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孙沛璟/上海大学拉美研究中心博士生
2022年3月24日,在一场关于智利2022年政策议程的线上会议中,当该国内政部长伊斯基亚·西切斯(Izkia Siches)谈及南部宏观局势时说道:“总统给我们的政治路线是不要试图规避问题,我们的政府是一个面对问题的政府……当提到‘瓦尔马普’(Wallmapu)的时候,人们不能只是表达愤怒。它是居住在一片土地上的居民的宇宙观的一部分,这些居民感到自己正在被历史远远抛在身后。”这一言论立即在智利的邻国阿根廷引起巨大争议,阿根廷政界诸多人士对智利内政部长的措辞表达了激烈的不满和抗议。
阿根廷现众议院国家审计长、前副总统候选人米格尔·安赫尔·皮切托(Miguel Ángel Pichetto)在其推特账户上说道:“我对被称为‘瓦尔马普’的分离主义主张表示坚决的反对,智利的博里奇政府正在使之合法化。这样的做法等同于是在承认阿根廷和智利领土中的很大一部分是一个独立的马普切民族国家。”
阿根廷丘布特省前安全部长费德里科·马索尼(Federico Massoni)在其通过推特发布的视频中表示:“我们要求国家在这一事件上坚定立场,并向智利澄清,完全不存在瓦尔马普,只有丘布特省。”
阿根廷内格罗河省的立法者胡安·马丁(Juan Martín)也在其推特上对智利内政部长的发言进行了评论:“当智利官员提到‘瓦尔马普’这一概念时,他们试图将会影响到我国领土主权的独立主张合法化。”马丁声称他将正式向阿根廷外交部提出抗议,以求智利相关负责人做出明确解释。
那么,什么是“瓦尔马普”?为什么阿根廷对于智利内政部长的言论反应如此激烈?西切斯提及这一词语的目的是什么?智利政府对此事作何回应?各界如何对这一事件进行评论和解读?本文试图厘清以上问题。
什么是“瓦尔马普”?
“Wallmapu”是马普切语,“wall”在马普切语中意为“周围的”或“环绕的”,“mapu”意为“土地”或“领土”。顾名思义,该词意为“周围的土地”。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该词语被赋予了多层次的含义,例如地理层次上的、文化层次上的,甚至是政治层次上的。
马普切人
从地理上来讲,“瓦尔马普”指的是马普切民族的祖先居住的土地。马普切人是一个分布广泛、由各族群组成的南美洲原住民民族。当西班牙人抵达美洲大陆之时,马普切人居住的领地从如今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以北的广阔山谷地带,一直到该国最南端的奇洛埃群岛(el archipiélago de Chiloé)。自16世纪起,马普切人开始横跨安第斯山脉,将自己的领土延伸至潘帕斯和巴塔哥尼亚地区。现如今,这一美洲原住民群体主要生活在智利与阿根廷两个国家的领土上。马普切是智利人口数量最多的原住民,根据智利2017年的人口普查数据,其人口超过174万,占其总人口的约9.9%。而在阿根廷的马普切人虽然同样是国内人口数量最多的原住民,但相较于智利的马普切人口数量来说要少得多。2010年该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阿根廷马普切人数量为205009人,仅占其总人口的约0.5%。
马普切各族群按照其居住方位有不同的称谓。例如东方的马普切人叫做“布埃切人”(Puelche),居住在北方的叫做“皮昆切人”(Pikunche),居住在南方的族群是“威利切人”(Williche),西方的族群是“古卢切人”(Nguluche),此外还有定居于智利临太平洋海岸一带的“拉夫昆切人”(Lafquenche),定居在智利中南部和阿根廷西南部的安第斯山脉两侧的“佩文切人”(Pehuenche),等等。要说明的是,与我们熟知的方位坐标系不同,马普切人辨识方位时其参考点不是北方,而是东方(pwel)。因为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是马普切人向神灵及祖先祈祷时面朝的方向,代表着一切的起源。并且马普切人对方位的习惯性顺序也和我们有所不同,他们是按照东、北、西、南的逆时针方向进行记忆的。
