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乐的寓意图》1546年 布隆齐诺
咱们今天,单讲一副布隆齐诺的《享乐的寓意图》,作为矫饰主义绘画的代表作,这幅画过去又被称之为《维纳斯、丘比特、愚昧和时间》,在其他美术史著作中也叫《爱的寓意》。
此画历来说法不一,作品所蕴含的意义至今仍是个迷。今天所讲,都是根据目前的资料、学者们的观点分析而成。
矫饰主义是什么?
在西方艺术史中,始终有一座大山、一把标尺。它是后世艺术家、批评家们就艺术发展、艺术品质做出价值判断的关键所在——文艺复兴,这堪称是西方艺术史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但再耀眼的太阳,也会在世界中留下阴影。
虽不受人瞩目,却也无法忽视。
矫饰主义画家帕米贾尼诺《长颈圣母》注意极度拉长的身体
被后世列为“矫饰主义”的画家们,就是这样一群巅峰下的影子。
夹在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两座大山之间,甚至有些艺术史书籍会完全将其忽略。
如果影子说不够恰当,那么或许可以把他们理解为文艺复兴这尊耀阳接近落山时的黄昏。
与文艺复兴盛期大师们均衡稳定、和谐优雅的古典风格相比。矫饰一词,正得名于这些艺术家们精致、怪诞、夸张扭曲的人体结构。
如果矫饰一词在中文语境带有贬义,这其实是翻译的锅,这种风格也可以被称为“风格主义”(Mannerism),来自意大利文“maniera”———意即“风格”。
纵情的代价
《享乐的寓意图》1546年 布隆齐诺
再回到《享乐的寓意图》
一般认为这幅画作于1546年前后,大约是在画家布隆齐诺37岁到42岁时期所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的作品。
从创作动机上讲,这幅作品是为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而画。作为对文艺复兴艺术最为支持的法国国王,著名的达·芬奇就是在他怀中去世,也因此将《蒙娜丽莎》长留在法国。
与文艺复兴前辈画家们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题材(比如《圣经》故事、肖像画等)的作品不同,布隆齐诺这幅画咋看之下显得华丽、充满肉欲、情色的味道。
但若是定睛一看,维纳斯与丘比特的周围,却又满是刚刚露出马脚的邪恶与污秽。
这幅画当真是简单的及时行乐图?
实际上,与快乐一线之隔的,只有欺骗、梅毒、嫉妒与争斗。
咱们开始解谜。
先看看当时学者们对这幅画的看法,目前最早对此图进行描述的是我们所熟知的文艺复兴著名理论家瓦萨里,他是这样说的:“他绘制一幅奇特而美丽的画,送给法兰西国王弗郎索瓦。这幅画描绘了裸体的维纳斯和与她接吻的丘比特;两人的一侧有快乐(piacere)、玩耍(Giuoco)和另一些丘比特;另一侧是欺骗(Fraude)、嫉妒(Gelosia)以及其他的爱恋情欲。”
先说“快乐”“玩耍”,也就是整个画面的正中心,手持箭矢和苹果的维纳斯以及与她拥抱亲吻的少年丘比特。
金苹果与弓箭印证了她们的身份,按照希腊神话中金苹果的故事,帕里斯身为被抛弃的王子,卷入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三女神之争,由他来裁判宙斯之妻赫拉、智慧与战争女神雅典娜、美神维纳斯(阿佛洛狄忒)谁是最完美的女人。
帕里斯最终将金苹果给了维纳斯,而后,他也得偿所愿,与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海伦私奔,引发了近10年的特洛伊战争。
因此,在这幅画里左手持金苹果的女人就应当是维纳斯,而右手持箭,也表明了左边肩上有翅膀的少年身份,他应当就是丘比特。
鉴于丘比特本身又是维纳斯的儿子。这对母子之间的举动,未免过分亲热了:肩挎箭囊的丘比特把左手放在维纳斯的头上,右手放在维纳斯的胸前,半跪在粉色的枕头上,脚下是一对鸽子。在艺术史大师潘诺夫斯基看来,维纳斯向渴望的少年递出苹果,却把箭藏起来,表现的是“甜蜜但危险”的观念。
我们再看维纳斯与丘比特的身体姿态,虽然是少年的脸,但丘比特的身体被刻意拉长,与圣母同样比例过于过长的身体不自然的扭曲在一起,两者的肉体交错,形成一种极富肉欲的冲击力,这样的形式,让人想起在1506年1月4日出土,随即名震欧洲的希腊名雕塑《拉奥孔》。
《拉奥孔》
这就是矫饰主义绘画的一大特色。
