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中国成立时的满目疮痍,到现在一跃而成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用70年时间创造了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奇迹背后,中国历经了无数曲折,付出了血泪的代价,当然,更是奉献了令人惊叹的智慧和勇气。在本刊推出的新一期封面《奋进的时代: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中,我们选择了数十位在新中国70年的复兴之路上值得被铭记的人,以此回顾中国人的70年奋斗历程。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9期,原文标题《郎平:“女排精神不是赢得冠军”》,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文/张从志
“女排精神不是赢得冠军,而是有时候知道不会赢,也竭尽全力。是你一路虽走得摇摇晃晃,但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依旧眼中坚定。人生不是一定会赢,而是要努力去赢。”
“铁榔头”
1981年11月16日,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最后一场比赛在日本大阪体育馆上演,看台上座无虚席,此役是中国女排对战有着“东洋魔女”之称的东道主日本队。在前一晚3∶2艰难取胜美国队后,这场比赛的悬念其实已经没那么强了,按照积分规则,中国队只要赢下两局就能捧回梦寐以求的世界冠军奖杯。
一开场,女排姑娘就打出了气势,很快以15∶8、15∶7干净利落地赢下两局——世界冠军到手了,但比赛还在继续。第三局,中国队先以10∶4领先,眼看就要总比分3∶0结束战斗,中国队心理出现了松懈,而背水一战的日本女排却愈战愈勇,逆转翻盘,连扳两局。到第五局决胜局,双方比分死死咬住,交替上升,最后关头日本队取得了领先,15∶14。紧接着,郎平斜线扣杀得手,15平,中国队夺回发球权,随后依靠两次拦网得分,以17∶15拿下最后一局。七战全胜,中国女排首次登上世界之巅,这是中国在“三大球”(足球、篮球、排球)项目上取得的第一个真正的世界冠军。那时整个国家刚从动乱中走出,开始转向经济建设,这个冠军对那一代国人来说无疑是最令人振奋的兆头,不过大家未能预料到的是,这只是中国女排80年代梦幻“五连冠”的一个开端。
1981年在日本世界杯夺冠后,中国女排接连拿下了四个世界冠军,包括了所有世界大赛:1982年第九届世界排球锦标赛冠军,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金牌,1985年第四届世界杯冠军,1986年第十届世界女排锦标赛冠军。这五支冠军队伍里,始终都有郎平的身影——前四年,她是队内的头号主攻手,1986年,她以助理教练身份出征。在日本的世界杯上,据统计,中国队7场比赛共扣球1116次,其中郎平一人扣球407次,得了79分,扣球命中率48.6%。一时之间,“铁榔头”声名鹊起。身高1米84的郎平,与美国队的海曼、古巴队的路易斯并称为世界女排“三大主攻手”,成为很多对手重点研究的对象。
上世纪80年代的世界排坛,正是群雄并起之时,古巴、日本、美国、苏联豪强林立。自从在日本夺得世界杯冠军后,中国女排立刻成为所有强队的假想敌。郎平曾在自己的日记里写过一件小事,那是在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上,中国女排有一次去比赛场馆练习时,正巧碰上日本队,对方的主教练一看中国队来了,赶紧让陪练队员脱下身上的背心,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陪练队员身上的背心写的都是中国队主力的名字。美国队教练塞林格则不顾舆论质疑,在队内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每天坚持8小时的集体训练,12个球员,没有一个结婚的,而在训练期间,她们谁都没有正式的工作,为了排球她们什么也不干……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们周游全球,打了近百场比赛,全队只有一个信念: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夺冠!”
