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文/张岚
整整22年,我的爱人,你在天堂还好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对于苏轼的《江城子》,我可能是普天下体会最深刻的。自1998年8月8日,你突然倒在工作岗位上、一句话没留下便去了我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的另外一个世界后,20多年里,我独自品尝着思念的滋味,千般深爱,万缕哀思深藏于心,解之不开,挥之不去。
22年,我不知如何表述这个数字。自你走了之后,我总处于矛盾之中,比如对于时间,总感觉既短暂,又漫长。短暂,是因为总感觉你刚刚从家里离开,你的话语犹言在耳,你的气息无处不在;漫长,似乎每一天都恰似人间百年,那么难熬,分秒间便度日如年。
22年,我不知江河如何改变,沧海如何变成桑田,但我知道,二十多年的时间,可以让8岁的女儿长大成人,可以让不谙人间世事、柔弱无骨的女子变成坚强的汉子;可以让思念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可以让参天大树繁衍成广袤的森林,可以让“碧海青天夜夜心”兑换成坚强的生活信念:生活一直在路上,思念一直在路上,而我,亲爱的,就在思念的生活之路上一步一步地走着。回首时,二十多年寂寂走过的人生旅途中,那些清晰的脚印里,写满了思念和无悔的大字。
(一)
往事不堪回首。
有些时刻是刻骨铭心的。
22年了,我总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回想起那一天,回想那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节,唯恐有遗漏或疏忽——我总会把那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正着想一遍,再倒过来想一遍,然后,打破顺序混在一起再想一遍。之后,一遍遍放大、过滤、回想,再一遍遍回想、过滤、放大。回忆那一天你所有的话语、语气、眼神、动作;回忆那天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更没有发现任何来自于你或者生活的一丝一毫暗示。即使这样,22年来,我如同面对一个重大科研课题般执著地、从未放弃过这份分析、研判和思考,甚至,我一次又一次与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个人交谈、回忆,试图从他们的话语或者眼神中发现一点什么,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仍然一无所获,仍然回到你离开时的那个原点上,迷茫而痛苦着,茫然而无措着。你,或者生活,就这么给了我一个天大的谜,让我在“歌德巴赫猜想”般的命题中,绞尽脑汁、不能自拔。
那么,亲爱的,在你去世22年后的今天,让我们再一次回到那一年,那一天,好吗?
亲爱的,你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对于一些冗长的数字、旧日的事件、听说过的趣闻,你总是能准确的说出,从不曾有过偏差。所以你一定清晰地记得,那一年——1998年世界杯在法国举行、克隆牛诞生、欧元启动进入倒计时,世界飞速发展;那一年,中国与南非共和国建交、中国香港第一届立法会选举正式举行、中央电视台首次在1号演播大厅举行《春节联欢晚会》、《泰坦尼克号》夺得11项奥斯卡金像奖、电视剧《还珠格格》火遍两岸三地,开创了中国电视剧,最高点突破65%的收视纪录,开启了中国内地的造星时代;那一年,中国长江及淮河发生大洪水,造成4150人死亡,经济损失2551亿元人民币;那一天——1998年8月8日,是农历6月17日,那一天,恰是那一年的立秋,又逢周六,是一个平凡而平常的一天,看不出任何灾难的端倪。
清晨起来,一边吃着你做的可口饭菜,一边听你谈论昨天晚上的一些新闻:你说,美国驻坦桑尼亚和肯尼亚大使馆先后发生爆炸;你说涅托以38.21%的得票率高居4名总统候选人之首,正式当选墨西哥下一任总统;你说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进行调查取证的国会“事故调查委员会”发表最终调查报告,将事故的根本原因定性为“人祸”,而非自然灾害;你还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致电慰问全国抗洪救灾军民。中共湖北省委宣布全省进入紧急防汛期;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召开扩大会议,作出了关于长江抗洪抢险工作的决定……你热爱体育,关心时政,并把你认为重要的新闻、信息与我原原本本地分享着。那天,我如同每个平常的早上一样,享受着你的美食和最佳“新闻男主播”的热播,并没感觉到与平日的不同。你说完了国事天下事,又谈到你正在接手的工程——学工程建筑出身的你,因为咱们医院手术室改造,要赶在十月一日正式启用,8月7日院党委会决定,由你牵头负责、带领本院四名职工施工。院主要领导和分管行政的领导一同给你们召开了专题会议,要求你们务必加班加点、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你是认真而敬业的。早在1990年,我们所在的原山东军工国防医院与原临沂供销疗养院合并为临沂沂蒙医院时的6座家属楼建设时,你就是重要的工程技术人员,更是重要的参与者。那时,咱们的女儿刚刚出生还未满月,你便从位于岱崮的军工医院赶到临沂参加工程监督、业务指导,一直到工程结束。所以,领导对你是信任的,更是放心的,尤其领导看过你拿出的施工方案后更是满意的。
