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名伟大球员退役,他的天赋,他的才华,他所能做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成为历史,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在当今时代我们还有比赛录像,还有各种各样的视频资料,可以翻出来帮助回味那些美好的瞬间。但实际上我们很少做这种事,过往的精华总是抵不过“正在发生”的那股新鲜劲儿。我们偶尔回顾,随即继续向前。
你还记得托尼·帕克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这个问题放到任何伟大球员身上,都能引发思索和善意的讨论——伟大球员总有较长的职业生涯,他们的身体条件和球场认知一直在变,他们所处的比赛环境(包括教练、队友、规则、潮流甚至社会环境)也不断在变,他们不会十几年下来始终是一模一样的球员。那么,什么时间的他是最好的他呢?
比尔·西蒙斯在《篮球之书》(The Book of Basketball)里写迈克尔·乔丹的时候,给乔丹罗列出了4个巅峰期,每个巅峰期都有不同的特点。当然乔丹是乔丹,G.O.A.T.(the Greatest of All Time,史上最伟大)拥有4个巅峰,不代表每一名伟大球员都有4个巅峰。
有些球员既出色又幸运,他们在自己竞技状态最好的时候碰上了最好的境遇,于是在个人巅峰时期登上了篮球世界的巅峰。1994到1995年的阿基姆·奥拉朱旺就是这样,2011年的德克·诺维茨基也是这样。
也有一些球员,他们非常非常出色,甚至比许多前一种球员还要伟大,却因为不同的遭遇而“浪费”掉了个人巅峰,可惜可叹。其中最典型的就是NBA标志的原型人物杰里·韦斯特。
Logo老先生在自己运动生涯最好的年华,跟埃尔津·贝勒一起,带领洛杉矶湖人打了7届总决赛,7次全输了,其中6次是输给比尔·拉塞尔的波士顿凯尔特人。直到1972年,拉塞尔已经退役,而NBA受到扩军和ABA的影响总体竞争力减弱,韦斯特才终于跟威尔特·张伯伦一起赢得总冠军——他NBA生涯唯一的总冠军。
事实上,1972年总决赛,33岁的韦斯特打得挺烂的,投篮命中率只有32.5%。时隔多年终于登顶,他却没有畅快淋漓的感觉。多年以后,Logo老先生回忆说:“我在总决赛打得很糟糕,我们却赢了。对我个人而言,这看上去不是很公平,因为在我们输掉的那些年里,我贡献了那么多,而现在我们赢了,我却只是这台机器上的另一块零件而已。这让人沮丧,因为我打得这么烂,球队却不需要我打好。”
在自己最好的时间没有成功,到了自己不够好的时候却“躺赢”,这一听就有种别样的伤感,不是人人都能懂的伤感。
回到托尼·帕克身上。
我们见过的最好的帕克在什么时候?
以结果论,你可以说2007年6月帕克就到达了人生巅峰。那回马刺夺冠,帕克当选为总决赛MVP,夺冠之夜他拥吻未婚妻伊娃·朗格利亚,美人英雄何等惹人艳羡。可实际上2007年的马刺依然是蒂姆·邓肯的球队,帕克总决赛的出色表现也得益于对方克利夫兰骑士的防守重心放在了邓肯身上。
以数据论,你也可以说2008-09赛季是帕克的巅峰。他场均得分最多是那一年(22.0分),单场得分最高也在那一年(2008年11月对明尼苏达森林狼55分),季后赛个人数据最好看的同样是那一年(28.6分、6.8助攻、投篮命中率54.6%)。可2008-09赛季帕克个人表现突出,更多是源于团队的无奈——马努·吉诺比利伤了半个赛季,停停打打,打打停停,邓肯的竞技状态也开始下滑,马刺很多时候只能靠帕克玩命突破来支撑进攻,帕克的个人数据是球权增加带来的必然结果。
而要以能力和境界论,我坚持认为:2012、2013那两年的帕克,才是最好的帕克。
帕克2001年刚到圣安东尼奥,马刺主帅格雷格·波波维奇就向他描绘了自己想要的控卫的样子。波波维奇拿出一张纸,画了条线,线的一头写着帕克的名字,远远另一头写着:约翰·斯托克顿。斯托克顿在NBA是助攻王的代名词,是以传球为第一要义的传统控卫的标杆,而波波维奇就想把帕克“往约翰·斯托克顿那头推”。
此后十几年,帕克一直在做的,如他本人所言,便是“在得分和传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在波波维奇不断调教之下,帕克做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到这个平衡点找得完美之时,帕克也到了自己职业生涯最好的时候。
那就是2012、2013那两年。
得分与传球之间的那个平衡点是什么?怎样界定?说帕克在2012、2013那两年做到了,又是如何评判的呢?
