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代驾世界杯(百亿市场下的代驾司机:黑夜里,有关等级、尊严和生计的故事)

一个晚上持续13个小时不眠不休,接17单,能赚1800多块钱。

这是郑雷做全职代驾的一年半时间里,最好的战绩。那天,他从晚上7点半一直开到第二天早上8点多钟,回到家后一下摊在了床上,“身体大脑累得不行”。这一晚的经历对他来说像刚吃糖的小孩一样,尝到了甜头,“如果每月能有3-5天这样运气就好了”。

这位35岁的代驾师傅,曾是一家建筑公司的采购员,5年朝九晚五的生活让他感到疲乏。2016年公司解散,他开始全职做代驾。一辆电动滑板车,一部手机,就可以随处开始,他很享受,觉得来去自由。

2017年春节从安徽老家过完年之后回到上海,郑雷隐约感觉到,新一年的单不是特别好接。平台上的代驾司机越来越多,蛋糕越做越大,每人分到的却越来越少。现在一晚单量在7单左右,赚个500多块钱,他已经知足了。

某代驾平台全国大数据研究中心发布的《2017“99”全国酒驾安全形势报告》显示,从2016年9月至2017年9月9日,全国代驾使用次数达到2.27亿次。报告分析师认为,按全天平均客单价计算,全国网络代驾产值破百亿元。而在2018年“世界杯”期间,报告统计发现,代驾使用超过1500万人次,零点之后的订单增加了47%。

这百亿代驾市场背后,是无数发生在黑夜里的故事,而代驾司机的那部分,则有关等级和尊严、生计和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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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半,代驾司机在等待夜宵公交。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王迪 图(除署名外)

接单

只有在接单的那一刻,师傅们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代驾平台会按照司机登录时所在地点,就近派单。

刚开始做代驾时,郑雷对这种“未知感”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上海这么大的地方,不做这一行,有的地方肯定没去过,现在有可能哪一单就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去了。”

但时间久了,新鲜感也消退了,现在接单时他只想着不要离开宝山区——郑雷家住宝山区吴淞路,他对这块片区轻车熟路,哪怕跑到较偏远的刘行镇或水产路,也不用导航。

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都在宝山来回,最后送客人回家时,顺便也把自己给送回家。

出发前,他会先检查好自己随身携带的装备。代驾公司发的挎包里装着手机充电宝和驾驶证,这两样很关键,充电宝能保证手机持续在线,驾驶证则是自己资质的证明。

保温杯里的热水要提前装好,不论春夏秋冬,郑雷每天都会带一杯热水,抵御深夜的寒凉。此外他常年备着雨伞,“万一下雨呢?方便一点。”

在公司上班的5年,他觉得最麻烦的就是处理人际关系,现在做了代驾师傅,处理的是流动的人际关系,“一切要对顾客负责”。

两只车把手一收,接着折座椅,一叠。10来秒的功夫,折叠车就躺进了客人的后备箱。有些客人会介意折叠车把后备厢弄脏,郑雷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车垫,铺在客人的后备厢上,然后给客人回一句:“您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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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驾结束后,王新海收好防尘垫。

“滴滴滴 ”晚上7点左右,手机里传出客户叫单的提醒声。郑雷响应车主的时间很快, 完成线上接单,他会即刻给客户打个电话:“您好!××代驾公司,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现在具体位置在哪里?”

完成接单的动作只需要8秒。而8秒之后,是一场不确定的等待。

“等”对于代驾司机来说是必修课。客人们从提前下单,到走出娱乐场所的大门,中间要花多长时间,一切未知。 即使走出了大门,也可能心血来潮再去k歌打牌,一整夜的时间便在等待中过去了。

司机们围聚在一起等待,年轻一些的打“王者荣耀”打发时间。郑雷35岁,对游戏没太大的兴趣,他会坐在自己的电动滑板车上,打开微信语音,逐条听群里代驾们交流彼此的单子。

“哈哈哈哈,你这一单怎么跑到昆山去了,那多远啊!”群里有人今晚“运气不佳”,接到一个昆山的单子,估摸着今天就只能做这一单了。

客人的电话还没打过来,门里的世界也许正热闹着。郑雷谨守行业规则,只能等——销单的主动权掌握在顾客手中。在郑雷做代驾的一年半时间里,等单的最高纪录是4小时。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过了午夜12点,客人还没出来。12点之后,10公里以内的起步价提高到99元,“等待每15分钟10块钱,再加上起步价的99元,也能赚好几百了”,他一边等单一边安慰自己。

通常超过预约时间,司机们会跟客人确认,但有人晚上的活动一场接一场,为了“好评率”,司机们很少催单。

那次等了四个小时,郑雷终究等到了客人。但假如没有等到,“你也不能跟客户说你取消了害我白等这么长时间,你给我钱,这是不可以的。”

