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慕汐醉
她是护国将军,他是九五之尊。沈青云知道她与容安不会有结果,但她不在乎。纵使多年以后,史书工笔,她不过是一位为国尽忠的将军,不会有人记得她当年如何的意气风发,如何为情所累,如何命丧军前。
楚国十二年,十一月八日,大雪。高祖崩逝于太平宫,举国哀悼,天下缟素。
三日后,太子登基,护国将军沈青云为礼直官,宣读高祖遗旨。
第一章
我从马车上下来,疾步向建安宫走去,深夜一同急召而来的,还有几个内阁老臣。
建安宫灯火通明,四角都置放了暖盆,将屋子烤得暖烘烘的。
我将大氅脱下交给了小厮,整理衣冠,深吸了一口气才踏入殿中。
顾容安正冷着一张脸,斜倚在龙椅上,几个老臣都跪了一地。
我心下一惊,大抵猜到是什么事儿,面上却不动声色,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臣沈青云叩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
容安双眼微合,案上的灯火摇曳,细烟逶迤,晃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你们这帮内阁臣子却连奏表都没有写出来,怎么?是嫌命太长了?”
我低着头,站立在一旁,不吭一声。
内阁大半的臣子本就不支持太子登基,却不想如今他们竟做得这般明显。
我抬头看他,薄唇轻抿,眼底眉梢皆怒。
“明日登基大典若无法顺利进行,朕看你们就可以去地下伺候先帝了。刚才朕已经派人接了各位府内的命妇入宫侍奉太后。众卿在做事之前也要考虑一下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几个臣子诚惶诚恐,估计也是没有想到他还未正式承统便如此杀伐果决。况且家眷又握在他手里,如此一来,倒真是不敢有其他动作了。
“行了,都跪安吧!青云留下。”
半响,殿内又是一片寂静,我站在殿内不言,他低头看着奏折不语。这几日他一直忙于政务,和我已许久不得见,仿佛生疏了许多。
他突然叹了口气,放下奏折,冲我招了招手。
我乖乖地走了过去,他似乎有些疲惫,眼底泛出淡淡的青色。
我心底蓦地一软,他大抵只有在我面前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青云,朕头疼!”
我慢慢伸出手,在他的太阳穴周围轻轻按动,他像个孩子一样半倚在我的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在我们之间。
旁人都道太子阴冷狠毒,可只有我知道他心底的苦累,这龙椅不容易坐,多少人为了它死无葬身之地。他精心谋划多年才有了今日的成果,这个天下该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阿云!”
我一惊,手指僵住,这个称呼我有多少年没有听见了?
我低下头,容安似乎已经睡着了,我有些欢喜,他是梦到我了吗?
我同容安相识得早,那时候我还不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将军,他也不是权倾天下的太子殿下,心里装的也不是家国天下。
我父亲是沈国公,统领楚国过半兵马,母亲是太后娘娘最小的妹妹,先皇特封的郡主。
母亲生我和青越时难产而死,太后娘娘怜惜,把我和青越抱到宫里来养。
我性子跳脱,不爱同青越关在屋子里练习女红,便央着太后娘娘让我同那些皇子公主一起去书房学习。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容安的。
太傅是出了名的严厉,每日必考昨日学过的文章,若是答不出来,便要挨戒尺。
这日刚好考到我,我站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心中哀叹,想着估计是要挨打了,却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说着答案。我顺着他说的,磕磕巴巴地答了下来,总算是勉强过关。
下学后,我一脸感激地拽住身后那人的袖子,连声道谢:“我叫沈青云,你呢?”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袍子,抬头看着我,缓缓勾起嘴角,眼角微垂,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多了几分柔和,添了几分孩子气。
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他对我这样笑过。
“容安,顾容安!”
后来我才知道,容安幼年丧母,又不得陛下重视,在这宫廷里怎是“凄惨”二字了得。
我执笔一笔一画在纸上写字,上好的宣纸被墨汁浸透,我鼓起嘴,用力地吹干。
一阵风刮过,卷走了桌子上的宣纸,在空中摇摇晃晃,上边的字却清晰可见。
——六皇子,顾容安。
第二章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破晓,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我双手拢在袖子里,止步不前。
“外面露气重,如何还不入车?”