“时间紧、任务重、责任大”,你再三强调着:这个周末就不能陪你了。中午我会回来给你做饭的——结婚9年,你一直让我十指不沾阳光水,给予我最周到、细致的呵护。到外地出发,你总是做好每一天的饭菜、标注出日期放在冰箱里,让我每天按日期取用;不出发的日子,无论在外有怎样的应酬,你总是回家做好饭菜再返回。那天早饭后,你就到医院加班,因为是假期,咱们大姐带着女儿来娘家,大姐在咱妈家,她的女儿先来咱家,两个女儿在家看电视、做手工,我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直到中午你回家我才知道时间过的真快。
“媳妇,我回来了。”35岁、身高1.85、脸白发黑、挺拔向上的你,总跟大男孩般那么阳光、单纯。只要回到家,总是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我,然后才是女儿,甚至是发动女儿一起宠我。在咱们家,我最小,女儿第二个,第三才是你。两个女儿听到你的声音推开我的书房,看到亲亲热热的我们,女儿对姐姐咧了咧嘴说,姐姐,少儿不宜,咱们继续做咱们的吧,别看俺爸俺妈言情视直播了。
那天中午,你买了热乎乎的面煎饼,又到厨房做了红烧茄子、蛋炒西红柿、一个紫菜蛋花汤。边看你忙活,我边和你商量大姐和孩子来了是不是午饭后去看看。你说赶工期,中午不在家吃饭了;你说下午去看姐姐,晚上7:00能回来。之后我商量给大姐家孩子送什么礼物,你说晚上回来再说吧,自家孩子也不用客气。我说今天的煎饼真好,一看就有食欲。你说好好吃,下午再买新的。站在五楼的窗前,听到你咚咚咚的下楼声,看到你走出楼洞跟院子里的老张打了招呼、帮买菜回来的李姨打开了一楼的院门,然后抬头望一眼咱家的窗户,扬扬手笑嘻嘻地骑车而去。
有人说,灾难来临的时候,一点征兆都没有,自那天后,我坚信这个真理。
我和孩子们边看电视边吃过午饭,躺在床上闲闲地翻着书,窗外有长长短短的知了的声音,近处有偶尔车汽驰过的回音,心里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下午1:40左右吧,单位里的王姐跑来急急地叫我赶紧到单位一趟,说有点急事。那时,我从院办公室借调到市卫生局办公室帮忙,原以为是原单位有和自己手头相关的工作需要加班,便随了他们匆匆跑到了楼下。
亲爱的,咱们所住的家属院还是1990年你参与建设的,与咱们工作的单位不过一墙之隔。我们匆匆跑到图书馆的楼下,便听到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图书馆在院二楼的东侧,这也是8月7日院党委刚刚决定将其改造成手术室的地方。当时,我心下一紧,赶紧问王姐,是不是你有什么事,王姐说,你让电电了一下,让我千万别着急。我一听,腿一下软了,慌慌地奔上了二楼。那么多的人都在那里,大家都匆匆忙忙、紧紧张张。心早跳到了嗓子眼,眼睛四处寻找,触目惊心的是,高高大大的你竟躺在一张急救床上,周围围满了急救的人,你的身上全是心电图机、输液吊瓶、人工呼吸机……行政副院长张大哥正跪在地上给你做着人工呼吸,院里许多资深的医生护士也都在跟前忙碌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说好下午7:00就回来和我一起去看大姐吗?你不是说好下午再给我买煎饼吗?一个小时前的你不是还那么阳光快乐地站在我面前与我共话家常、还在厨房里为我和孩子做着可口的饭菜吗?四十分钟前,你不还在楼下扬着手对我阳光地笑吗?我疯了一般地跑向身边的每一个人,嘴里只有一句话:求求您,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我拼命地捶着地,希望大地能听到;我拼命地朝天呐喊,希望老天能听到;我奔到你的身边拼命地攥你的手、摇晃你的身体——你赶紧起来,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啊!女儿在一边尖利地哭着“爸爸咱们回家,爸爸咱们回家”……我想,当时的你一定听到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你的左眼角溢出了一滴清泪;我想,当时的你一定感受到了我们的悲痛欲绝,因为,你的心电图有了瞬间的搏动,安静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了瞬间的喧哗:快,快,有心跳了,有心跳了。那一刻,我竟因悲喜交加而昏厥在地……但无论怎样努力,无论怎样呐喊,无论怎样痛哭,无论怎样垂足顿胸,你只是紧紧地闭着自己的双眼,再也没有醒来。
恍惚中,我一直以为这不是真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可怕的梦,梦醒了之后,你还会和从前一样,依然是那个温暖的靠山,依然是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给予我安心、放心和开心。