波波维奇有一句话是最好的答案——
“好球员,总是对手给他什么,他就拿走什么。”
这后面还紧跟着一句:“托尼就是这么做的。”
话是2012年季后赛第二轮说的,当时马刺的对手是洛杉矶快船,帕克的直接对手是被认定为联盟第一控卫的克里斯·保罗。那个系列赛,帕克场均得17.3分、助攻7.8次,保罗12.8分、9.3次助攻,马刺4-0横扫了快船。
对方防守给你什么,你就拿走什么,不激进,不蛮干,阅读防守,根据场上形势做出正确的判断,是为“在得分和传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2012、2013那两年,帕克做得极好。
对快船系列赛的G3,马刺一度落后24分,结果完成逆转,反败为胜。第三节,马刺在一段不足8分钟的时间里打出一波24比0,攻势正是由帕克策动的。帕克那天贡献23分10助攻,队友邓肯赛后说:“我们跟随着他的领导。他坚持着,投进了一些重要的球,持续不断地攻击着。他非常努力地在防守,死贴着克里斯(保罗)。”
更有趣的是波波维奇的称赞。老爷子说:“托尼真的掌控得非常好。我会说,‘我们这么办。’而他说,‘不,我们这么办。’然后我们就照他的办。”
是真的。那一时期,帕克早不是波波维奇起初认定的“一个纯粹的得分后卫”,而成了理想的场上大脑。帕克职业生涯大部分时间,马刺有90%的动态进攻要遵从波波维奇的指示,而到2012年前后,比例降到30%上下。波波维奇表示,帕克在比赛过程中获得了很大的主导权,“由他决定打什么”。
波波维奇这个善变的老头儿,早年希望帕克不要变成一个只会埋头突破的得分型控卫,后来帕克成熟了,他反过来又常怂恿帕克少传球、多投篮。
2012年2月4日,马刺的常规赛,主场迎战俄克拉荷马雷霆,波波维奇赛前走进更衣室,来到帕克的更衣柜前,告诉他:今晚忘掉传球这回事,我想要你投至少30个篮。帕克没做到——他“只”出手29次,攻下个人赛季最高的42分;同时也没有忘记传球,还是送出9次助攻,并且0失误。那晚,对面雷霆队的霹雳控卫拉塞尔·威斯布鲁克只有18分6助攻,失误3次。
帕克最好的那两年,不只针对克里斯·保罗。在跟联盟每一位顶级控卫交手时,他都有出色表现。
2012年横扫了快船之后,西部决赛打雷霆,马刺在先赢两场的情况下直落四场被雷霆大逆转,倒在总决赛门外。即便这样,即便后面四场被雷霆的防守疯狂针对,帕克作为马刺头牌,系列赛场均还是有21.5分、6.3次助攻的贡献。
那个系列赛G2,帕克独取34分,送出8次助攻,左右逢源,进退自如。赛后他摇头晃脑地吐槽老爷子:“你作为一个得分型的组织后卫,波普(波波维奇)想让你得分,又想让你传球,想让你得分,又想让你传球,你就来回变。”记者们被他逗乐了。有人问:为什么你们队能把球传得那么好呢?帕克笑道:“当你每天都有波普教练冲你大声吼叫的时候,你就会传球了。”
2012年前后,帕克在马刺队中早已有资格指导其他球员,他会指挥别人该往哪里跑。“他甚至偶尔会跟蒂姆(邓肯)说一些东西,”波波维奇笑笑,“偶尔。”
2012-13赛季初,有一场对快船的比赛,帕克只得4分。据他透露:“大多数球队都说,‘不会是托尼击败我们,只能是其他某个人。’我就跟蒂米开玩笑,告诉他,他们像当年包夹你那样来包夹我。他们不会不管我。”邓肯如何回答?“他只是笑我,然后说,‘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那个赛季头一个月过去大半,帕克表现一般,进攻欲望不强,出手次数不多。波波维奇问:“你打算在这赛季的某些时间出手投篮吗?”受到提醒之后,帕克从11月下旬开始攻得坚决起来。整个赛季,他场均投篮15.1次,得20.3分,投篮命中率52.2%,三项数据均进入其职业生涯前三名。