我轻笑:“鸠占鹊巢之人不该亲自来扶本将上车?”
帘子被掀起,车内那人果真亲自下车来。
我咂咂嘴,难得见有男子穿绿色衣袍,偏偏就是面前这位,一身墨绿色长袍穿在身上更显儒雅。我问道:“宴之,你几时过来的?”
陆宴之是我在军营里结识的,那时候我刚刚入军营,常常操练到手脚抽筋,便是他,每日端热水来给我按摩。刚开始我还端著架子一本正经地说男女授受不亲,别瞧着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动起手来却丝毫不含糊。将我打趴在地上之后,却老神在在地坐在榻上问我:“现在,这位小将军,你还要不要我帮你按摩?”
“今日陛下登基,你身为礼直官不好好在府内待着,到处乱跑什么?”他答非所问道。
“陛下召我,我焉敢不去?”我答道。
宴之皱眉,把我拉到马车上,眸子微合,道:“沈青云,那是皇宫,就算你再怎么急不可待,也不至于在登基的前一夜……”话至此,他似乎觉得过于重了,便没有说下去。
可就是这半段话,足以气得我浑身发抖,这一字字都让我脊骨寒战。
“我是钟情于陛下,可这些又与陆大人有何干系?没错,昨夜我就是同陛下在建安宫缠绵床笫,陆大人大可去史官那儿告我一状。”
陆宴之脸色骤然作怒:“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冷笑。
他叹了一口气,道:“帝王之心深不可测,青云,将来必有你后悔的那一日。”
我蹙眉,嘴唇微动,还想再言语,外面却传来小厮的声音:“将军,到了。”
我恨恨地撩开帘子走了下去,不再和陆宴之在这里浪费口舌。
“青云。”他叫住我,“若是哪一日你后悔,我……”
“不会有那一日。”我头也不回地说道。
马车渐渐远离,帘子一晃一晃,阴影投到陆宴之的脸上,神色不明。
陆宴之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喜欢陛下的人。
自从我知晓容安的出身后,便决心要做他的朋友,保护他。
那时候我成日里跟在容安身后,谁敢欺负他我就上去一顿狠揍,为此没少挨太后的骂。
容安没有对我说过感激的话,我也不在乎,那时候是何等的天真浪漫,想着这一辈子若能跟在容安身后,也是值得了。
楚国六年,南越进犯,我的父亲亲率大军抵御,那一战死伤无数,鲜血将这河山染得更加妖娆。无数的尸体因无处掩埋被扔到了河里,自此,下游的人再也不敢吃那条河水里的鱼了,因为每每煮熟刨腹,总能吃到人的指甲之类的东西。
所幸,楚国还是胜利了,可我的父亲没有回来。
他同那些将士们一样,死在了战场上。
那一日狂风暴雨,好像老天都知道我的悲痛,青越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得肝肠寸断。我避开那些仆从,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哭,无母无父,我自此变成了孤儿,再无依靠。
有人轻轻地抱住了我,说:“青云,你还有我。”
我回头,是容安。
他的目光清亮深邃,似是无心一说,却狠狠地插入我的心窝。
旁的人宽慰都只是说人死不能复生,叫我不要太伤心,只有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我肩膀让我依靠,告诉我,还有他在,我不是一个人。
“容安。”我微微哽咽,睫毛垂下,眼泪顺势流下。
他揽过我,语气低沉:“阿云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害怕,你的身后还有我,我会护你周全。”
就为了这一句话,我曾多次在刀口舔血,多次遍体鳞伤。痛到极致时也曾想过放弃,想着就那么死了吧,可是我不能,我还有顾容安,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
自那以后,我开始勤加练习,我拾起了父亲生前用过的长剑,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就在楚国七年,我率领大军灭了南越,成了楚国唯一一位女将军,也是在那一年,容安多年的谋划有了结果,他终于被封为了太子。
晚上的宫宴,灯火通明。
我不耐烦这样的宴会,早早地偷偷溜出来,一个人提着一壶酒,倚在一颗老槐树下,乐得逍遥自在。
一个食盒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看,是容安。
心底有几分欣喜,我忙站起来,道:“今儿是给你设宴,你怎么也出来了?”