马普切人将“瓦尔马普”,即其祖先居住的广阔土地主要划分为四片区域,在马普切语中称为“梅里维特兰马普”(Meli Witran Mapu),意为“四地之地”。这四片区域分别是“布埃马普”(Puel Mapu),即“东方之地”,位于现阿根廷西南部,该区域以阿根廷北部的萨拉多河(Río Salado)、南部的丘布特河(Río Chubut)、西面的安第斯山脉及东部的大西洋为界;“皮昆马普”(Pikun Mapu),即“北方之地”,位于智利中部,分别以智利的利马里河(Río Limarí)和比奥比奥河(Río Biobío)为北部与南部的界线;“拉夫肯马普”(Lafken Mapu),即“海边之地”,从智利阿劳科省的蒂鲁阿镇(Tirúa)延伸到奥索尔诺省(Provincia de Osorno);“威利马普”(Willi Mapu),即“南方之地”,位于智利中南部,主要涵盖智利的湖大区(Los Ríos)和河大区(Los lagos),以托尔滕湖(Río Toltén)为该区域的北部界线,向南一直延伸到奇洛埃群岛。
此外,也有一分为二的划分方法,将“瓦尔马普”简单分为东部的“布埃马普”及西部的“古卢马普”(Ngulu Mapu)。“布埃马普”在如今的阿根廷,而“古卢马普”在安第斯山脉的另一侧,即智利的领土上(见下图)。
综上,简单来说,“瓦尔马普”的地理范畴主要包括南美洲的智利中南部及阿根廷西南部的领土。在智利的领土上,从北至南覆盖了从利马里河至奇洛埃群岛的区域,在阿根廷的领土上,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北部的萨拉多河延伸至巴塔哥尼亚地区。
从文化层次来说,“瓦尔马普”的延伸含义与马普切人的民族共识及宇宙观有密切联系。之于这些原住民,这一词语不仅仅代表着他们的祖先居住的领土,更象征着马普切人看待世界、看待万物的方式。正如前面所说,“瓦尔马普”所指的领土被马普切人划分成四块区域,这“四地”分属于马普切人方位系统中东、北、西、南四个方向。四个不同的方位代表着万物之源太阳的运动轨迹,也象征着万物的周期。在马普切人看来,无论是白天和黑夜的轮换,一年四季的更替,亦或是生命本身的繁盛与衰败,都与宿命般的周期联系在一起。伴随着每日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以及世间万物的循环往复,马普切祖先们在“四地之地”的土地上同样经历着出生、成长和死亡,而后又是新的伊始。“瓦尔马普”是马普切人对生命的理解,是这一分布广阔、族群众多的民族所共有的思维方式和处世之道。有时,其包含的意义已超越尘世,成为一种关乎宇宙、关乎一切物质和精神的思考。可以说,“瓦尔马普”是马普切人的哲学。
“瓦尔马普”作为马普切人的共同精神所在,自然而然成为了民族意识的象征与体现。这一概念被赋予政治层次上的意义是在20世纪90年代,是当时马普切运动盛行的体现和结果。
“瓦尔马普”和马普切运动
马普切运动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从西班牙帝国征服美洲大陆之前的时期到现在,马普切人一直在为了保护他们的领地和精神家园而斗争。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变革,马普切人的斗争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也发展出了多种形式。但其根本诉求与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那便是对“瓦尔马普”的渴望和复兴。
早在前哥伦布文明时期,马普切人为了保护自己民族的领土同印加帝国进行了激烈的抗争。15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期间,即印加王图帕克·尤潘基(Túpac Yupanqui)统治时期,马普切人同印加帝国军队之间爆发了著名的马乌莱河战役。为了阻止印加帝国的领土扩张,多个马普切族群组成了马普切部落联盟与之抗衡,最终在双方死伤都十分严重的情况下战胜了印加帝国的军队,终结了帝国向南扩张的计划。