然而,你没有。
下午五六点钟,远在蒙阴的亲人们陆续都赶来了:你家里的哥哥、姐姐,我的父亲、哥嫂们,因为婆母身体不好,家人还没敢告诉她。最让我受不了的是70岁的公公,这位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并在山东国防军工医院主持工作多年、坚强、正直的老人,当听说这个消息时差点倒下时的身影——作为自己最小的儿子,作为一直放在身边、准备为其养老送终、身强力壮的小儿子的突然离世,这份打击是如何的沉重与沉痛?亲人们没有一个人相信,强壮如山的你会突然走了!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所有的人无不痛心疾首。
医院里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安抚家人、处理后事,领导、同事们一批批地过来,他们说了什么,准备要做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是握着你的手、伏在你的身上哭,整整7个小时,或者更长,那一天,那一夜,似乎流尽了我一生的眼泪。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喧哗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你躺在病床上,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安静地躺在床上,与你在一起的日子里,你的睡眠真少、精力总是那么旺盛——晚上,总是把我哄睡后再去看你的世界杯、看你的足球联赛,看你永远都喜欢着的体育赛事;早上,当我起床的时候,你早已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仔细回想起来,我竟然不记得你独自安静睡觉的样子。那天深夜的病房里,只有如师如母的王姨陪着我。我用洁白的毛巾,为你擦干净每一寸肌肤,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你细腻洁白的身上。王姨说,泪是不能落在逝去亲人的身上的,但那如决堤的泪水,又怎么能控制的住?我久久地把头埋在你的胸前,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热你渐凉的身躯。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你突然坐起来,把我高高的举起,再放下,举起再放下,然后点着我的额头笑着说:傻丫头,我在跟你开玩笑,是不是吓坏了?然而,你没有。
你知道的,亲,我是一个胆小、缺少安全感的人。自1988年毕业到原军工医院后,除了你之外,我不认识任何人。在陌生的环境里,我的世界里,除了学校的孩子,便是你。我对你充满了信赖、依靠,我只希望过一种最简单、自然、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你的高大健壮,足以给予了我强大的安全感;你的宽厚善良,足以让我的心安定、安然。我也一直认定,你一定会给我长长久久的未来,然而,你却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句话没留下悄然离去,只丢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突然而至的灭顶之灾,独自面对这偌大的世界,独自面对这陌生的一切,独自面对这纷杂的生活!你知道,猝不及防的我有多害怕、多绝望、多悲伤、多惊慌失措。领导们过来跟我谈话、握手,长长的时间里,我不知道他们跟我都说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二十年后的今天回望过去,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最初那个惊慌失措的我的样子,依然能感受到那种从上万米的高处一脚踏空的感觉,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被一只手狠狠地拎起,然后被万千尖利的刀划过后的那种尖锐的疼痛和疼痛之后涌动着的血流的声音。
我以为我会死去,那些日子里,一千个想法、一万个冲动,告诉自己随了你去,去质问一声,你为何如些狠心,竟至白发的双亲不顾,竟至幼弱的女儿不顾,竟至相亲相爱的妻子不顾?真想就追了你去,不再独自承受这份苦痛,不再面对双亲悲伤的泪眼、女儿恐惧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小身躯,更不想独自承受那份蚀骨的悲伤。
心,经过了万千挣扎;痛,自然是绵延不绝。
追悼会是在三天后举行的。
亲人们来了,卫生局的领导来了,医院里的领导们来了,同事们来了,家属院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了。据说,你走的那天晚上,整个家属院几乎都没有睡,除了惊讶就是惋惜,大家都不相信,善良如你、勤劳如你、阳光如你,与人为善如你的人真会走了;大家都不相信,为什么好人不能长寿?大家都在痛惜,纯真如你、朴实如你、亲和如你的人也会英年早逝,这天理何在?!