收放自如的帕克,连续第二年在季后赛大放异彩。
2013年西部半决赛,马刺碰上正冉冉升起的金州勇士,G1、G2被“水花兄弟”斯蒂芬·库里和克莱·汤普森投到狼狈至极,基本丧失对比赛的控制。G1打到双加时,靠着吉诺比利的反超三分,马刺才把前两场的总比分勉强维持在1-1。
G3前往奥克兰,球队急需树立信心,是帕克当仁不让站了出来,中距离连连跳投命中,上半场14中11攻下25分,全场32分,让马刺取得胜利,帕克说:“这是这个系列赛我们头一次打出马刺篮球。”
G5,又是帕克忍着左小腿的伤痛,拿到25分10次助攻,带领球队打出波波维奇想要的“更饥渴”、“更癫狂”的表现,攻克天王山。最终,马刺六场淘汰勇士。
我个人最喜爱的“帕克牌”系列赛,是随后对孟菲斯灰熊的2013年西部决赛。
灰熊当时是NBA最好的防守球队,他们不仅有完备的防守体系,而且在多个位置上有个人防守能力极强的球员。而在如此坚固的防线面前,帕克游刃有余,完成了一名伟大控卫应该做到的一切:持球突破,击破对方防守,让球去它该去的地方,很少犯错误,然后,把中距离投进。
灰熊对帕克没法面面俱到,只能像波波维奇所说的那样,在限制他什么的同时,也给他一点什么——掐他突破,就得给他一点跳投的空间;两人延阻,就得放他助攻队友命中空位跳投。
结果G2,帕克送出18次助攻,刷新自己的季后赛单场助攻纪录;G4,帕克21投15中,得到37分。
马刺连赢四场,横扫灰熊。整个系列赛,帕克平均每场得24.5分,送出9.5次助攻,投篮命中率53.2%。
丹尼·格林说:“当托尼发起攻击,好事情就会发生。”邓肯则说:“他到了能得分也能传球的境界,他阅读他们给他什么。”
对手给他什么,帕克就拿走什么。
讲真,假如马刺在2013年笑到了最后,假如帕克和雷·阿伦的两记关键球互换个时间,那么2013年将会成为完美的帕克“巅峰年”,而帕克在NBA史册中也将往上提升个十来位。
我是说假如。
2013年总决赛G1那记“超时跳投”,是帕克职业生涯最伟大的一投。只可惜,正如上面所说,它出现得早了点。
那是个运气球。比赛最后半分钟,客场作战的马刺以90比88领先迈阿密热火,球在帕克手中。出手之前,帕克跌倒,差点丢球,他拿起来,转身起跳要投,勒布朗·詹姆斯已经在空中等着。
为躲闪詹姆斯,帕克耗到了进攻时限的最后1秒——不,最后0.1秒——才把球投出手。为确认是否有效,裁判随后观看了多个角度的录像回放,甚至要一帧一帧地播,才能看清楚球是否在灯亮之前离开了帕克的指尖。
“我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有时间看表,我知道还有1.7(秒),”帕克透露,“所以我有时间拉杆,再把球投出去。这肯定有点运气,而我并不惊慌。”
詹姆斯差点防守成功,他表示:“在同一个回合里,托尼什么都做错了,又什么都做对了。他踉跄了两三次,他摔倒了。当他摔倒的时候,我想,‘OK,我得把这球锁住。’他爬起来,从我手臂底下钻过。”
帕克也承认:“我觉得我球都丢了三四回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进攻方式。到最后,我只是努力把球投出去。球离手的时候,感觉不错。我很高兴它进了。”