16世纪初,当西班牙殖民者开始对美洲大陆进行征服之时,马普切人也组成部落联盟同西班牙帝国的强大军队英勇战斗。1550年,西班牙的殖民征服者佩德罗·德·瓦尔迪维亚(Predro de Valdivia)将军为了扩大帝国在南美的领土和势力,决定亲自远征阿劳卡尼亚地区。这一军事远征行动标志着世界上历时最长的战争——阿劳卡尼亚战争的开始。在战争初期,英勇的马普切战斗英雄劳塔罗(Lautaro)率领马普切各族群组成的联合军队在1550年的安达利安战役、彭科战役以及1553年的图卡佩尔战役中对西班牙军队造成了沉痛的打击。瓦尔迪维亚在图卡佩尔战役中被俘,后被马普切人处决。1554年的马里韦纽战役中,劳塔罗也率领马普切军队取得了巨大胜利。西班牙军队在南部地区的连连战败导致士气低落,而劳塔罗通过优秀的军事才能在马普切人中获得了极大的威望。之后,劳塔罗希望进一步攻打西班牙军队驻扎的圣地亚哥,但由于没有得到足够数量的族人的支持,劳塔罗率领的军队因力量悬殊而战败。1557年,这位马普切战斗英雄在西班牙军队突袭发动的马塔基托战役中牺牲。
劳塔罗
除劳塔罗之外,在阿劳卡尼亚战争中还有众多出色的马普切战斗领袖,例如和劳塔罗同时期战斗的考波利坎(Caupolicán),他在劳塔罗死后担任起统领马普切军队的重任;米拉莱尔莫(Millalelmo),16世纪60年代爆发的第二次马普切人起义中的军事首领,率领马普切人成功击败了西班牙将军胡安·佩雷斯·德·苏里塔(Juan Pérez de Zurita);佩兰塔罗(Pelantaro),他领导了1598年的马普切人起义,在同年的库拉拉巴战役中大败西班牙军队,此次战役成为西班牙远征行动由进攻转向防御的转折点,其对西班牙的重创过大以至于西班牙人将其命名为“库拉拉巴灾难”;利恩图尔(Lientur),他领导了拉斯坎格雷赫拉斯战役,这位伟大的马普切军事家运用了钳形攻势摧毁了西班牙的步兵力量;维卢米拉(Vilumilla),阿劳卡尼亚战争晚期阶段的军事领袖,领导了18世纪20年代的马普切人起义。阿劳卡尼亚战争中马普切人与西班牙殖民者的冲突贯穿整个殖民时期,延续到19世纪初期。其持续时间如此之长,主要原因在于马普切人过人的战术谋略与不可战胜的勇气。独立战争期间,普切人也同解放者结盟,进而参与到解放运动之中。独立战争取得成功后,马普切人同西班牙殖民者的冲突转变为其和新生共和国的冲突。
马普切人在长达三个世纪中的顽强抗争为自己赢得了领土的所有权。1825年,独立后的智利政府同马普切人举行了塔皮韦会议,这场会议确定了比奥比奥河为智利与阿劳卡尼亚地区之间的界线,结束了马普切人与智利共和国在领土上的纷争。
然而,新生的共和国对马普切领土的兴趣从未消失。19世纪下半叶,智利和阿根廷分别通过其各自的军事行动对马普切领地发起了征服行动。智利的“占领阿劳卡尼亚”军事行动开始于1861年,法国律师安东万·德·图南(Antoine de Tounens)宣布成立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的事件成为智利共和国政府进军这一地区的合理由头。该军事行动一直持续到1883年,以智利共和国对马普切领土的完全占有为结束。自此,智利政府完成了对于他们而言的伟大事业,保证了国家领土的完整性和连续性。
几乎同一时期,阿根廷政府于1878年对马普切人居住的巴塔哥尼亚地区发动了“征服沙漠”军事行动。在发动军事征服行动的前两年,时任战争部长阿道夫·阿尔西纳(Adolfo Alsina)向政府提出了对巴塔哥尼亚地区的占领计划,其在报告中提出该计划的目的是让移民去到此地拓荒,并不旨在消灭原住民。阿尔西纳去世后,接任的战争部长胡里奥·阿根蒂诺·罗卡(Julio Argentino Roca)一改阿尔西纳的行动策略,宣称发动对原住民的全面征服,甚至是消灭。最终阿根廷政府在这场军事行动中实施了对原住民的残酷的“种族清洗”,导致上万原住民失去祖辈世代居住的土地而流离失所。