追悼会是隆重而庄严的,会上追认了你为优秀共产党员、认定你因公殉职,对你短短的35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长长的送行队伍中,不足8岁的女儿抱着你黑色的照片呆立在最前列,瘦瘦小小的她这几天吓坏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爸爸怎么了,去了哪里,只一个劲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啊”;两位父亲——我们双方的父亲悲泪长流,风吹着他们一夜雪白的头发,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让每一个在场的人心酸不已。
那一刻,我想起了三毛失去荷西之痛;想起了苏轼失妻之痛;想起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帝王之痛……才那么真切地理解了,有一种痛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有一种痛是“碧海青天夜夜心”,有一种痛是生无宁日,是须臾难安,更是无法言说。
那时,我竟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二)
一个人的一生,总会经历许多次微震,而老天却给了我如此大的震撼;有人说,婚姻是女人一生的事业,而我在做了你9年的妻后,一种叫做思念的职业却自此后与我相依相伴,须臾不曾分开过。
这种思念有时是义无反顾的,有时是排山倒海的,整整二十多年里,我在思念的海洋里无力泅渡。
曾读读过众多怀念文章,但对于史铁生夫人陈希米的《让死活下去》最为欣赏,她在首页里引用的《旧约•诗篇》中的一段话——“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竟然让我那么认同,而她的许多句子,又都写到了我的心里:妻子对丈夫说“如果可能,让我先死去。”丈夫问“问什么?”“因为留下我一人,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是的,史铁生死了,陈希米还活着。一个人的床,一个人的碗,一个人的话,一个人的衣。“一人独钓一江雪”,而陈希米的一江雪早已溢满了这茫茫的天地。让死活下去,终只是想让那个最爱的人活下去罢了。“活在我的床边,不再孤枕;活在我的碗里,不再独食;活在我的唇边,不再自语;活在我的褶间,不再单衣。”
“你说过的,你说,只要想到你,无论在何处,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儿,在每一处,在我们想你的地方。”这是陈希米以无处不在的想念来完成她对史铁生的悼念。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竟然与陈希米如此的心意相通——是的,我一个人了,可是我还是想让你活下去。自此后,这世间又怎会是我一个人独活?我在的地方就有你,而你之于我,又何尝不是无处不在?