最终的决赛中,中国女排直落三局轻取美国队,把金牌收入囊中。很多人恐怕都忽略了,直到那一届奥运会,射击队许海峰获得的金牌才使中国实现了奥运金牌零的突破。
中国女排成就世界女排史上首个“五连冠”后,全国上下各行各业掀起了一股学习“女排精神”的风潮,喊出了“学习女排,振兴中华”的口号。通过媒体报道,大家知道了女排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的:她们的训练场地简陋,缺少专业设备,而且经费有限,出国比赛常常买廉价机票,住学生宿舍,即便这样,每次出国比赛,只要飞行时间稍微长一点并且条件允许,主教练袁伟民就让大家到机舱后面练深蹲。女排姑娘们对冠军的渴望毫不亚于日本队和美国队。
郎平1960年生在北京一个普通干部家庭,出生时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整个国家都处于饥饿之中,父亲郎家骅给女儿取名为“郎平”,希望她一生健康平安。少年的郎平又赶上十年动乱,父亲被下放到干校,家庭重担都扛到了母亲的肩上。母亲在一家宾馆工作,当时很多外省青年到北京“大串联”,宾馆被挤得人满为患,母亲要日夜轮班,郎平和姐姐郎洪很早便开始独立生活,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服,干完家务后再写作业。
郎平从小个头大,长胳膊长腿,能跑能跳,体育迷的父亲鼓励郎平参加各种体育运动,有时间还会带她去看体育比赛。郎平13岁进入北京工人体育馆少年体校排球班练习排球,1976年入选北京市排球队。两年后,18岁的郎平被时任国家队主教练袁伟民召入国家集训队,成为中国女排的一员。
前国家队队员张蓉芳比郎平大三岁,被郎平昵称为“毛毛”,两人一起打球,退役后又一起搭档带国家队。初进国家队的郎平给张蓉芳留下了非常“特别”的回忆:“她1978年来国家队,给我的第一印象,这个小孩特别逗,傻傻的,特别可怜又特别可爱,人特别瘦,特别高,脸特别窄,小孩似的没发育开,头发扎两个刷子,翘在头顶上,像立在天上一样,显得人更高了。”郎平进队后训练有股狠劲儿,每天训练结束她都要自己加练,张蓉芳回忆说:“她练蹲杠铃的时候,腿太细、太长,不能正常做动作,屁股这么扭一下,那么扭一下,脸上的表情特难看,龇牙咧嘴。”正是凭着这股刻苦劲儿,郎平获得了主教练的赏识,一进队就得到了在各种大赛上场的机会,也慢慢练就了日后威震排坛的扣杀绝技。
郎教头
1986年,郎平退役。因为不想躺在女排的功劳簿上,她放弃了北京市体委副主任一职,先去北京师范大学学了半年英语,于次年自费赴美留学。郎平当时刚结婚,带着全部身家三四百美元到了美国,过上了穷酸的留学生活,他们寄住在朋友家。做了十几年运动员的郎平这时才发现自己除了打球什么都不会,“做饭不会,花钱不会,英语又说不利索,跳迪斯科想跳又怕跳不好,奶酪不喜欢吃,走在路上见了狗也怕”。
“我可以想象,如果我没有经历过出国后‘一文不名,一无所有’的生活,一直留在中国,我的心态肯定也降不下来。”郎平后来在自传《激情岁月》里如此写道。到了美国的她从零开始,不再背着“五连冠”的包袱,不再去计较别人怎么看自己,她甚至主动避开爱国华侨集中的加州,远走新墨西哥州,因为她不想躲在别人的羽翼下。为了尽快在美国立足,郎平在新墨西哥大学排球队找了一份助教工作,学校给她的待遇是可以免费读书。后来的几年里,郎平曾为了生计“复出”,到意大利的一家俱乐部打球,还受邀执教八佰伴世界明星队,物质生活终于慢慢好转,有了房子、院子,也买了车。
1994年,正在香港带队比赛的郎平接到排协的电话,请她绕道北京,说有事情商量。到北京后,恩师袁伟民当面请求郎平回国执教。当时的中国女排进入新老更替、青黄不接的动荡时期,尽管仍被众人寄予厚望,但在1986年夺冠后的七年里颗粒无收,甚至在亚洲争冠中输给了泰国,渐渐沦为一支二流球队。女排的危机,郎平一直看在眼里,但此时的她,自己的生活也陷入了危机。她当时正在和丈夫协议离婚,女儿刚刚两岁,抚养权仍无定论,一个家被生生分成两半。面对恩师的恳求,郎平很犹豫,她最放不下的是年幼的女儿,回国执教意味着聚少离多。但最后国家体委球类司司长的一句话让她下定了决心——“郎平,祖国真的需要你!”
1995年2月,郎平回国,一下飞机就被事先守在机场的记者们围住了。郎平一回来投入到工作中,重整阵容,改变训练方法,演练技战术,她是一个做事追求极致的人,在场上会抠每个细节、每个动作。用一年多的时间,郎平就把中国女排从低谷中拖了上来,重回强队之列——1995年夺回亚洲锦标赛冠军,11月,拿世界杯季军,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斩获银牌,郎平获“世界最佳教练员”奖。
当时很多人除了惊叹于郎平的执教能力,也对她放弃国外优渥待遇,回国带队的选择称赞不已。1994年,郎平在八佰伴世界明星队做教练的年薪是20万美元,当时国内有媒体说郎平在国家队一个月只拿500元,也有的说是一个月5000美元。郎平自传的联合作者陆星儿1999年去她家采访,翻看相册时无意找到了郎平的一张工资条,时间是1998年4月,郎平的职务工资加上所有的补贴、津贴,扣掉税款后到手974元。姐姐郎洪说:“这两年,郎平的工资已经涨过几次,1995年回来时,她的工资真的只有500多元。”有人说这点工资甚至不够郎平给美国的女儿打长途电话,其实不算夸张。
奥运会结束,郎平完成了带队进四强的目标,原本可以交上教鞭,回去和女儿团圆,而且此时已有外媒披露消息,美国女排、意大利女排都有意邀请郎平执教。不过,在排协的请求下,郎平决定再留一两年,把队伍稳定下来,带队打完亚运会再作打算。直到1998年率中国女排获得亚运会冠军后,郎平终于卸下重担。
