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
2021年11月27日,西班牙著名女作家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Almundena Grandes, 1960-2021)因病去世,享年61岁。得知这个噩耗,我十分震惊。虽然10月21号在西班牙《国家报》上读到她的一篇文章(她是该报的专栏作家),文中她亲口坦承病情,但很乐观。我当时对她的健康也抱有很大希望,没想到这么快便阴阳两隔,真的让人唏嘘。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亲自到灵堂悼念格兰德斯的逝世,表示“失去了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标志性作家。她勇敢,具有承诺精神,从进步的视角叙述了我们最近的历史”,赞扬她是“一个与话语明确承诺的女作家,也与我们的记忆、集体的记忆、与她的祖国承诺的女性”,“她的知识贡献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了一个更美好的国度”。西班牙工人社会党也发出唁电:“我们为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的逝世感到深切的遗憾,她是我国文坛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谢谢你保留了那么多为自由而战的男人和女人的鲜活记忆。你的故事将永远陪伴我们。”
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
1989年格兰德斯凭借处女作《露露年华》(Las edades de Lulú)获情爱小说“垂直微笑奖”(Premio Sonrisa Vertical),先后被翻译成21种语言,一举成名。之后她陆续发表了多部小说、报刊文集,2018年,西班牙出版商行业协会(Federación de Gremios de Editores de España)授予她“西语书籍国际书展最佳作家奖”(Premios Liber),以表彰她“创作聚焦女性和西班牙当代历史的文学作品的能力”。
说起我与格兰德斯的交往,还要回到20年前。2002年是西班牙“27年一代”两位大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1902-1999)及路易斯·塞尔努达(1902-1963)诞辰一百周年,为此北大西语系特意召开了纪念这两位诗人的国际研讨会,邀请到西班牙诗人加西亚·蒙特罗(现任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院长),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作为他的伴侣也一同来中国。尽管我在格拉纳达大学(加西亚·蒙特罗是该校的文学教授)工作过几年,也研究西班牙女性文学,第一次直接接触他们夫妻二人却是在那场国际研讨会。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没有正式发言,但她具有敏锐的观察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会上一位格拉纳达大学教师对西班牙文学评论界的大男子主义倾向提出尖锐批评,而我的博士论文导师迭斯·德·雷文加恰好是搞文学批评的著名教授。两人在会上针锋相对,我作为会议主办者心里有点忐忑不安。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看到了这一幕,会后特意当着所有西班牙与会者的面,以玩笑的口吻说,“你们的争论给王老师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十分温暖,感觉她善解人意,一点大作家的架子也没有。会议期间,外国嘉宾住在勺园,经常在7号楼的咖啡厅聚会。有一次加西亚·蒙特罗与外教在大堂吸烟,虽然当时那里已经禁止吸烟,但这两位西班牙男士显然没有注意到禁烟标识。又是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亲口提醒他们不能在大堂吸烟,可见她很注意小节。
会后我邀请这些西班牙朋友去家里做客,大家没有了研讨会的拘谨,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加西亚·蒙特罗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书柜,取出一本关于西班牙诗歌的书籍,翻到其中一页,里面正好收录了一张加西亚·蒙特罗与其他诗人的合影。“你看,这是年轻时的我”,其实当时他正值盛年(1958年生人),儒雅潇洒。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则关心中国妇女的历史与现状,问起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我对她解释说,这是中国历史上男权社会对女人的审美要求,一个不裹脚的天足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她马上伸出自己的脚,非常幽默地说,“幸亏我生在20世纪的西班牙,你看,我长着一双大脚,却嫁了一个好丈夫。”随后她便跟我聊起自己的两段婚姻和子女,我们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却好像是认识许久的闺蜜。那天我对她的家庭生活有了一些了解,意识到她是一个在感情和婚姻中都能放得开、掌握主动权的豪爽女汉子,与腼腆、文静的加西亚·蒙特罗在性格上形成反差。