容安轻笑,说:“光记着今天是我封太子的日子了?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我恍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道:“也只有你还记得。”
容安拉着我坐下,打开了食盒,是一碗面条,上头还卧着个鸡蛋。
我吃面的时候,容安就在一侧看着我,偶尔拿帕子给我擦擦嘴角。
吃完后,我打了个饱嗝,懒懒地靠在容安的肩膀上,咂了咂嘴,有些意犹未尽,道:“这是哪个御厨做的?味道还不错。”
容安笑了一声,说:“是你面前这位御厨做的。”
我张大了嘴,一脸难以置信,道:“你做的?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有什么不能做的?”容安抵着我的额头,语气亲昵,“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第三章
阳光倾洒,遮去了如鸦色的苍穹。
我穿戴整齐后,便往宫中赶去,此刻尚不到寅时。
一路飞赶驾车,从宫门口入殿,两侧的内侍已跪侍一地,只等顾容安除服履,更青衮龙服。
我不再耽搁,撩起衣袍跪了下去,今日我为礼直官,衣饰是由内务府置办送来的。我把双手拢入袖中,两袖一对,刚巧是盘花牡丹。从腰间垂至膝下的是绯紫缓带。
自打我入军营为将后,便再没有穿过这等华丽繁复的宫服了。
正愣神,旁边的内侍推了我一下,小声道:“将军,陛下出来了。”
我抬头,顾容安正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玄衣纁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面色冷峻,天子威严尽数展现。
我不敢再看,慌忙垂下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道:“臣沈青云参见陛下。”
他似乎低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道:“起驾。”
到了太平殿,轿辇停下,容安缓步走下,目光冰冷地扫视了一眼众大臣。一双紫金龙靴一步步踏上玉阶,衬着东方的光亮,有些耀目。
我走到容安面前跪下,道:“臣奉旨,为大典礼直官,恭请陛下入太平殿。”
容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向龙椅,面东而坐,青衮长垂。
这一刻,不再是楚国十二年,而是乾康元年。
我微微抬起头,龙椅上的男子无限威严,睥睨万物,一如多年以前,他在我面前指点江山那般。
容安这个太子当得并不安稳。先帝好女色,后宫嫔妃无数,子嗣也众多。
容安固然颇有才华,然而才情高于他的也不是没有。
容安他没有母族支持,朝中心腹甚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从太子之位跌落。
他刚刚登上太子位的时候,东宫时常彻夜灯火通明,我心疼他,每到晚间必会给他送夜宵。
他负手站在案前,上面铺的是楚国地图,江河延绵万里,险峻奇峰无数。这万里江山妖娆,哪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不向往?
我放下汤盅,抿唇而笑,道:“殿下心所属,必可得之。”
他回头,灯烛摇曳,一室光辉,他说:“阿云,你愿意帮我吗?”
我垂眸,半跪在塌前,道:“臣尽忠陛下,死而后已,殿下所愿,亦臣所愿耳。”
他上前将我揽入怀中,在我耳边轻喃:“阿云,我的阿云!”