表面上智利和阿根廷发动军事征服行动的理由都和保卫领土主权有关。智利出于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单方面宣布成立而进军阿劳卡尼亚地区,阿根廷出于智利在蓬塔阿雷纳斯(Punta Arenas)建立定居点造成对巴塔哥尼亚地区的主权威胁而提出占领计划。然而,两国在军事行动上的利益远不止如此,其根本原因主要有三。其一,马普切领土同共和国领土的分裂导致国内交通运输困难,破坏了共和国领土的连续性,同时影响国内的经济发展;其二,19世纪下半叶,智利和阿根廷的小麦及其他食品出口对国家经济的贡献颇大,两国也成为欧洲工业化国家的食品主要来源国,因此国内的地主阶级与代表资产阶级的政府都渴望占有更多耕地来发展农业,促使他们加快了对原住民土地的占有;其三,原住民的身份并未得到新生共和国的认同,甚至被已进入现代化进程的共和国所抛弃。后者认为他们体内流淌的“野蛮”、“非现代性”等血液,使得其存在无法保障国家顺利地获取秩序、财富和进步。
在军事征服行动中幸存下来的原住民普遍面临被驱逐的命运,大部分青壮年原住民被安置在庄园、糖厂及其他需要人手的地方充作劳动力,或是进入军队服兵役;女性及年幼的原住民则被安置在上流人士家中担任仆人。新生共和国凭借对马普切人领土的征服及对马普切人的驱逐实现了国家发展的重要一步。但正如西切斯所说,经历了此次军事行动的马普切人不仅被夺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而且被国家抛在了身后。被烙上“文明阻碍”的诅咒的马普切人,犹如幽灵般游离在欣欣向荣的共和国之外。
20世纪,经历了沉痛打击的马普切人开始通过政治手段重组他们的力量。1910年,第一个马普切政治组织,考波利坎保卫阿劳卡尼亚协会(Sociedad Caupolicán Defensora de la Araucanía,SCDA)正式成立,开启了马普切运动在政治上的新阶段。20世纪中旬,由于受到天主教、马克思主义等思潮的影响,马普切政治运动开始出现思想的多样化,并且部分马普切政治力量向中左翼政治党派靠拢。最典型的例子是1953年成立的智利原住民协会(Asociación Nacional Indígena de Chile,ANI)同智利共产党(PCCh)保持着密切联系。19世纪下半叶,随着萨尔瓦多·阿连德政府对土地改革的快速推进,许多马普切团体逐渐变得激进,在政府计划之外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土地收复运动。然而,1970年代皮诺切特的军事独裁和镇压活动结束了马普切人对土地的收复,其政治活动也受到影响。智利国内的政治镇压迫使马普切人积极参与国际上的土著运动集会,从而吸收了更多关于领土主权、自治权等概念的知识。
在同智利有着相似政治轨迹的阿根廷,1960年代后半期居住在内乌肯的马普切群体已经开始组织起来以解决有关领土边界的争端,从而保护和捍卫自己的土地。1970年在内乌肯省成立了内乌肯原住民联盟(Confederación Indígena Neuquina,CIN),该联盟成为两年之后于同省成立的首届全国原住民会议“Futa Traum”的重要推动力。内乌肯原住民联盟不仅在马普切组织的制度设计及管理方面起到重要作用,而且它具有广泛而坚实的群众基础。全国范围内凡是在国家法令、普查结果或其他公共文件中得到正式承认的马普切组织及团体都可以成为该联盟的一部分。然而1976年开始的军事独裁统治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原住民政治组织的良性发展。内乌肯原住民联盟推动的原住民会议在该时期仅于1976年与1979年举办了两次。1983年阿根廷军事独裁划上句号,独裁统治的结束使得人权、边缘少数群体、原住民等问题被推向政治舞台中心,马普切群体再次重聚其政治力量。
1990年,著名的智利马普切政治组织,所有土地委员会(Consejo de Todas las Tierras)成立。该组织的马普切语是“Aukiñ Wallmapu Ngulam”,这是“瓦尔马普”这一概念首次被政治组织使用。该委员会的主要诉求是“恢复马普切人祖先的土地”及“争取马普切人的自治权利”。由于该组织的激进性,1990年代期间多次涉及非法夺取私人土地的行为,导致智利政府同马普切群体冲突不断。21世纪初,马普切民族主义运动“瓦尔马普文运动”(Wallmapuwen)在智利兴起,“瓦尔马普文”在马普切语中意为“瓦尔马普的成员”,由此可见其主张依旧同“收复祖先领土”紧密相关。该运动吸纳了包括土著主义、自治主义、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多种思潮,并且在2016年和2017年期间合法组建为了政党。