在2018年9月底,公司加收取消订单费用前,“白等”的代价需要司机埋单。

在客户面前,郑雷尽量收敛自己的情绪,他担心过激反应引起客人的投诉,进而招致平台的降分处理。对他们来说,积分和好评是晋级的关键。

等级

郑雷的等级是“钻石”,这是级别最高的一档,享受系统优先派单的特权。

他所在的代驾公司,把司机的级别从高到低划分为钻石-铂金-黄金-白银-青铜5档。公司规定,积分必须达到35000分才能获得钻石级别,而升级最关键的除了接单量,就是好评率。

郑雷把代驾公司的“11条规定”设为手机壁纸,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提醒自己。他如履薄冰地守着自己日积月累攒下的信用分,这直接关联到他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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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雷将代驾平台规定作为手机背景。澎湃新闻记者 喻琰 图

郑雷一个月全职跑下来能赚1万2到1万3,而“青铜”等级的司机赚的钱只有四五千。

高等级与高收入通常意味着更高的工作强度,和更少的睡眠。钻石级司机王新海48岁,入行不到两年时间,累计代驾次数超过2000次,扣除平台信息费前的总收入超过16万元。

从2015年9月开始,他每周全职代驾七天,每晚从七点开始连续工作12个小时以上,2016年的“年三十”也没休息。

他本不属于这个行业。从山东淄博来上海打拼近20年,他从普通司机到创业开了家小物流公司,买了房,也在“魔都”立住了脚。儿子毕业之后,他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在家闲得实在着急”,经朋友的介绍做了代驾。

“不累,这比年轻时候开集卡(集装箱卡车)轻松自由多了,集卡有时候开一夜,累了只能歪到座位上休息”,王新海是个勤勉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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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海在互联网平台登记代驾车辆信息。

与王新海的从容笃定的职业选择相比,陈坤踏入代驾行业更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陈坤是“90后”,2011年来上海前,他在江苏老家干的最后一份工作是理发师。这是他幼时向往的工作,“哇,那男男女女头发搞成那样,多帅啊!”

因为整日跟染发膏打交道,他手上的皮肤现在“一碰到头发、碰到水就疼,跟针扎的一样”,坚持了两年,最后还是放弃了。

7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做过酒店后厨的厨子、服务员、专职司机和保安。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还沾染上了,最终得一分钱不剩,还欠信用卡2万块钱。

2015年底,陈坤的孩子在上海出生,在产房外,他抽完了最后三包烟,此后再也没碰过,决心结束这种糟糕的生活。

2017年,陈坤感觉终于“走上了正轨”:他白天在某电单车企业做维修人员,到了晚上8点,就在上海最热闹的“新天地”周边,当一名兼职代驾。

兼职做了两年,陈坤的等级还是青铜,他秉持着“能做几单就几单”的“原则”,不主动跟客人拉关系,客人不找他聊天也不主动聊天。

时间久了,他学会了看车,也学会了看人。

最初做代驾,碰到客户的奔驰皮卡,他“紧张的手抖,生怕给客人的车碰坏。” 时间久了,再看到这些车也波澜不惊了。

喜欢给小费的人开的车价格大致在30-50万。开150万的车,给小费的10个人当中只有2个人——陈坤入行一个半月,就总结出这个规律。有时看到喝多的客人,开的又不是特别好的车,他会直接跟客人说:“老板你看着给吧!”

客人“啪”地一下甩给他100块钱,问:“够不够?”

“够了,走了呀!”陈坤狡黠一笑,“明明五六十块钱的,他给你100,你干嘛要明说这个钱呢!”

遇到年纪轻的人,陈坤觉得他们很有“腔调”,眼神、语气都带刺,冲着他喊“过来过来,代驾!”“有的就是让我做这个那个的,看我们就跟看‘瘪三’一样,都不正眼瞧你。”

他更喜欢年龄在40到50岁之间的中年客人,“性格比较温和稳重,醉酒了也很少动怒。” 这些客人从见面开始,就会喊陈坤“小伙子”,结束代驾时,还会对他说一句:“谢谢你,你辛苦了。”

这让他感觉到“被尊重”。这种尊重就像冬日的暖流——即使有时在车上跟客人称兄道弟,陈坤心里还是有些自卑,“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家开的什么车我们开的什么车,能一样么?”

王新海和陈坤心态不同,从司机到老板,再到司机,他并不觉得有落差,“在上海,做老板还是做司机都不重要,重要的能挣到钱。”

在他看来,服务质量分很重要,“谁的服务质量高,接到的单就多一点。”为此,他谨慎而谦卑地奉行“顾客为上帝”准则,客人的忙能帮就尽量帮,有人为感谢他给的小费,他一直记着。

有一次,王新海冒着大雨帮客人换了没气的轮胎。本来80元的代驾费,客人硬是塞给他200。“人家觉得毕竟耽误了我的时间。其实他也一直在帮我打伞,让我很感动的。”

夜归

凌晨1点半,家住上海浦东南路的代驾司机颜路在宝山结束了当天的最后一单。时间掐的刚刚好。他提前10分钟来到火车站南广场等待隧道三线公交车。

这条夜班线路,颜路已经相当熟悉。公交车会在停站后的十几秒钟,亮起车灯。车灯照亮了整个车厢,密密麻麻地挤着的,跟颜路一样的代驾司机。

城市的夜晚很安静,除了路面上往来的车辆,和夜宵车里的这帮夜归人。司机们热烈地讨论着当晚的收获和见闻:

“我今天遇到一个客人,真大方,给我小费!”

