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到《透明家庭》主创吉尔·索洛维(Jill Soloway)要把克里斯·克劳斯(Chris Kraus)1997年的小说《我爱迪克》(I Love Dick)改编成电视剧时,我便一直关注着这部剧的消息,今日(5月13日)该剧终于在亚马逊平台开播。
克劳斯笔下的女主角名为克丽丝(Chris,由凯瑟琳·哈恩扮演)也很了解她的欲望。在书中,她从梦中醒来有了这样的感悟:“我的整个精神状态都因为我的性取向发生了改变:直女,想要爱男人,被男人睡。我可以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活得像同性恋那样自豪吗?”
克丽丝是一位39岁的实验电影人,她疯狂地企图色诱她丈夫的同事迪克,而她的丈夫也支持她这样做。尽管她投入了海量时间精力来追求迪克,但仍是既得不到他的人,也不能得到他的心。
她最初的计划是通过信件来往。她给迪克写了很多信,话题既包括一位日本妓女的诗歌,也包括危地马拉受折磨的人,其中穿插着她对迪克强烈的感情。作者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中的“所有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这件事情加深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复杂性,让两个人的关系走向分崩离析。克丽丝的色诱企图,从对一个潜在艺术项目的诉诸(夫妻俩本来想潜入迪克家,把克里斯的信件贴满他家的墙),逐渐变成了一种不求回报的浪漫痴迷,这不仅没有拯救他们的婚姻,反而几乎毁了他们的关系。
和克里斯·克劳斯笔下的所有主角一样, 本剧的女主也是一个废柴(《我爱迪克》是克劳斯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克丽丝作为电影人的职业生涯是失败的,也无法符合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吸引人的类型。她写道:
“以前在哥伦布的时候,韦克斯纳视觉艺术中心的策展人比尔·胡里根(Bill Horrigan)曾经问我,我到底是怎样‘真的’养活我自己的。我当时正在去我工作的餐厅取工资支票,但我开着一辆新车,显然我编造出来的艺术学校老师的职业骗不了任何人。‘很简单。’我告诉他,‘我丈夫给我钱。’像我这样毫不性感的丑夜叉不再住在那条街上了,不知道比尔还会不会担心。”
我们已经很熟悉文学作品中的男废柴形象了,这样的人成天在地下室里吃零食,同时一边想着拒绝他的女人,一边自慰,但女废柴的形象是很难塑造的。
想象一下这样一个男废柴的平行形象:一个穿着睡裤的女人,不停的吃着披萨,一边看电视,一边想着那些蔑视她的男人自慰。这样的女人存在吗?这样的女人是被允许存在的吗?正如克劳斯所说,我们不会被这样的角色取悦,而是会把她当做让我们感到害怕的下贱形象。我们逃跑,移开视线,将她定义为“毫不性感的丑夜叉”,或者更糟,将她定义为“街头流浪汉”。
所以,为什么塑造一个女废柴的形象一直是个难题呢?
首先,伊莲·布莱尔(Elaine Blair)在《纽约客》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因为性别歧视和根深蒂固的社会传统,“失败”很难作为一种笑料被大众接受。尽管克丽丝在生活中也需要面临这些困难,但她并没有从悲剧的角度获得任何特权。她常常分析、偶尔批判性别歧视,但她明确地说明,她在艺术上的失败与男性霸权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她没有才华。
喜剧来源于犯错,而不是来源于被压迫。克里斯·克劳斯笔下的女性角色以一种近乎愉悦的方式写成,虽然三部曲中每个女主角的名字不同,但她们的个性都是一样的。在《迟钝》(Torpor)中,克劳斯写道:“她曾经做过枪手,为一个富家女写博士论文。这份工作让她拥有了图书馆会员卡,挣了足够一个夏天花的酬劳。到了秋天,这位客户拿到了博士学位,她只好回去继续做脱衣舞娘。”
这里女主做的选择似乎很矛盾,如果她能这么容易地写出一篇博士论文,她为什么不自己去读博士,而是浪费她的才能,去做脱衣舞娘呢?
为什么?因为她的同类就是这样的。70年代的纽约没有那么多派蒂·史密斯(Patti Smith),多得是那些没有办法获得成功的人,她也是其中之一。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这些人对她具有吸引力,激发她的想象力。但最重要的是,以她现在的处境,她才能有表达的内容。
她似乎是在自我毁灭,但这实际上是一种救赎。拥抱失败,包括在“找到另一半”时正在经历的失败,让她得以发声。在她接受自己是个废柴的同时,她对自身才产生了兴趣。
其他人也许会觉得她是“毫不性感的丑夜叉”,但女废柴们觉得自己很有趣。就像那些在地下室里撸管的男废柴觉得自己的经历足够有趣到写成一本300页的小说,一边吃爆米花一边自慰的女废柴也是一样。而这幅图景中不被接受、不被允许的部分,是女性角色可以和男性角色一样享乐。对男废柴来说,女性只是能够为他们带来快乐的一种物品(和披萨、黄片一样)。而对女废柴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男性是她们唯一无法得到的东西。
如果像克劳斯笔下的角色一样,失败不再代表事情的结束,而代表一种新的开始呢?