瓦尔马普文运动标志
纵观自20世纪起马普切政治运动的发展脉络,我们可以知道,虽然在不同时期其体现出不同的思想特征,或是具有不同的争取权利的手段,但其根本诉求是一致的。根据学者费尔南多·克莱因(Fernando Klein)的相关研究,马普切政治运动所追求的目标主要有以下几个。一,要求自决权,在所有会影响到马普切人、马普切领土及他们拥有的资源的国家政策中,都应体现马普切人的自决权;二,要求宪法承认马普切民族在建国之前就已存在的事实;三,要求马普切人在国家政治中的参与权;四,要求承认马普切人的自治议会;五,要求归还马普切人祖先的土地;六;要求批准适用于原住民的国际公约,尤其是国际劳工组织第169号公约;七,要求承认马普切群体的主权及文化结构。
在马普切运动政治化的同时,不乏激进的马普切组织为收复土地而导致暴力冲突。例如1998年在智利成立的马普切武装组织,阿劳科—马列科协调者(Coordinadora Arauco-Malleco,CAM),由于该组织行动纲领将武装斗争视为其实现目标的合法手段,因此发动了针对公共和私人财产的各种暴力袭击,被智利政府定性为恐怖组织。同样,2014年前后,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亚地区也出现了马普切武装组织——马普切祖先反抗者(Resistencia Ancestral Mapuche,RAM)。该组织声称阿根廷和智利对巴塔哥尼亚及阿劳卡尼亚地区的占领是非法的,誓为夺回被强占的领土而战斗。自成立以来,该组织成员频频在巴塔哥尼亚地区发动对住宅、油井、仓库、教堂等公共及私人财产的袭击活动。
对于智利和阿根廷而言,激进的马普切暴力武装组织发动的袭击造成了阿劳卡尼亚与巴塔哥尼亚地区的紧张局势,对国内的和平安全带来极大威胁,并且各种暴力冲突行为由于近十几年中土地纷争增多而愈演愈烈。根据瑞士资讯(Swissinfo)的报道,2021年上半年在智利因马普切武装组织而发生的暴力冲突事件相较于前年同期增加了94%。而在阿根廷,面对不断发生的纵火及其他暴力事件,政治家米格尔·安赫尔·皮切托于2021年提出动员国家武装力量使其前往巴塔哥尼亚地区以保障国家内部安全的建议。
由此可见,具有悠久历史的马普切运动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社会领域表现出不同的特征与行为方式,但它们的根本思想都在于争取马普切人的土地和权利。“瓦尔马普”被赋予政治意义是在1990年马普切政治组织——所有土地委员会成立之时,这一概念的使用体现了马普切政治运动的主要诉求。“瓦尔马普”对当今的马普切人来说意味着他们的祖先居住的领土,意味着民族历史与集体身份,同样意味着获得自治权的决心。作为马普切政治运动核心的对“自治权”的争取,并不仅仅停留在政治层面。除了为获得在其领土上能够自主管理其民族和地区的内部事务的权利之外,这些运动更意味着马普切人与几百年来作为被抛弃、被压迫的原住民的身份做斗争的精神。但不可否认的是,部分马普切组织过于激进和暴力的行为,使得这一群体与政府的关系愈发紧张,也波及到普通民众的生命及财产安全。
各界的争论与回应
事实上,这并不是伊斯基亚·西切斯第一次使用“瓦尔马普”这一概念。在加布里埃尔·博里奇(Gabriel Boric)就职智利总统四天后,西切斯作为新政府的内政部长便前往位于智利阿劳卡尼亚大区埃尔西利亚市的特穆奎奎(Temucuicui)社区进行访问,目的是同于2018年被智利警察枪杀的马普切人卡米洛·卡特里兰卡(Camilo Catrillanca)的家人会面。特穆奎奎是由马普切人构成的社区,是马普切民族争取领土权利的先锋和象征之地。近二十年来,该社区在领土权利保护运动中与林业公司及其他试图进入该地的企业和团体产生了数起激烈冲突,对于非马普切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局势紧张的危险之地。而西切斯及其随行人员在进入该社区的过程中便遭到了当地人的百般阻拦,甚至是鸣枪威胁。最后西切斯同卡特里兰卡的家人在特穆奎奎外的另一地点进行了会面。西切斯在之后的采访中表示:“我们就一些重要事情及在‘瓦尔马普’发生的一些事件进行了愉快的交谈。”