衣衫尽落,红烛灯爆,外边夜色正浓,连明月也黯淡无光,遮掩这一屋春色。
从那之后,我便在暗处替容安做那些腌臜不堪的事儿,去五王府偷盗私信、夜刺八王爷,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走在刀刃上?一不留神儿,便是刀落头断的下场。
记得有一次我去刺杀八王爷,一个不慎落入八王爷的圈套,拼了个万死才侥幸逃脱。怕容安担心,就没有回宫,径直去了宴之那里。
赶到他那里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的血染透衣衫,远远看去像个血人一样。
他看见我这般,目光陡然变冷,可给我包扎时的动作是轻柔的。
知道了事情经过,他气得踢翻了案榻。
“沈青云,你早晚会死在他的手上。”他同我这般恶狠狠地说道。
我撇了撇嘴,不置一词。我不是傻子,有些事情心里清楚,诚然顾容安是在利用我,可在我心里,还是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哪怕只有一点儿点儿,也值了,纵使身死也无妨。
第四章
我前脚刚刚踏出太平殿,紧接着就被太后的人接到内宫里去了。
太后因我没有支持他的儿子上位很是不满,不知道在心底骂了我多少次白眼狼,今日突然地把我叫过去,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抬头看了看金灿灿的匾额,我收拾好纷乱的心神,踏了进去。
太后不喜奢华,宫内布置朴素,就连中央的熏炉也是用了好些年头的。
我微微弯腰,道:“臣参见太后。”
太后难得笑着冲我招手,说:“青云来了,快过来,你们姐妹也好些日子不见了吧?”
我抬头,果然,坐在太后身侧一脸温婉的人正是我的妹妹青越。
青越看见我,笑得更加温和:“阿姐!”
我同青越并不像旁的双生姊妹那般亲密。我性格略像男子,整日里嚷着打打杀杀,青越却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吟诗抚琴、闲庭对弈都不在话下。后来我承袭父亲官爵,在宫外有了府邸,青越也未曾搬出来与我同住,可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我妹妹,多日未见,想念还是有的。
闲聊了一些小事儿后,太后开始引入正题,说:“青云,如今皇帝登位,后位却还是空缺,你也要想着帮皇帝琢磨。”
我垂眸,淡淡道:“此为内宫之事,臣不敢妄言。”
“立后乃国之根本,如何不可提及?”太后微嗔,瞥了我一眼,又拉过青越的手,脸上再次挂上笑容,道,“哀家瞧着青越就不错,你又是她阿姐,合该同陛下说说的!”
我心里有些微惊,咬咬嘴唇,默不作声。
太后看了我半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此事你再考虑考虑,哀家今日乏了,你们退下吧!”
我拉着青越,起身行礼,方一同退殿。
行至后花园,我才停下脚步,满肚子的疑问卡在嗓子眼儿里,憋了半响,才堪堪吐出一句:“你当真想嫁给陛下?”
青越正低头认真摆弄着花,闻言轻笑,道:“我心仪陛下已久,自然想嫁与陛下,阿姐难道不希望我做皇后?”
我一时无言。我自然是不希望的,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嫁给他,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为何偏偏是青越,我的妹妹?
我扬眉,去看她。一身水蓝色宫装剪裁妥帖,更显她的苗条姿态,此时站在万花丛中,面色恬静,带着些许女儿家的娇羞,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些,都是饱经战场风沙洗礼的我所无法相比的,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容安,成为国母之尊。
我斟酌着开口,说:“你性子单纯怕是不适合这玲珑权变的宫闱。”
青越嘴角弯起,道:“阿姐,你莫不是忘了,我自小就是养在宫里的,要说生存,怕是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我再一次哑然,过了好半响,才重重地点头,道:“好,阿姐帮你。”
青越笑了,一如儿时那般单纯可爱。可怜我身为青越的阿姐,竟不了解她的心思,不知是何时芳心暗动,瞧上了容安。
“那就……谢谢阿姐了。”青越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玉钗,踮起脚,慢慢地将钗插入我的发髻中,附在我耳边轻轻道,“这钗颜色好看,可莫再弄丢了。”
她的气息轻轻地拂过我的耳郭,却让我觉得背后一凉。
这只钗,是容安送我的,为何会在青越的手中?
第五章
“你说,你想朕立后?”