于是,亲爱的,自你走后二十多年里我们共搬过三次家,但无论搬到哪里,家里的一切仍然按你生前的原样保留着。家门的钥匙、你的印章、工作笔记,你记下的一张张便条,你的衣物、你爱喝了的绿茶……22年,进门前的鞋子、你专用衣橱里的衣物,电视机的频道……记得女儿出生的1990年也是你最幸福的一年,那一年,是北京举行亚运会之年,更是在意大利举行的第十四届世界杯足球赛。记得那个夏天,是“意大利之夏”,更是你狂欢之夏。你拉了我夜以继日地守在电视机前,硬是把我这个“体育盲”教会了什么是区域防守、长传突破、交叉换位,教会了什么是反越位战术、篱笆战术,还如数家珍般地讲解什么是欧洲五大联赛,何为足球俱乐部,你说起那位叫做“米拉大叔”的38岁的喀麦隆老将罗杰·米拉来更是眉飞色舞,你总结说:这届决赛是四年前的翻版:西德对阿根廷,这也是世界杯史上唯一一次两队决赛队伍与之前一届完全相同,但这次西德以1-0击败阿根廷,成为继巴西及意大利后,第三支三夺世界杯锦标的队伍……你如孩子般时而击节,时而大笑,你把幸福与我分享。其实,你是位好老师,我的象棋便是拜你为师,飘雨时节、落雪之时,你总会拉了我下上两盘,见了人就夸我“我媳妇的棋艺厉害着呢,都是让我一‘车’方可平手。”我知道你是人前夸妻,虽然与实际有不小的出入,心里仍然美美的很受用。
2008年8月8日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也恰是你因公殉职十周年忌日,我不知是天意,还是偶然,但那一届的奥运会,我日日夜夜地开着电视机,桌上沏着你最爱的绿茶,只要有时间,便会坐在电视机前一个人看着那些赛事。我知道,这样的大事、要事一定是少不了你的。你必定会放下手里的一切,分秒守在电视机前,欣赏在咱们国家举办的这场比赛,对吗?
时常,我把楼洞里“咚咚咚”的响声,听成是你的脚步声,然而,每一次欣喜地打开门,楼道里却总是空荡荡的,我多么希望你突然站在我的眼前,笑嘻嘻地说:媳妇,我回来了,今天想吃什么?尝尝我的手艺。这样的场景、对话我不知设想了多少遍,在心里对话了多少遍。走在路上,偶遇身高、发式相似的人,我甚至会紧追几步,然后独自站在滚滚的人流里,望着那个相似的背影怔怔地站上几分钟……
然而,你没有。
到今天为止,你已经余了22年的空白给我,让我恍惚,也让我疑惑;然而,处处又都是你,你的身影、你的气息,甚至生活中的一切,我都感觉到你的存在与参与,有许多事情,我都会在心里与你商量,听一听你的意见再做决定,其实,人生中的许多大事难事、过不去的事,我想,都是你在天之灵的庇护,我总对所有的人说,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最贵的那个贵人。然而,无论有着怎样的说词,其实,我最想要的,只是想和你在这个尘世虚度着每一寸光阴。
之后的日子,亲,我藏起那颗脆弱的心,披上盔甲走向了世界。22年里,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换灯炮、修水管、做家务;学会了换煤气、扛水桶,做任何女人必须做的,也做任何男子在家应该做的,从前那个白月光般的我早已不复存在,我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也让世界忘记我的性别。整整二十多年里,所有重要的节假日、中秋、春节、大年初一都是我值班;整整二十多年里,我没有休过公休假,没有因私事影响过一天的工作。2005年五月,我因阑尾炎利用假期做手术,提前把需要出的报纸排好版、校对好,手术后的第五天,我便带着女儿打车赶到印刷社,在女儿的帮助下,我一边捂着还没有拆线的肚子,一边把1.5万份报纸一捆捆提到车上,再按要求提到街头的采血车、邮局和单位,目的是为了赶在五月八日世界红十字日的大型宣传活动。同事们都说我是拼命三娘,更多的人说我是拼命三郎,我知道,我的身后没有了你这棵可以倚靠的大树,我只能让自己站成一棵不能倒下的树,风来了迎接风,雨来了承受雨,风雨里坚强地挺立成自己的一道风景。
思念仍然是存于内心深处的。我用明媚的笑容迎接着生活的每一天。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即使接触过很久的人,也不了解我的内心有一座忧伤的海,许多人并不知道,我爱着的人早已离去二十多年。在我,忧伤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向周围的人诉说,甚至,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合适的人去谈论这件事。于是,忧伤着独自的忧伤,快乐着世界的快乐,我只想把自己的一份满满的正能量,传递给每一位身边的人。