可以说,西切斯同卡特里兰卡家人的会面以及对“瓦尔马普”这一概念的使用,传递出智利当局试图安抚和缓和政府与马普切民众的紧张关系这一讯息,智利政府想要通过对话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智利内政部长西切斯对“瓦尔马普”概念的使用不仅在阿根廷引起了激烈的批评,在智利国内不乏声讨之声。智利右翼政党民族革新党(Renovación Nacioanl)议员米格尔·贝克尔(Miguel Berker)表示:“阿劳卡尼亚大区没有‘瓦尔马普’这一称谓,这一地区叫做‘阿劳卡尼亚’,我们以这一命名而自豪,绝不希望有人企图为它更名。”
同样来自民族革新党的智利南部大区(包括阿劳卡尼亚大区、湖大区和河大区)的立法者米格尔·梅亚多批评道:“‘瓦尔马普’这一说法已是几个世纪之前的历史,现如今并不存在。在阿劳卡尼亚地区居住着近110万居民,其中只有314000人是马普切人。”
面对越来越多的来自国内外的争议,智利内政部长西切斯不得不作出回应。她表示:“我无意干涉位于安第斯山脉另一端的兄弟国家的领土,我想澄清的是,我使用这个词语只涉及我国领土的这一部分。如果我的措辞在国内以及在安第斯山另一侧造成了不愉快,我请求大家的原谅。”并且,西切斯对使用该词的目的进行了解释,她说道:“我之所以使用这一词,并不是企图加剧我国的两极分裂,而是为了寻求一个交汇点,为了以最大的尊重同我们的本土人民对话。”
相较于智利右翼政党对内政部长的指责,该国的左翼党派人士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和观点。
智利左翼选举联盟“赞成尊严联盟”(Apruebo Dignidad)认为西切斯没有必要为自己的发言而道歉,并且应该继续使用这一词语。该联盟认为虽然右翼政党对此进行抨击,但应当捍卫“瓦尔马普”这一概念,因为它代表着文化上的进步。
智利共产党党员、众议院议员卡罗尔·卡里奥拉(Carol Cariola)表示:“内政部长出于不想引起更多争议而道歉,这是她的权利。但是,在我看来,这种道歉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内政部长有权谈论‘瓦尔马普’,对她的抨击显得有些过度敏感了。”
同样,智利的中左翼政党社会绿色区域主义者联盟(FREVS)的副主席芙拉维亚·托雷阿尔巴(Flavia Torrealba)认为,智利的“瓦尔马普”地区理所当然居住着马普切人,同时他们也是智利人。那些试图将这一问题变成政治问题甚至上升到国际层面的人,才对“瓦尔马普”这一概念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一词语将继续被使用、被确定,并且充满意义”。
马普切政治家和左翼党派人士基本持有一致的立场,认为“瓦尔马普”是一个存在的、不容侵犯和摧毁的神圣概念。内乌肯马普切人联合会(Confederación Mapuche de Neuquén,CMN)负责人豪尔赫·纳威尔(Jorge Nawel)表示:“对这一概念进行质疑是极其荒谬的,因为这一行为无视了一百多年前智利与阿根廷对马普切领地发动入侵的事实。阿根廷是在武装入侵和企图消灭马普切民族的基础上建立的。我们从未同意这种剥夺,我们迫切需要土地赔偿政策,为和平创造新的条件。”
除政治家之外,学术界相关人士也从历史、文化的角度针对这一事件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佩德罗·卡尤科奥