“哎,我今天遇到一个喝醉的人,拽什么拽奥,吹牛皮吹得,我笑死了!”

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在无数次绷紧神经、送别人回家后,这是唯一一次通向自己家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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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驾司机颜路搭乘夜宵公交回家。

司机们都希望最后一单可以离家近一些,远郊是代驾司机们眼中避而远之的“雷区”。

有一次,颜路接到一笔昆山的单,结束后,他返回浦东,40公里路,就靠着一辆电动滑板车连骑带赶,花了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赶上火车站南广场上的夜宵线。

即使碰到好心的客人,给他一些返程费,颜路还是舍不得花这笔钱打车。“ 毕竟赚的都是辛苦钱,怎么会舍得随便花出去呢?”

入冬后的下半夜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颜路必备的行头是冲锋衣、手套、护膝、口罩,一样都不能少,一般的羽绒服无法抵御冬夜寒风。

在归家的途中,颜路的手腕和腿部都曾受过不同程度的摔伤。“几乎每个做了1000单的代驾都会有摔跤,只是轻重不一样。”

颜路至今做了1489单,最严重的一次,他转弯时与一辆逆行的电瓶车相撞,现在左手腕只要一用力,还能感受到筋被拉扯时的疼痛。

颜路有时会到上海外滩边,坐着歇一歇。18岁那年,他跟家里的亲戚踏入上海,一边做生意,一边在夜大读机电相关的专业。面对这个陌生而华丽的都市,外滩就是他眼中的“标志性的风景”。他喜欢独自去外滩边走走,但那时还没有见过12点后外滩的模样。

现在,颜路已经35岁。在上海的16年里,他曾打拼到公司科长级别的位置,也曾经历创业失败,最终妻子离开了他。为了放松心情,“不让自己想太多”,2015年,颜路选择了全职代驾。

12点过后的外滩,在颜路眼中看起来“游客少了很多,彩灯也暗了一些,让我感觉上海要沉睡了。”他和其他代驾一起,坐在外滩边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今晚赚了多少钱呢?要不要继续跑下一单呢?”

陈坤仍有一种疏离感。晚上回到位于城中村的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这里距离新天地只隔着一条街,附近保时捷、法拉利、凯迪拉克等豪车来回穿梭。他见过喝醉了的年轻人径直躺到在新天地的路口;也嘲笑过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喝大了对着警察喊:“这里我说了算”的样子。

热闹是他们的。回到12平米的“家”里,陈坤洗完澡,什么也不想,倒头就睡。这个小单间1500块一个月,还不包括水电。白天他在电单车公司上班,能赚200块钱。晚上按照平均一单代驾费40元,每晚接三单计算,大概能赚百十块左右,去掉房租和其他开销,他每月的纯收入大约在6000块。

这6000块要拆成几大块,其中花在孩子身上的每天就要接近一百块。陈坤还指望攒点钱,过年带回老家探亲。2018年是他来上海的第7年,他仍觉得,“还没资格享受这个城市。”

生计

2017年9月底,颜路花了18800元在婚恋网站上注册了一个VIP会员账号。他希望通过红娘一对一介绍,找到合适的伴侣。毕竟在老家安徽滁州,还有两个孩子在爷爷奶奶身边。

一年过去,他找到了伴侣,但赚得也越来越少。“2018年一年接的单比2017年少一半多。”原来靠兼职代驾能有三四千块的额外收入,现在有点困难。

除了单量减少,颜路明显感觉自己身体不如以前,“有时候晚上没啥事就出去做两单,12点就回来了”。他笑说自晚上熬夜做了代驾后,“30多岁腰上就贴了膏药。”

尽管眼下做代驾能补贴家用,但考虑到未来,这份工作终究无法提供更多保障。

“没有学历,也没有其他的工作经验,只有在社会上混的本事“,陈坤觉得自己外表虽是“90后”,但始终“跟出入写字楼的年轻的90后不一样”。

他辞去某骑电动单车管理员的岗位,索性代驾也不做了,生活又重新来过。他期待能在“老家给自己安个小家,有辆车,把老婆孩子安顿好,就好了呀。”

陈坤还记得自己从老家宿迁,刚来上海时的样子。“一床被子、两身衣服、一双鞋,再带1000块钱。”就出来“闯荡江湖”了。

7年在上海“混”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一份有“五险一金”的工作,“给做电影的老板当私人司机,很正规。”

滴滴代驾世界杯(百亿市场下的代驾司机:黑夜里,有关等级、尊严和生计的故事)

夜宵公交里堆满电动折叠车。

(文中郑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