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个凌晨,我陷入了巨大的悲伤。
三十年前,也就是1990年,10岁的我第一次见到马拉多纳踢球。30岁的他连过三人,一脚直塞助攻“风之子”卡尼吉亚,帮助阿根廷队淘汰老冤家巴西。可是在决赛中,他和他的阿根廷队,输给了西德人。
那并不是最好的马拉多纳,四年前的1986年才是。他不仅仅捧起了世界杯冠军,还在1/4决赛里上演了世界足球史上最梦幻的4分钟。
先是上帝之手,然后是连过六人的世界足球史上最佳进球,他用最奇妙的方式帮助阿根廷获胜。四年前赢了“马岛海战”的英国人只能慨叹:这4分钟是马拉多纳一生的浓缩,天才与争议同在。
马拉多纳一生的争议,比他创造的奇迹更多。吸毒与酗酒,混乱的感情生活,一个接一个的私生子,甚至还有政治上的幼稚,随便一样拎出来,放在别人身上都是千夫所指的大错。可对于马拉多纳,人们总是宽容,就像我的朋友熊师傅所说:一个人有才华到了做什么都能被原谅的地步。
是啊,如果你没有见过马拉多纳踢球,你很难相信,惊世才华和放浪形骸的组合能如此诱人,甚至让人花上一生去热爱,而且爱屋及乌,对他曾经身穿的球衣也不离不弃。
可是,10月30日才度过60岁生日的马拉多纳,就这样猝然离去了。
这些年的阿根廷,似乎从没什么好消息,以至于让马拉多纳都看不下去。于我而言,世界杯等于阿根廷,可也因为阿根廷的悲剧气质,我的世界杯一次次提前结束。
最初把阿根廷变成“我阿”,是因为马拉多纳神一般的存在和蓝白球衣的干净漂亮。后来才知道,阿根廷并非生来豪门,早年之粗野不亚于著名的乌拉圭。可是有了马拉多纳,谁还在乎这些呢?
年少时光里有马拉多纳存在,委实是人生的幸运。因为他的狂放不羁与毫不虚伪,恰合少年心境。若是一把年纪仍爱阿根廷,多少有点理想主义,即使在世俗面前低头,内心亦有火种不息。在理想稀缺的今日,我倒是更爱跟这类人打交道。
骨子里的理想主义,往往与骄傲并存。这年头骄傲已沦为贬义词,你骄傲了,就不合群不懂事不世故,你得放下身段,才算成熟。这种论调完全忽视了一点:骄傲是人类的一种传统,有时它确实导致盲目和失败,但也有很多时候,它并非与自大划等号,而是与才华一起流淌于血液的东西,任你如何劝诫甚至打压都无法剥离。
这世界上,庸人永远占据大多数,他们也很难接受有人与他们不一样,所以嘲笑讥讽倾轧打击自古有之,可“傲骨”二字,从未真正消失过。
博尔赫斯有一句话,是讥讽也是客观描述:“阿根廷人是说西班牙语的意大利人,并自以为是住在巴黎的英国人。”自大固不足取,但我喜欢那种骄傲。因为,只有这种骄傲,才让雷东多为了保住一头长发而拒绝国家队。
当年我曾和同学讨论过这事儿,对方义正词严,痛斥雷东多没有集体主义大局观。彼时我虽也是被洗脑的愤青学生,但仍不能同意他的论调,坚持认为个人有权利作出选择。
个人主义与骄傲相生相伴,融入阿根廷这个曾被殖民近三百年的国家。被殖民其实是一件充满矛盾元素的事情,它充满屈辱感,使被殖民者对自由极度向往,另一方面又因为殖民者文化优势的渗透,使得被殖民者更早接触到先进文化。阿根廷足球也是这样,它视自由如生命,同时却又受殖民影响,有着南美球队中最好、甚至类似欧洲体系的战术素养。
当然,阿根廷足球也曾被束缚。1978年,阿根廷军政府拿出了当年国家预算的10%用于世界杯的场馆和设施建设,意图展示一个军人统治下的道路正确的阿根廷。他们最终夺冠,肯佩斯的铲射早已成经典,可球场上的自由奔放背后是巨大的阴影。那个于1976年通过政变上台的军政府无比残暴,何况,与秘鲁队的那个6:0,早已被推测为一场政治交易,是世界杯历史上最著名的假球,不容有失的军政府,为了以世界杯平息民怨,已无所不用其极。
自由与政治,似乎从来都是相悖的,可对于阿根廷足球而言,它们总是共生,并撕扯着那件蓝白球衣。1982年世界杯,作为卫冕冠军的阿根廷队首战失利,次日马岛战争结束,阿根廷战败,引发了国内动荡,民众游行示威,抗议军政府。
在1986年世界杯击败英格兰的那场经典之战后,马拉多纳没有说“足球与政治无关”之类的套话,没有以“单纯的足球”来讨好世俗,他说的是:
“我不否认,我们赢得了某些超越一场足球比赛之外的东西,我们打败了一个国家,我们这些足球运动员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贡献。虽然在比赛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跟马岛战争无关,但谁都知道那是在说谎!在我们体内,仍然可以感到疼痛,从在那个岛屿上牺牲的阿根廷子弟身上传导过来的疼痛……”