没想到,十几年后,当女排再度出现危机,郎平又成了力挽狂澜的那个人。2013年,在排协的邀请下,她再度拿起中国女排的教鞭。而在这之前,郎平已经在意大利的俱乐部、美国国家队、土耳其俱乐部转了一圈,还回国组建了恒大女排并率队夺得联赛冠军。长期高强度的比赛和教练工作给郎平留下了一身伤病,身边不少朋友都劝她不要再接国家队这个担子,连恩师袁伟民也让她考虑身体,毕竟在上一次担任主教练时,郎平的身体已经发出了警报,几次在球场晕倒。但郎平说,自己心里对女排永远都有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又把她拉向了女排,2013年,她第二次出任女排主教练。两年后的女排世界杯,郎平带领一支全新的女排时隔11年重回世界之巅,一年后的里约奥运会又摘下金牌——作为教练员的郎平,也获得了一切可以获得的荣誉。
球场之外
80年代做运动员时,郎平有很多出国访问比赛的机会,当时的郎平才20多岁,和很多人一样对外部世界认识不多,充满好奇。有一次到联邦德国,郎平看到一个小城镇有四五个标准足球场,感到非常惊讶,她在日记里写道:“它使我想到联邦德国足球队为什么能够在世界足坛饶有名气,为什么能具有令人着迷的高超球技。小小的俱乐部竟然能培养出像鲁梅尼格这样的世界球星,可见普及一项运动是需要有一定物质基础的。”
当时国家已经改革开放,但办体育的水平和思维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很多理念已经远远落后于国际。一个很小的例子是运动员的饮食,在比利时比赛时,晚餐吃牛肉,牛肉很嫩,没有完全烤熟,还略带血丝,郎平听说这种吃法营养价值比熟透吃要高好几倍,惊叹地说“难怪欧洲运动员普遍壮实些”。后来又看到古巴队早餐吃火腿、鸡蛋,中国女排队员们也开始改变过去早餐不吃肉食的习惯。郎平有晕车、晕机的毛病,每次出国比赛,一下飞机都会晕乎乎的,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给训练和比赛带来了不小的影响。有回访问美国时,和女排同机的有一支洛杉矶少年足球队,在20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中,少年们一个个戴着耳机边听边唱边扭,精力旺盛。“这说明他们身体的适应能力很强,这方面我们中国运动员是有很大差距的。”郎平善于观察、喜欢思考的习惯为她后来的执教带来了很多帮助,也让她开阔了眼界,加深了对排球、对体育的思考。
2000年奥运会后,美国队向郎平发出邀请,但刚从中国国家队卸任的她拒绝了。2004年11月,美国队再度发出邀请,这一次,郎平考虑再三答应了。她曾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做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女儿。“因为女儿也大了,都13岁到青春期了,青春期的孩子情绪很不稳定,所以我觉得老在意大利不行。我现在打电话都要算着时差,到半夜1点,等她放学回来我才能打。毕竟是女孩子,爸爸照顾得很好,但妈妈不在身边还是不一样。这个工作如果不接,四年以后我再接,女儿都多大了?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再接了,真的。女儿都那么大了,她也不会再要你了,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了。”尽管在球场上以强悍、严格著称,但郎平从来不避讳展露自己柔软的那一面,她为了女排放弃过爱情,放弃过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但从第一次回国执教开始,女儿始终是她最大的牵绊。
后来虽然郎平在北京奥运会上率队击败了中国女排,但赛后也没有出现大家担忧的铺天盖地的指责声。如今回过头去看第一次执教中国女排,有人觉得郎平没有率队拿到世界冠军留有遗憾,但郎平不这么想,“我觉得拿世界冠军最好了,但是世界冠军只有一个,不可能人人都拿,只要尽力就足够了,对我自己而言我是没有遗憾的”。有一件事情对郎平触动很大,苦练近10年的美国队在洛杉矶奥运会上与金牌失之交臂后,主攻手海曼选择退出国家队,去日本的大荣队打球,1985年在一场比赛中突然晕倒,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心脏停止跳动,死于心血管疾病。她的主教练塞林格深受打击,为了纪念这位爱徒,他还去了大荣队当教练。对海曼的死,郎平也很震惊,她和海曼虽然在球场上是对手,但私交很好,每次去美国或者在其他地方的比赛中遇到,两人都有很多话谈,从比赛训练、伤病困扰到恋爱、结婚……在竞技场上浮沉近40年后,郎平对体育已经有了更为超脱的看法。
对见证过上世纪80年代中国女排“五连冠”的国人来说,女排就像是一种精神图腾,而作为女排的代表人物,某种意义上,郎平就是这个图腾的化身。在过去的40多年里,女排的高峰与低谷、成与败,她都亲历过。里约奥运夺冠后,又有很多人重提“女排精神”。有人去问郎平,女排精神是什么?她的答案是:“女排精神不是赢得冠军,而是有时候知道不会赢,也竭尽全力。是你一路虽走得摇摇晃晃,但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依旧眼中坚定。人生不是一定会赢,而是要努力去赢。”
(参考书目:《郎平日记与书信》,人民体育出版社1986年版;《郎平自传:激情岁月》,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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