还好,我做到了。
(三)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不说相思,就说一说你走后22年的生活吧。
你猝然离世后,我想用家破人亡来形容我们双方的家庭一点也不为过。
首先是我的婆婆、咱们的母亲。原本我们都是同村之人。所不同的是,因为公公的原因,在七十年代初,你便随着自己的父亲全家搬迁到了城里,吃上了“国库粮”,而我是从咱们村里考学出来的“野丫头”,虽然相距不远,但你我之前并无交集。成为一家人之后我才知道,做为“高干”的公公,虽然一表人材,虽然受过高等院校的培养,虽然是山东省三线军工医院的党委委员、副院长,但他对农村出身、大字不识的婆婆却不离不弃。自我嫁到家里,婆婆每天三次的药都是公公拿好放在固定位置,短短几年时间内,婆婆动了大小手术三次,婆婆没有医保,公公又是一个正直的人,大小手术都是足额交纳了医药费,住院期间,公公更是亲力亲为,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尤其是我,从公公的身上看到那么多金子般的品质,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幸福和温暖的。公公婆婆对我这个最小的儿媳更是高看一眼,自进这个家门,从没有高声对我说过一句话,时时处处当闺女般疼爱着。你更没有高干子女身上的骄娇二气,善良阳光,勤劳向上,谁家有事都跑在头里,对父母更是体贴孝敬有加。婆婆有病时,你我二人衣不解带住在医院里,为老人陪床照顾,大小事都是你我跑前忙后,二老把晚年全都托付给了你我。然而,你走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婆婆便抑郁而终,公公更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作为同济大学的高材生,公公是一家军工医院主持工作多年的院长,头脑清晰、睿智的一个人、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无不铿锵有力、条理清晰的一个人就那么痴痴呆呆的,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1998年之前。明明是咱家二哥,他一口一口地叫着你的名字,每一声都那么自然亲切,每一声,都叫得家人悲泪长流;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因为我和你的婚事是我的父亲拍的板,你走后,老人总感觉是他误了我的一生,你去世的第二年,老父亲便得脑出血一病不起,临终时含着眼泪对我说:“俺的宝贝闺女,你到现在还一个人,我是死不瞑目啊。”如今,老人去世已经十多年,而他悲切的话仍然不时在我耳边回荡,让一颗做女儿的愧疚之心日日难安;在咱们家乡,为老人送葬时,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女婿拜祭,但我父母逝去时的这个空缺让我一直感觉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我的老母亲因为照顾当时瘫痪在床的父亲,不小心摔坏了腰,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原本让多少人羡慕的两个大家庭,就这样被你的离去而击垮了。好在公公和我的父母,在全家人的照顾下,都还算是衣食无忧,体面地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公公2011年、我的父亲2008年、母亲2015年都先后离世了,而且都先后回到了你所在的那个山坡,每年的清明、冬至、春节及你们的忌日,我们都会赶回去,看一看山坡上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的四季,看一看你们长眠的土地,说一说家长里短,大家族中的事情和国
家的形势……想来亲爱的一定听到、看到、更会每次都能感受得到。
除了父母,亲爱的,最惦记的,应该是咱们的女儿吧?