这也是我喜欢马拉多纳的原因,这种真实的魅力,甚至胜于那个世界杯历史上最漂亮的进球。
只是,马拉多纳的离开太过悲剧。1994年,他在对希腊队的世界杯小组赛中的那粒进球漂亮无比,冲着摄像机镜头怒吼的他一度让我热泪盈眶,可是没几天,央视就用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向药检呈阳性的球王告别。
就像这个悲剧一样,后马拉多纳时代的阿根廷,悲剧气质越发浓郁,乃至于成为文青自虐式情怀的工具。
尤其是2002年的小组出局,我送别的不仅仅是战神巴蒂,甚至连艾马尔这种马拉多纳最为看好的接班人,亦走上了消沉之路。至于2006年的点球悲情,2010年被德国队的简单粗暴所羞辱,阿迷也只能接受。
2014年,后马拉多纳时代运气最好的一支阿根廷队,仍无法阻止德国队成为历史上第一支在美洲获得世界杯冠军的欧洲球队,马拉卡纳球场成为了阿根廷人又一次哭泣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马拉多纳离开后,阿根廷再也没有在90分钟乃至120分钟里击败一支顶级强队。
在那场决赛后,我曾写道:
“阿根廷队真的不适合保守,也无法与世俗合流,它学不会,甚至学不像。别人自废武功,或许还有几分蛮力,可阿根廷队要是没有了不羁,失去了骄傲,那就一无所有甚至一无是处。即使自由的尽头是悲剧,它也应将自由视若生命。”
阿根廷人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们永远在寻找下一个马拉多纳,但遍寻不获。我当年最喜欢的艾马尔,曾被马拉多纳称为“最像我的人”,可却没有足够的运气。梅西成了世界最佳,但依然迈不过这道坎。
或者是因为,球王真的只有一个吧。
在足球成为“世界第一运动”的20世纪,“球王”这个称号并不只属于马拉多纳。在他之前,贝利就已经拥有这个头衔。普斯卡什、尤西比奥、贝肯鲍尔、克鲁伊夫、普拉蒂尼……还有后来的荷兰三剑客、巴乔、罗纳尔多、齐达内,直到梅西与C罗,世界足坛从未缺少巨星,其中自然有人无限接近“球王”的称号。
但在许多人心中,马拉多纳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贝利的足球生涯距离我们太过遥远,甚至远离职业化,没有真正科学的训练,没有足够激烈的对抗,没有足够先进的战术,连数据统计都乱七八糟,以至于贝利的进球数字有着极大水分。至于其他人,或者球技上差一点,或者荣誉不够运气不佳,有些人荣誉倒是大满贯了,可人生又太过“完美”,一步步走下来正儿八经,反而让人爱不起来。
马拉多纳不同于贝利,他的精彩属于80年代。那是电视转播崛起的年代,人们可以通过电视拥抱足球的魅力;那是足球战术体系突飞猛进的时代,教练们在场边运筹帷幄;那是真正的职业化时代,有正规的训练正规的比赛和正规的技术统计。马拉多纳带着球满场飞奔,是一代人的记忆。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更是最初的足球记忆,永远无法忘记。
这位出身贫困小镇、从街头足球中走出的天才,面对着站位体系、对抗能力和协防能力都远超前辈的后卫们,仍然上演了一次次神迹般的进球与助攻。从早期的模糊录像,到后来的GIF动图、各种视频格式,直到如今的短视频,他的球场表现从电视时代跨越到互联网时代,从未被遗忘,只会越来越被珍视。他从风华正茂走向退役,从任性的孩子变成六十岁的老人,可在我们记忆中,他永远是球场上无所不能的样子。
马拉多纳也不同于克鲁伊夫们。他有足够的霸气与运气,有各种各样的登顶与荣誉。从1977年世青赛开始,到1986年捧起世界杯,从阿根廷联赛冠军,再到帮助曾经的意甲弱旅那不勒斯队夺冠,他尝遍了胜利滋味。他也有许多令人掉泪的遗憾,比如1994年世界杯。他从不是一个完美的偶像,反而任性、自私、有时甚至像个恶棍,可这样的他无比真实。
当贝利西装革履道貌岸然时,当一位位旧时欧洲巨星变身正襟危坐的官员和政客时,马拉多纳呢?他总是与不同的异性一起,顶着自己的大肚子,在海滨晒着太阳,动不动就说出各种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话。可我们都知道,他活出了我们想要却永远不可及的真实。
球场上的马拉多纳是神一般的存在。可现实中的他摆脱了神性的光芒,就像一个最坦诚的孩子,至死不变。
是的,我们爱马拉多纳,早已不仅仅因为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