《马普切的秘密历史》一书的作者佩德罗·卡尤科奥(Pedro Cayuqueo)认为,“瓦尔马普”这一概念解释了马普切人所理解的古老的、源于他们祖先的“国家”,这是一个在历史上存在的、真实的概念,其指的是一片具有特定地理和文化特征的领土。这一概念不应该与当今世界上普遍使用的,包含社会学、地理学和政治学意义的“现代国家”的概念相混淆。卡尤科奥表示:“马普切民族在阿根廷的存在有着充分的记录,那些假装不知道的人对自己国家的历史一无所知。”
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费尔南多·佩德罗萨(Fernando Pedrosa)在接受智利的《时代评论者报》(La Tercera)时表示,这一问题在阿根廷非常敏感,因为它涉及到长久以来在阿根廷和智利边界上的紧张局势。并且马普切人问题与阿根廷国内政治密切相关,巴塔哥尼亚南部的暴力事件对于阿根廷政府来说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对于历史学家与智利跨文化和土著研究中心(CIIR)的学者克劳迪奥·阿尔瓦拉多·林科皮而言,“瓦尔马普”的概念一直给智利和阿根廷的精英阶层带来恐惧。他认为,“瓦尔马普”好比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智利人和阿根廷人不得不直面自己的伤口和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与其说这一概念表达了马普切人的独立愿景,不如说它只是在表达马普切人自治的主张。“瓦尔马普”在社会各界引起的激烈反响,和19世纪下半叶智利政府与马普切人的冲突有关,那时智利政府在阿劳卡尼亚地区实现的所谓的“和平”并没有解决根本的矛盾。阿尔瓦拉多·林科皮认为:“博里奇政府态度表明,起码存在着对话的可能性。在这一问题上,非军事化进程是不可回避的,同时将会是极其复杂的,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我们必给予它足够的时间。”
2022年4月4日,在“瓦尔马普”事件发酵超过一周后,智利总统博里奇在新闻发布会上针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回应。总统表示智利政府已经准备通过和平对话处理同马普切人的冲突,并声称马普切人的主张不会影响阿根廷的领土完整,“这一问题与阿根廷的领土主权没有关系,这是关于智利与马普切民族之间的冲突的问题,而我们必须对此问题负责,我们不会否认这一点。”
总结
智利内政部长西切斯在公开发言中提及“瓦尔马普”一词在国内和国际上引发了多重争论,在这一事件背后我们可以看到舆论各方的立场和诉求,能够了解其历史原因和存在的社会问题。
对于内政部长本人而言,使用这一具有马普切民族意识和政治诉求的词语是有意为之。无论是其关于马普切群体的言论,还是其试图进入马普切社区的政治活动,都表现出智利当局有意了解、倾听马普切人的声音,力图缓和政府与该群体之间持续已久的紧张关系。之后智利总统的回应和声明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在智利的邻国,阿根廷政界对智利内政部长的言论进行了猛烈抨击,因为他们认为另一个国家的政界高层对这一词语的不负责任的使用已经涉及到阿根廷的国家主权问题。假若马普切人在争取领土主权的道路上取得突破,势必会影响到阿根廷境内的巴塔哥尼亚地区的政治局势。这位智利内政部长使用“瓦尔马普”意味着其认可马普切群体在阿根廷进行的带有独立主义倾向的暴力行径。
智利国内政界针对这一事件主要分为两派。右翼政党人士普遍对西切斯的言论持批评态度,指责其企图为“阿劳卡尼亚大区”更名。其原因,根据内乌肯马普切人联合会负责人豪尔赫·纳威尔所说,因为那些推动谴责这一地缘政治概念的右翼人士代表着拥有从马普切人手中攫取的土地的资产阶级的利益。左翼政党人士对这一词语的民族及文化内涵给予重视,认为西切斯没有必要对此事道歉,国内应该允许这一富有意义的词语继续被使用。
马普切群体在该事件中表现出对“瓦尔马普”概念的坚定捍卫。这一词语象征着他们的土地、历史、身份及哲学。他们认为该事件引发的激烈批评更加证明了政府自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卑劣行径,将处于劣势地位的原住民群体掩藏在光鲜亮丽的现代化国家身后,不承认、无视甚至贬低任何非西方的文化与政治表达。