球打板,又在篮筐上颠了两颠,才掉入网心。看了许久回放,裁判认定帕克进球有效,马刺领先4分,只给热火留下5.2秒,热火反超无望。
詹姆斯说:“那是我经历过的最长的24秒。”斯波也说,他感觉马刺这次进攻用了26秒——没错,球离手之后,在空中还用掉两秒。
吉诺比利赛后一般不去看什么体育集锦节目,但那晚是个例外。马刺以92比88击败热火,吉诺比利打开电视,特意找了找,等到了他想要的画面,他就想细致地看看帕克那一投究竟怎么回事。
“当然,托尼那一投,就是那种偶尔会发生的奇事,”吉诺比利说,“我们今天很幸运。那种球,怎么判都可以,真是非常接近。不过,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进球,那是制胜球。”
帕克2013年的“超时跳投”,正如邓肯2008年的救命三分和吉诺比利后来2017年的压哨封盖,有十足的传奇味道。
2013年总决赛,帕克G5天王山之战都表现得很好。吉诺比利是那场球的故事主角,因为他被提上先发,贡献了24分10助攻,是马刺赢球的关键,但实际那天拿最多分的还是帕克,26分,14中10。
然而,最后两战,G6和G7,帕克一共只得到29分,投篮合计35中9(命中率25.7%)。基本上,正是G1没拦住帕克关键跳投的詹姆斯,站出来掐死了帕克。
G6第四节,在雷·阿伦命中那记你永远不会忘掉的底角三分后,马刺还有5.2秒可以用来绝杀。后场发球,帕克接球运到前场,走左路,始终没有甩开詹姆斯。他单脚起跳,后仰投篮,球没碰到篮筐。
后面的事情,不必再说。
当然马刺2014年卷土重来,赢了,爽了,痛快了,解脱了,邓肯说“It makes last year OK(这让去年变得还好)”了,但具体到帕克个人身上,还是有些遗憾。
受脚踝伤势影响,2013-14赛季的帕克并不像前面两年那般游刃有余,西部决赛要命的客场G6他甚至被迫缺席下半时。虽然这一年帕克仍是马刺的头牌,仍在某些重要比赛里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比如首轮对达拉斯小牛G7的32分),但马刺2014年之所以比2013更好,主要是因为吉诺比利变得更健康,鲍里斯·迪奥和帕蒂·米尔斯变得更重要,马刺全队打出了更好的“小球”,还有卡哇伊·莱纳德总决赛后三场突然爆发成巨星。
2014的帕克并不比2013更好,2014的马刺却比2013更好,并且赢到了最后——你能体会到Logo老先生那份伤感了吗?
其实有关帕克,我们最喜爱的一个小故事还是发生在2014年。那是总决赛G3,剩1分35秒时,马刺领先19分,胜券在握,波波维奇将帕克替换下场。帕克整场只得到15分,助攻也只有4次,而马刺以111比92客场大胜。通常,波波维奇会让他安静地回去球员席,不拿正眼瞧他,而这次,老爷子把他拉到身边,无比认真地说:“非常棒的领导力。你没拿30分,但你超强的领导力,对球稳定又稳定的支配,鼓舞着你的队友。干得非常好。”帕克回答:“这一轮我得相信我的队友。卡哇伊打得很棒。”
每次重新写到这段,我都有一种眼泪要夺眶而出的感觉。我从不赞美慨叹命运不公的人,但每每想到2014年帕克师徒这段对话,我都忍不住有一种为帕克抱屈的愤恨感。
帕克2012、2013那两年真的真的很好很好,他值得更完美的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