容安轻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是,臣下以为,立后乃国之根本,若我楚国要胜于诸国,必有国母凤倾天下,使万民朝拜。”我站在一侧,拱手,硬着头皮说道。
“这是你的真心话?”容安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片阴影向我压来,使我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我道:“臣……句句肺腑之言。”
“欺君!”他淡淡道,阳光透过窗棱上的罅隙照射在他的脸上,晃得我看不清是何表情。
“臣惶恐!”我把腰弯得更低了。
随着重重的一声“啪”,龙案上的杯盏已经落地,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迸射,有几滴落在我的官靴上,浸染了根根丝线。
我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瓷片硬生生地扎进了膝盖。我咬唇,抬头看他。
容安已经坐回龙椅,翻看着手中的奏章,偶尔拿起笔点点红墨,写下朱批。
一切平淡得好像刚才暴怒之人不是他一样。
我还跪在地上,鲜血染透了月牙白的袍子,混入了地上的茶水中,混沌一片。
心被利刃切成两瓣,一瓣在冷水浸泡,冻成寒冰,稍一触碰,就化为灰烬;另一瓣在油锅中烹炸,火烧火燎地痛。
好久,他才放下手中的笔,淡淡地看着我,道:“沈青云,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朕给予的,如果朕想,随时可以收回。还有——朕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嗓子突然干干的,我仿佛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一个字:“是。”
他瞟了一眼我的膝盖,说:“跪安吧!”
我俯身叩首,挣扎了几下才勉强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出了太平殿。
打开大门,阳光略有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伸手捂住双眼,手心处一片湿润。
明明是盛夏之日,我却冷得如同置身冰窖,浑身都在发抖,膝盖痛得麻木,远远听到有人叫我,举目望去,是宴之。
我突然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席卷全身,好似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一样,整个人蜷缩在玉阶之上,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模糊中听到宴之的声音:“青云,青云。”
我努力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人影重叠,分不清谁是谁。我想扯出一个微笑,告诉他我没事儿,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头昏昏沉沉,好像被人抱起,又好像在马车中颠簸。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我晕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若是叫旁人知道必会以为是容安爱护我,不愿立后。
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容安罚我,是因为不满我干涉他的事情。他一向这样,做太子时,有谋士建议他娶宰相千金,被他当场贬出府。他的一切事情,从不允许他人染指。
心蓦地一揪,原来在容安心中,我与当年被他赶出府的谋士,并无不同。
楚国八年,我率兵驻扎边塞。
那时边疆动乱,每到青黄不接时,辽兵总会来犯。辽是游牧民族,士兵都长得高壮,骑在马上拿着弯刀,格外凶狠。
那一年,我与边塞辽军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
直到那晚,深夜我仍在帐篷里读兵书,外面突然火光大起。我大惊,连忙披上衣服出去看。
外面已经乱起来了,辽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边的山崖摸上来了,从后方一把火烧了我军的粮草。
辽军如鬼魅一般突然袭击,在营地里大杀四方。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思索辽军是如何知道我们的位置,又是如何偷袭上来的。
我率领残兵费力突袭出去,数万兵众,杀得只剩下几十人。
而没有了边塞军队的保护,那几座边陲小城犹如待宰的羔羊,尽落入辽军之手。
一损数城,楚帝大怒。
后来查清,是我手下几个将领投敌。还没等我进一步查清,楚帝已经派人来押解我回京。
满朝文武为此争论不休,大半部分都是上书要求将我斩杀,以平军心民心。
而我也一直被关在大牢里。
自始至终,只有一人来看过我,是容安。
我那时大抵狼狈极了,蓬头垢面,一身单薄的囚服。
看见容安的时候,除却惊喜,我心里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我怕他看见我这个狼狈不堪的样子。
可是容安什么都没说,没有安慰我,也没有给我分析局势。他只是叫人打了一盆清水,亲自拿手巾给我擦了擦脸,又吩咐人煮了一碗粥来。