学术界对该事件的评论和解读相对比较客观,主要从词义、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对“瓦尔马普”进行了梳理及分析,指出了这一词语的历史发展和寓意,以及马普切冲突的历史根源。
总而言之,关于“瓦尔马普”的问题是智利和阿根廷两国的历史遗留问题,因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武装冲突、国家领土主权等多种因素叠加,使得这一问题极为复杂和敏感。智利总统对此事件的澄清与回应暂时缓和了各方争辩的局面,但也留下了新的问题。“瓦尔马普”背后深埋的多方矛盾是否可以进行调和?智利政府是否能够推进同马普切群体的和平对话?马普切人是否可以合法地争取其合理权利与政治主张?我们能够知道的是,诸多有关马普切的问题都需要时间来回答。
注释:
Fernando Fuentes, “ ‘No existe ningún Wallmapu’: la dura respuesta de un exministro argentino a Siches”, La Tercera, 30 de marzo de 2022. latercera/la-tercera-pm/noticia/no-existe-ningun-wallmapu-la-dura-respuesta-de-un-exministro-argentino-a-siches/WUWXDVM65VAH7ENNDR6GSEN3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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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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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tián Díaz, “Wallmapu: Una polémica que cruzó la cordillera y agitó la relación con Argentina”, La Tercera, 2 de abril de 2022. latercera/la-tercera-domingo/noticia/wallmapu-una-polemica-que-cruzo-la-cordillera-y-agito-la-relacion-con-argentina/QYHWDD5SGFAJBNCWGTRGDCPV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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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sidente de Chile promete "diálogo" en el conflicto con el pueblo mapuche”, France 24, 4 de abril de 2022. france24/es/minuto-a-minuto/20220404-presidente-de-chile-promete-diálogo-en-el-conflicto-con-el-pueblo-mapu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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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