22年,女儿从一个不足8岁的小女孩,已长成了一个身高近一米七零的大女孩,而且已成人妻、做人母了,这也是这么多年我唯一高兴和骄傲的事。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相守是最温暖的承诺。亲爱的,女儿的童年从你逝去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是一夜之间长大的,长长的岁月里,恐惧一直占据着她的心,最初的日子里,她一刻都不肯离开我,即使我睡着了,她也会把我推醒,直到听到我的回声她才能安心;放学回家,哪里都不去,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回家看到我就会安心,否则便四处寻找……她怕极了我会如同你一样,转眼便再也寻不到、找不见。原来上托儿所、学前班时,接她送她都是你的,而自你走了之后,风里雨里只有我们娘俩。多少次,雪大路滑,我们摔一个又一个跟斗,走回家时都成了雪人,手都冻僵,脚都冻麻;多少次冒着雨,我们在风雨里骑着自行车,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有几次还和人家撞在一起,有几次还摔到了路沟里。你走后3个月,我们原来的单位解体了,我们都面临着重新选择。那一年,生活何其艰难,我每个月的工资仅发不足三百元的生活费,到了冬天,我们居住的房子没有暖气,你在的时候都是你生火取暖,那些大块煤炭我总是生不着火,建筑面积60平米的家里,即使盖上厚厚的棉袄,早上的鼻子都会冻得生疼,厨房的水管都因寒冷而冻得出不了水……后来,我和许多人一样,选择了离家较近的血站工作。由于当时市民对无偿献血不甚了解,在宣传科的我,每天早上6点便随着采血车到农村、乡镇、厂矿,一走便是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还要连夜赶写新闻。那时,一个人的我,负责一张报纸、一份简报和所有的新闻宣传。报纸需要我独自把所有的稿件写好,再在方格纸上数出文字用的格子,照片所占的面积,然后,手工画好排版的格式后再送到报社看着做版、校对,那些年里,从早上到晚上,几乎照顾不上她,早上,总是她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下午放学后她会到办公室安静的等我。多少次,我们俩都感冒了,让同事给我们俩打上吊瓶后,她一边安静的写作业,我则用一只手写稿件、做报纸,需要换瓶的时候,由我来换,打完了,我便自己拔出针来。女儿总是饿着肚子,从来不催促我。常常是深夜一二点钟我把她从排椅上叫起来——身高1.55米的我,实在无力抱得起她,然后再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家去……后来,她长大了,曾多次获得美术全国大奖的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在女儿,一盒水彩的钱都不舍得花,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选择了上当地的卫校——她的理想是要在最好的医院,当一名最好的护士。如同许多失父的孩子一样,你的因公而逝对女儿一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好在,她如三月的栀子花般芬芳美丽着的人生,让我稍微感觉安慰了一些。
她积极向上,是我生活中的最好帮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许多小女孩都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但她就学会了生活。早上上学的时候,她会带上一个手提袋,放学后,去到学校后边的菜市场买回青菜,回家放下书包后便开始学做饭。曾经有一次下班回家的我,看到小小的她站在小马扎上正往锅里放菜。锅里的油太热,菜到锅里后便燃起了火,她吓的哇哇大哭,我跑进去,用锅盖盖上那个起火的锅,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而她却笑了:“原来锅里起火可以这样就好了,我知道了。”日子就这样缓缓而逝,二十多年里,她是我生活的助手、心灵的依靠。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她都会细细地劝导,有些话还很在理,而且,她宽容,大度,与人为善,从不在我面前流一滴眼泪。而且,小小的她发誓,要做我的父亲、兄长、朋友、姐妹,给予我世界上最温暖的爱和关怀。有时我也常常想,她就是一名天使,是你给予我最好的安慰和爱。虽然你仅伴我短短的那么几年,但却给了我天下最好的一个女儿,为这,也需要我一辈子感念你的好。
后来,女儿以笔试、面试第一成绩考取了市级一家医院,实现了她在最好医院当一名最好护士的理想和愿望。工作中的她勤奋敬业,有担当、肯吃苦,珍惜着生活中的一切,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肯定。看到她幸福的成长,我也由衷地高兴着。