我手上还锁着重重的枷锁,吃饭极不方便。他看我那笨拙的样子,干脆把我揽在怀里,拿着粥喂我吃。
我脑袋里混沌一片,下意识地张口喝粥,满满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
喝完粥他也没有离开,仍旧抱着我,替我揉着手腕处的淤青。他说:“阿云,别怕,一切有我呢。”
自始至终,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却抵过旁的千句万句。
我犹记得,当年我父亲战死,我孤寡一人时,他也是这么安慰我的。
积压在我心底的那块石头总算移开了,我窝在容安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幸好,我还有容安。
没过几天,我被放出来了。对我的惩罚也仅仅是扣了半年的俸禄。之后我问了许多人才知道,是容安在太平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才让楚帝松了口。
自那以后,我更坚定了辅佐容安的心思。既然这条命是他救的,那日后,刀山火海、哪怕是要将这条命还给他,我也毫不犹豫。
谁承想,竟一语成谶。
第六章
我这一病,就是整整半个月,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
——大梁出兵楚国,连破五城。
——白城守将投敌,三千将士被虏。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震惊朝野。
直至第十六日,我拿着当时攻破南越时所用的长剑,一身戎装,不顾侍卫的阻拦执意入殿,在满朝文武震惊的目光下跪了下去,道:“臣,沈青云,愿带兵出征。”
容安端坐在龙椅上,眉目如水,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不置可否。
就在我跪得膝盖酸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百官哗然——“朕欲御驾亲征。”
大军北上,直至白城边界才驻扎下来,此时两军相距不过百里,大战一触即发。
我躺在帐篷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外面偶尔传来士兵巡逻时铠甲摩擦的声音,方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灯火一时有些昏暗。
容安出征,虽令众人吃惊,却也在情理之中。
新帝登基,树立威信、稳定民心,还有比打一场胜仗更有效的办法吗?
我轻合双眸,努力让自己睡着,明日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突然,轻微的响动传来,我睁开眼睛,飞快地躲向一侧。一支羽箭自外面射来,深深地钉在了我身后的梁柱上。
一同钉上的,还有一张字条。我迟疑了一下,上前取来,上面只有两个字:救我。
字的末尾,用墨汁轻轻点了一朵梅花。如此简短,却在我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字底的梅花,是我和青越儿时玩闹时画下的,当时我们窝在宫里,画了不下十张这样的梅花,彼时我和青越约定,待得来日出嫁,喜帖的末尾一定要画上这样一朵梅花,这是我们二人的秘密。
时隔多年,不想竟是在这样的情况再次见到这朵梅花。我攥紧手中的纸,青越出事了。
我烦躁地随意把字条揉成一团,丢进茶杯中,纸上墨迹氤氲,在纸的一角显现出一行小字。我看清后,猛地站起来,随手拿起长剑,走了出去。
我已没有父母,只剩下这一个妹妹,青越不能有任何不测!
但是我没想到,我们的姐妹之情在青越眼里一文不值。
虽说我从不认为我与青越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却也没想到淡薄至此,仅仅为了一个男人,就可以勾结大梁,置我于死地。
更可笑的是,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容安对我的感情,她倒是自信得很。难道杀了我,容安就会立她为后了吗?
可怜的是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被关在了大梁的密室里。
我被关在密室整整三日,滴水未进,此时我的脑袋里早已经变成了一片糨糊。我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忍不住想:容安他,会不会着急呢?
其实此刻,我内心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想。大梁密室危机重重,摆明了拿我作诱饵,挖好了陷阱等着容安跳呢!以容安的精明,肯定不会做自投罗网的事。
既然救不出我,而我手里又掌握着大军的布防,那么,最一劳永逸的事,就是杀了我。
杀人,总比救人容易。
我太了解容安了,他是一个多么狠辣的人,我相信,为了江山权力,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我。
昏昏沉沉地到了第四日,大梁的人按捺不住,打算从我嘴里抠出点儿有用的信息。他们刚刚把我拖出密室,就听见门外传来的厮杀声!
“青云。”是宴之的声音。
我努力站了起来,应了一声:“宴之,我在这里。”
陆宴之循着声音找了过来,我被他背在背上,向外面奔去。
“不好,陆大人,中埋伏了。”有人喊道。
陆宴之皱眉,脚步未曾停下,道:“冲出去!”
“大人,小心。”
“噗!”