文艺复兴盛期绘画那种目标既手段,清晰、理性、重视真实人体结构的特点,被非理性、更关注视觉效果这种表现性倾向取代,为了这种表现性的价值,即便刻意画出非自然、非真实的身体、事物,也在所不惜,真实向画面效果让了步。
鉴于这幅画是为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一人创作的,那么自然而然,创作时会以法王、有资格参观的贵族们预设观看者的身份。那画中维纳斯与丘比特这浓浓的情色趣味,也就并不难理解了。
先不说维纳斯那刻意被拉长、充满肉欲的女性身体,那个同样充满性暗示的少年丘比特,其实也是彼时社会风气的反应。在当时的欧洲,同性恋是件非常平常的事,尽管在明面上违法,但也不是什么遭人唾弃和不齿的罪过,通常呢,是有地位的男子搭配未满18岁的青少年成双成对。
鉴于这画被创作出来就压根没打算给太多人看,会悬挂在宫廷中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
并且,画家预设了观看者首先是国王、再次是王公贵族,那么,这些人出生就活在那么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享乐大于一切,这样,为了这些人而创作的一幅画里,同时出现对不同性别肉体之美的表达,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画家并不满足于单纯的画一幅春宫图,实际上,他是以这种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方式,来向观看者灌输那快乐的享乐背后,其实隐藏着魔鬼。
咱们把目光望向画的其他部分。
在画的右侧,还有一个戴脚环的小孩欲抛洒玫瑰花。
这个小孩的右脚,踩着阴影之下绿衣少女的“身体”。
邪恶悄然浮现。
咋看之下绿衣少女有着精致唯美的面容,但这面容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面具。再望向绿衣之下,与前景雪白的皮肤截然相反的——是鳞片、兽爪、蛇的尾巴。
这个面具怪物一手拿着蜂巢、一手拿着蝎尾,是诸多邪恶动物混合在一起的怪物,有学者认为是“谎言”、“伪善”的象征。因为在绿衣女子的脚下,还有两个肮脏的人脸面具。
关于这一形象,我们还可以在但丁的《地狱篇》里找到文字描述:“那只翻山越岭,摧毁城墙和武器的尖尾巴的野兽”,“那个象征欺诈的肮脏的形象就上来了,把头和躯干伸到岸上,但没有把尾巴拖上岸来。它的面孔是正直人的面孔,外貌是那样和善,身体其余部分完全是蛇身;它有两只一直到腋下都长满了毛的有爪子的脚;背上、胸部和左右腰间都画着花纹和圆圈儿。”
再看向画面左侧,丘比特身后有有一位疯狂拉扯头发的病态老媪。按照瓦萨里的记载,她应该就是“嫉妒”的形象。
也有人认为她象征着更加无情、刚刚步入欧洲文明的“梅毒”。在这幅画创作的16世纪,梅毒已经在欧洲大面积的传播。
画面左上角又有一个飞翔着的“半脸面具”。她手上携着蓝色大幕布,露出惊恐的表情向下看,耳朵脱落,眼睛没有瞳孔。
与她相对,是一个身负翅膀与沙漏的时间老人,他表情凝重而复杂,竭力伸出双臂,试图拉开蓝色的幕布,揭露这个半脸的女人。
鉴于双方的攻防关系,有学者认为此形象是“欺骗”,而时间老人总是会通过时间,来揭露欺骗背后的谎言。
这样,整副群像就构成了:前景甜蜜的享乐和背后那些所要面对的邪恶危险。
当观看者沉浸在维纳斯和少年丘比特的肉体之美时,自然也会另外注意到画家的规劝之意:虽然魔鬼生存在阴影中,但它们毕竟真实存在,所有的恶行也必将被时间老人所揭示。
进而,纯粹的享乐、沉湎于肉体的欲望实质上也是一种罪恶。
这样,既给裸体画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存在理由,又与当时席卷欧洲的宗教改革气氛相契合。
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相比,按照贡布里希的观点,矫饰主义画家们其实是渴望超越文艺复兴盛期的那些大师们:“画家想打破常规,想表明为了达到十全十美的和谐,古典方法并不是唯一可设想的方法。”
直接一点说,与大师们生在同一时代,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鉴于当时在题材选择上的狭窄(还是以宗教画为主),那么放眼一看,前路走尽,巨匠名作熠熠生辉,如何画出艺术家自己的个人特色?
这就是矫饰主义诞生的根源,他们迫切需要在一个开始推崇个人价值的时代,摆脱大师们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