研讨会期间西班牙大使举行晚宴,招待与会的西班牙学者。出乎我意料的是,格兰德斯被安排在宾客的主位上,与大使面对面,我这才真正发现她在西班牙文坛的影响力和地位。席间格兰德斯与大使谈笑风生,兴致勃勃,气场强大,让我领略到她作为职场女性的风采。那段时间我们还请与会嘉宾吃了一顿涮羊肉,对于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来说,吃不惯涮羊肉情有可原,但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在北京街头的小饭馆吃得津津有味,我很佩服她的适应能力。
《伊内斯与快乐》
我与阿尔穆德娜·格兰德斯的第二次交道是翻译她的小说《伊内斯与快乐》。2015年我在格拉纳达大学孔子学院工作时,收到一位西班牙文学代理人的邮件,他希望我来翻译此书。虽然我一口答应下来,但由于工作和家庭都发生很大变故,真正启动翻译已经是2016年的暑假。《伊内斯与快乐》是格兰德斯系列小说《一场无法终结的战争轶事》的第一部(临终前她完成了该系列的第六部,也是最后一部《马里亚诺在比达索阿河》),先后获得墨西哥“索尔·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奖”(Premio Sor Juana Inés de la Cruz 2011)、“马德里批评奖”(Premio de la Crítica de Madrid, 2011)和“伊比利亚美洲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小说奖”(Premio Iberoamericano de Novela Elena Poniatowska, 2011)。该书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1944年,二战结束之际,一支流亡法国的西班牙共产党游击队进攻位于西法边境的阿兰谷地区,并占领该地区达10天左右,试图推翻佛朗哥独裁统治,结果在美、苏、英、法等国的绥靖政策下不幸失败。该著反映了格兰德斯的政治立场和文学理念,“左派是她的位置,共和主义是她的信念”。她致力于挖掘被西班牙官方刻意遗忘的历史,为战败者发声,为左派妇女立传。
在创作《伊内斯与快乐》时,格兰德斯充分发挥了她的历史专业特长(她毕业于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历史系),事先做了扎实的案头工作,查阅了海量的历史档案和资料,梳理、挖掘了与阿兰谷战役相关的大大小小的历史人物(斯大林、丘吉尔、西共总书记“热情之花”和继任者卡里略、西共在法国的实际领导人蒙松及伴侣卡门·德·佩德罗;佛朗哥及其家人、长枪党头目、佛朗哥军队的将军)和事件,将这些政治人物不为人知的家庭和情感关系披露出来。小说叙述了西班牙共产党抗击佛朗哥独裁统治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反纳粹的英勇斗争,也揭露了西共内部的权力之争、政治家的爱情与政治命运的错位,涉及到苏联、德国、英国、法国对佛朗哥政权及阿兰谷战役的微妙立场和国家利益。
大部分西班牙人对阿兰谷战役毫不知情,我作为中译者,虽然之前曾与人合译了《橄榄桂冠的召唤》,对中国人参加西班牙内战这一史实有一定的了解,但对《伊内斯与快乐》所涉及的五花八门的历史人物以及他们与阿兰谷战役的关联知之甚少,翻译难度可想而知,因此这一大部头作品(中译本56万字)的译介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翻译过程的辛苦自不必说,但也让我受益匪浅,原本对西班牙内战的一些错误概念和模糊印象得到了修正,对那些神坛上的人物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对西班牙共产党人的坚忍不拔、勇于牺牲的精神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对西班牙战后政治转型的艰难有了全新的体悟。
今年5月该书的中译本终于问世(这也是她第一部被译介到中国的作品),由于疫情原因,原本希望邀请她重返中国的计划一再推迟(加西亚·蒙特罗获2021年青海国际诗歌节大奖,也无法来华领奖),想不到如今这一切都随作家的仙逝而落空。值得欣慰的是,格兰德斯临终之前已经得知自己的作品被译成了中文,并授权作家出版社继续出版她的系列小说《一场无法终结的战争轶事》。
借用加西亚·蒙特罗悼念妻子的一首诗《永别了,阿尔穆德娜》(赵振江译)与格兰德斯告别:
像身体被打倒在雪地
在这歌声被凝结的冬季,
傍晚跌落在轿车收音机,
像电报,像受伤的声音
穿越夜间的电话
像灯塔
射穿陆地船只的忧伤,
如同确信又疑问
如同我在窗上的身影,
在如此痛苦的黑夜
你已不在我身边的冬季
在白茫茫空旷的雪里
我忘掉一切
只为将你牢记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