、撰文 / 李颖迪
编辑 / 何瑫
摄影 / 张博然Eric
海报设计/区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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