这让我们想到了20世纪中期的另一位作家——简·里斯(Jean Rhys),她自己的废柴经历为她的作品提供了无数素材。
和克劳斯笔下的女主角一样,里斯所有作品中的女主角也都有着同样的性格:单身,没有孩子,酗酒,寻求男性的保护,但却没有男性喜欢她们。但里斯笔下的女主角并没有那么不讨喜,她们曾经是很受欢迎的角色。但现在,这样的角色已经没有吸引力了:她们贫穷、可怜、年老、固执,是乐观的失败者;社会系统反对她们的存在,导致她们的故事基本都是悲剧。
但和克劳斯笔下的女主角一样,里斯笔下的女主角并不是受害者的形象,她们一次次失败、搞砸。如果男人们表现得很糟糕,她们的表现只会更糟糕。
里斯觉得这样难搞、非传统的女性角色很有趣,但大众会觉得这样的角色有意思吗?除了讲述了《简·爱》(Jane Eyre )中的阁楼疯女人伯莎的作品《藻海无边》(Wide Sargasso Sea,女主角是一个疯狂但漂亮的废柴,她被舒适地囚禁起来,而不是自由的),里斯的作品在发表时几乎没有获得任何认可,至今仍然是“少数人”阅读的书。
当《我爱迪克》在1997年出版时,在小范围内被奉为经典,但在市场上却表现不佳。2006年本书再版得到了很多明星的推荐,包括莉娜·杜汉姆(Lena Dunham),为其赢来了读者和名声。随着吉尔·索洛维改编电视剧的播出,这部小说很可能成为主流。为什么呢?曾经被认为下贱的女废柴,终于赢来了她们的时代吗?
如果确实如此,这是怎样发生的呢?伊莲·布莱尔写道:
“《我爱迪克》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一直被忽视的里程碑。在女性从二等地位到获得完全平等的过程中,有那么一个阶段,需要女性和男性一样,自己在社会中立足。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这个里程碑?这并不是靠像南·戈丁(Nan Goldin,摄影家,书中女主的偶像)这样的成功女性的存在决定的,而是由像南·戈丁这样的人对克丽丝和她的同龄人所带来的不满、嫉妒、焦虑感决定的。这是存在主义的自由,也是女性反英雄角色出现的时候。”
现在,女性自由并不代表着一定要成功,也代表着可以失败。女性文学作品开始广泛传播,蒂娜·菲(Tina Fey)、莉娜·杜汉姆和艾米·舒默(Amy Schumer)等明星带领着突破的进程。最近刚刚完结的剧集《都市女孩》(Girls)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观众被剧中“唯我至上”的女主角们所吸引,尤其是汉娜这个角色,她不仅没有获得任何成功,也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尽管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女废柴角色的出现,比如米兰达·裘莱(Miranda July)和谢拉·海蒂( Sheila Heti),但克劳斯笔下的人物仍然有着令人赞叹的前沿性。读她的小说时,你会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你所有的安全感都会分崩离析。
在克劳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迟钝》中,女主角、她的丈夫、他们的病狗莉莉一起生活在后-齐奥塞斯库时期的罗马尼亚。他们不切实际地想要领养一个孤儿,这是在女主三次打胎后,她丈夫坚持的要求。
要挽救这样摇摇欲坠的婚姻,比《我爱迪克》中更为艰难,也更注定获得失败。这种情境所展现的极端性,不仅展现了女性自己的故事,也展现了任何一段破碎关系的姑爷,同时又是一个垂死的国家的故事。这种极端性不仅让你因绝望和共鸣而感到痛苦,也让你意识到不确定性的存在。你不知道她会带你走向哪里。
当克里斯·克劳斯笔下的女主角刚出现时,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角色。她仍然让我们感到困惑、恐惧,但也通过她对想象力的拿捏,强迫我们去接受。女废柴的形象已经在电视上有所体现,这正是克劳斯有远见的标志。
“男性凝视”也许会认为克劳斯笔下的女主角是“毫不性感的丑夜叉”,但“女性凝视”对此是完全不同的看法:这样的角色是有趣的,她们的存在主义自由让她们能够大胆自贬,也可以一边吃薯片,一边自慰。
正如艾琳·迈尔斯(Eileen Myles)为《我爱迪克》所撰写的前言:“《我爱迪克》的面世,也标志着一种女性新生活的出现。”
文中图片来自Patrick Wymore/Amazon Prime Video
翻译:李思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