是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了一般,慌乱地往宴之身上摸去,手上顿时沾染一片黏稠。我定睛一看,一支长长的羽箭穿透了宴之的胸膛。
宴之摇晃了几下,最终连带着在他背上的我,一同摔倒。
没有理会脚踝处的痛楚,我使劲儿爬到宴之身侧,用手捂住伤口,却怎么样都止不住流出的鲜血。
我曾在战场厮杀,见惯生死,却在这一刻无助的像个孩子。我哭着道:“怎么办?宴之,怎么办?”
宴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趴在他身上大哭。
终于,他开口了,我却哭得更厉害。
他说:“青云,别哭了。”
梁军涌上,把我按在地上,我拼命地挣扎,脸颊被蹭得猩红一片。
宴之被他们拖走,鲜血在地上留下好长一道痕迹,一切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样的痛不欲生,可是这一次,容安没有陪在我的身侧。
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喷涌,像是鲜血,像是眼泪,只恨不得下一刻就冲破肌肤,淹没这一切。
大军不能再拖,就在次日,两军会集,在白城对峙。
我也被压到了大军前。
时隔多日,我终于见到了容安,他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剑寒气逼人,偶尔一阵风吹动他的鬓发,遮住他眼中的戾气。
大梁国军军队不敌楚国,无奈只好提出求和的要求,唯一的条件是要用我换楚国三座城池。
听了大梁国君的话,容安薄唇轻抿,淡淡地瞟了我一眼,眼中的冷气逼人。
这一眼,让我如堕深渊。跟在容安身侧多年,我自然知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心中的某一处轰然崩塌,原来这么多年的真心相对,换来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所谓的情深义重,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只觉得从心尖处冷到了发梢,处处冰冷。
这数年的鞠躬尽瘁,温情脉脉,到头来不过过眼云烟。
我却抬起头,放肆大笑,高声道:“臣沈青云,为将数载,征平南越。承蒙皇恩,自当犬马。我沈氏一族,世代忠烈。臣微鄙之身,不敢让君主为难,自当尽忠。臣死亦结草,难报陛下恩情!”
说完,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来,抽出一侧士兵的刀,狠狠地插入腹中。
我仰起头,想看他最后一眼,可容安低头垂眸,仿佛此刻死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终于绝望了,剧烈的疼痛使我扑倒在地上,血一点儿点儿涌上,满嘴都是甜腥味儿,我张了张嘴,嘶哑地喊了最后一句话:“吾皇万岁。”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儿时的容安,他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嘴角挂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他向我伸出手,说:“阿云,我们回家。”
尾声
功德殿的灯火忽暗忽明,容安盘坐在殿内,面前放着一个铜盆,里面卷起的火舌正吞噬着刚刚放进去的一本佛经。
功德殿内,列放楚国十八位英魂,一个个都是赤胆忠心,为国尽忠的勇士。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视着供奉着的一座座牌位,最后停留在末尾的牌位上许久。
牌位被擦拭得很干净,上边清清楚楚的刻着“沈青云”三个字。
过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记得当年那场战役,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只是每当午夜梦回,他自己一个人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沈青云临死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多么悲痛,多么绝望。
他当时做了什么呢?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心底却狠狠地抽痛。
他当年也曾对她许诺过山盟海誓,也曾想过,待有一日江山稳定,他就立她为后。
大概是因为曾经低贱过,所以才会对权力有那么大的渴望。他总想着,等他的位子坐得更稳些,等他的权力更大些,等……
可是等不到了,六域八荒叩拜而来,他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姑娘。
那日沙场上,她自刎的血溅在地上,他都不敢看一眼。
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她,自己不要她的誓死效忠,而是等他睥睨江山时,站在身边的人是她。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以及宫人的提醒:“陛下,夜深了,该回了。”
老人慢慢起身,拿起身旁的水壶浇灭了铜盆里燃得正旺的火,随着“撕拉”一声,一阵白烟缓缓升起。里面的灰烬被水没过,浮浮沉沉地漂在水中。
也许他后悔了。
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再来一次,舍了这江山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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