2015年,她结婚了,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平凡朴实的自己的同学,我也尊重了她的选择。结婚之季,正是八项规定积极倡导的时候,女儿明事理地选择了低调结婚,仅咱们的至亲参加了婚礼——虽然从小女儿便渴望有一场隆重的婚礼,全家也想通过婚礼把生活给予她的亏欠给予补偿,何况,哪个女孩没有一个白雪公主的梦呢?但女儿的明理却让我十分的开心。只是在走向红地毯的时候,应该由你郑重地把女儿的手交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你却不在。当音乐响起,当女儿的伯伯携着女儿走向地毯的那一端时,泪眼中,我看到女儿眼里闪动着的泪光,我想,女儿心里一定也在思念着你啊。
(四)
亲,你在世时,家里欢声笑语不断,我牙坚嘴利,你却憨厚大气,大情小事,到了你那里都是云淡风清,你总是用无限的深情望向我,即使我不会生活、一无是处,在你却都是天下无双的宝贝。
认识你的时候,我一身的土气,但你却骄傲的要命,从岱崮、到蒙阴、到淄博、到济南、到青岛、到北京……你领着我拜见你所有的师长、朋友和至亲。每到一处,无论座椅多么洁净,你每次都会习惯性地先用自己的衣袖探试后才肯让我坐,茶水也都是先尝一口冷热后才让我喝;我爱吃的手擀面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做好;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各式可口的饭菜;出入都是你用自行车带着,再远都愿意;无人处,你总是蹲下身说:“来,我背你”。后来,有了女儿后,你仍然是前边抱着女儿、后边背着我,五层的楼梯你一步两个台阶,噌噌噌地跑上去,满头大汗却从心里乐成一朵花。认识我们的人都笑话你上一辈子没娶过媳妇,你从不争辩,也不解释,一如继往地做那个宠妻狂魔、贴心卫士、天底下最好的暖男。
从天上到人间。
真没想到,你把所有的爱浓缩到短短9年的时间,一股脑地给了我。也许,冥冥之中,你感受到了时间的匆促,便每天时不我待?其实,如果时光倒流,我宁肯做所有平凡的夫妻——不似这样的大喜大悲,只有长长久久的未来。然而,你却如雨后的彩虹,给予了我夺目的光彩后,便沉寂在长长的岁月里,只是回忆里的那些彩虹实在太美,岁月又赋予了这些彩虹更加美好的韵味,因此,你便在云端里,日日伴我走在人生的路上。
(五)
偶有闲暇,翻看照片竟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我俩坐在沙发上,你有力的双臂环过我的双肩,俯下头,深情地看着我;身穿睡衣的我半仰着脸,是满满的娇羞。
照片的背后是我的字:“绿玉枝头一粟黄,碧纱帐里梦魂香,晓风和月步新凉。吟依画栏怀旧月,笑贺郎君封侯王,素娥不嫁为谁妆。”你在另一侧写着“亲爱的,我们的爱情像贴心的棉袄,不显于形,却温暖于心。”还有一张照片,是我俩在公园里:长柳依依,绿树如荫。我依在你的身边,小鸟依人的样子,不远处是女儿手举野花奔向我们的样子。照片的背后我写着这样的字:朝朝暮暮月月季季年年,明明白白痴痴傻傻怨怨;爱爱恨恨情情愁愁恋恋,你你我我依依永永远远。
其实,这样的照片咱们有整整三个影集。那时咱们工资不高,却从济南买了最好的海鸥像机,只要有时间,便带着女儿到公园去、到盛能乐园去,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许多我们喜欢的照片,都写下了那时那刻的心情。你走后,我把比较珍贵的照片塑封了起来,而这些都成了我最宝贝的财富,一直伴着每一个晨昏。
如果你在,今年恰好57周岁。57岁的你,鬓角一定有不少的白发,甚至也会发福。对于这些,我和女儿时常探讨,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女儿的观点是你爱美食,看体赛又喜熬夜,所以身材一定不敢恭维。但我却不这样看,我想,你一定会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形象,如同你生前一样:阳光的笑容、星星般的眼睛,充满了肌肉的双臂,因为我们是自律而严谨的。正如你在日记中所写到的:
“当你成熟到足以克制一时之快、专注自身的责任而非权利时,你已站到了人生的最高处。”
“当你以宽恕之心向后看,以希望之心向前看,以同情之心向下看,以感激之心向上看的时候,你已站在了人生的最高处。”
“生活中,我们都是一根蜡炬,当我们点亮了另一支蜡炬的时候,我们没有失去什么,反倒是换回了整个世界的光明。”
何等的高洁,何等的心胸,何等的大气。
再有一天就是2020年的清明,看着照片中的你,我在电脑上轻轻地写下:
多少青丝化云烟,风雨已无言。琼枝蝶绕,嫣红霜染,恍若千年。
望穿双眼心牵,妻泪为“君闲”。琴音依旧,深盟不变,沧海桑田。
此去经年,亲爱的,心却依然。
【作者简介】张岚,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临沂作协常务副主席,临沂文学院副院长;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家三级健康管理师,市级多家报刊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中国妇女报》等,多次获全国散文、报告文学等奖项,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里的花开》《岁月凝香》《岁月静好》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