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说:「幸福仅仅就是靠近所爱的人」,我当时读了深以为然,并且明白他也是真正爱过的人。年少时读三毛,痴迷到她在书中提到的一切细节都不放过。她读过的书要找来读读,她提到的人都要查查是什么情况,她去过的地方想起来就觉得特殊,还不知道西班牙在地图的哪一端就已经把马德里、塞戈维亚这些名字记得烂熟。我想所有来加纳利群岛看三毛、看荷西的人都是一样吧,万水千山走过,不过是为了心底那点深情。
这一期,《人物》的「到处走走」,跟随着三毛的踪迹,到西撒哈拉的岛屿,看看那曾经在书里的远方。
文、图|兮则
编辑|金桐
2022年4月5日,清明节。清晨六点多钟,我坐上了从巴黎飞往大加纳利岛的飞机,我以为我会倒头便睡,因为这次行程,已经连续几天没睡好了,上飞机前的这晚思绪万千,基本上没睡。可我仍然睁着困倦的双眼,望着舷窗外发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实在太过特殊,是12岁开始阅读三毛、疯狂爱三毛的那个小女孩当时根本不能想象也无从想象的地方。我以为那段青春年少的狂热早已褪去,变成生命底色里一抹淡淡的影子,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我才发现,关于她和她的人生、文字,都有同样的力量,不能被淡忘,也从未被淡忘。
大加纳利岛:三毛处处遗踪
把手机里的地图缩小再缩小,当西北非大陆的海岸线显露出来的时候,就能看到西撒哈拉西边一百公里的七个零星散落的岛屿,三毛称之为「大西洋里七颗闪亮的钻石」,它们共同构成了加纳利群岛。七座岛屿中以大加纳利岛最为繁华,也是1975年三毛和荷西从西属撒哈拉的阿雍小镇撤离之后,搬来长住的岛。
大加纳利岛的首府拉斯帕尔马斯(Las Palmas)一直是整个群岛最大的城市,除了到处都是热带常见的棕榈树外,城市景观和任何一个西欧大城市都没什么不同,但三毛却并不喜欢这个大城,她在《逍遥七岛游》中写道:「这本来是一个安静而人迹稀少的岛屿,十年前欧洲渴求阳光的游客,给它带来了不尽的繁荣,终年泊满了船只的优良大港口,又增加了它的重要性。西班牙政府将这儿开放为自由港之后,电器、摄影、手表,这些赋重税的商店又挤满在大街小巷,一个乱糟糟的大城,我总觉得它有着像香港一式一样的气氛,满街无头蜂似的游客,使人走在它里面就心烦意乱。」
作为一个海边度假城市,拉斯帕尔马斯看起来确实与三毛当年读到的荷马史诗里的终年吹拂着和风,以它神秘的美丽,引诱着航海的水手们投入它的怀抱里去的海上仙岛的形象相去甚远。但为了交通方便的缘故,我还是把酒店选在了拉斯帕尔马斯,放下行李,先奔三毛故居。
拉斯帕尔马斯在大加纳利岛的最北端,三毛与荷西当年买的房子行政上归属小镇特尔德(Telde),不在小镇热闹的市中心,而是在一个叫男人海滩(EL Hombre)的海边社区。从岛上的城际公交下来,没走多远,就已经几乎听不到主干道的喧嚣车声,风中明显有了海边咸腥的气息。这仍然是三毛笔下那个「安详得近乎荒凉」的居民区,「白色的平房,沿着山坡往一个平静的小海湾里建筑下去」,午后的社区悄无声息,仿佛没人记得这里就是半个世纪前三毛每天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时随时停车捡走路的邻居的地方,是每天帮着瑞典清道夫摇树扫落叶把街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的地方,是平日里智斗卖花女,一年一度还要买梦想着去巴拉圭开农场的地方。
三毛家的地址是C.Lope de Vega,3,顺着斜坡往海边走,当在网上图片里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橘色院墙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时,我一时脚软,万水千山走过来了,真到了目的地,站在大加纳利岛炽热的阳光下,却几乎如在梦中。
透过铁门,可以看到院子里繁茂的植物和一棵高高的棕榈树,后搭出来的车库通道里还放着一些户外家具,晾衣架上晒着衣服。这是三毛一直住到荷西去世为了避免睹物思人才卖掉的房子。如今的房主仍是当年从三毛手里买下房子的胡里奥夫妇,旁边的白色院墙里,住的仍是三毛当年的老邻居甘蒂,那个在荷西出事的时候,飞车沉着脸跟先生赶来的三毛挚友。三毛在《随风而去》中曾经写过,她最后离开大加纳利岛的时候,把甘蒂艳羡已久的家里的维纳斯石像和一百多年的铁箱子都送给了她。
因为是私人住宅,不开放参观,当地旅游局只在院墙上放了一块小小的铭牌,标记这个地点。但随着这些年不断有人,当然主要是中国人,不远万里地追随着三毛的文字而来,房子的主人和甘蒂其实已经接受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采访。自从房主有一次在采访中提到,孩子们都住在城里不愿意回海边,他们岁数大了,也许会把这个房子卖掉搬去住得离孩子近些,中国的书迷们都沸腾了,我之前也在网上查了这一带的房价,一套带院子的房子不过二十几万欧元。当然,钱是一方面,其实应该发动中国的粉丝集体给当地旅游局写信,让他们买下来开放参观才是,我要看荷西亲手做的架子。
说到荷西做的架子,是之前网上看到的一组照片,房主展示房子里仍然保存的三毛的一些布置,留给他们的桌布,甚至车库里的架子也还是荷西当年做的。当看到照片中荷西亲手钉在架子上的钉子时,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这么多年看到的和三毛相关的东西太多了,除了文字、照片,甚至她在《我的宝贝》里写到的那些美丽物件都已经看到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关于荷西的资料,就只有翻来覆去的那几张照片,突然看到了这么直接的属于荷西的痕迹,那种视觉的冲击力突然就把这个好像只存在在文字中的人拉到了眼前。
另外一个让人震动的采访,是国内一档《带着爸妈去旅行》的节目,吕丽萍和干女儿来大加纳利岛探访三毛故居,在和甘蒂的对话中,甘蒂谈到当年荷西去世的时候,三毛已经怀有身孕,但因为意外和悲痛,最后流产。想到如此事无巨细、爽利直白地书写自己生活的三毛,一辈子没有在自己的文字中谈及这件事,这该是如何难以言说的痛。
午后的阳光下,只有偶尔的车开过,房子里看不到人,甘蒂的院子也寂寂无声,我顺着山坡往海边走,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儿童游乐场,这个地方被当地的旅游局辟为「三毛角落」,蓝色的墙上画着三毛一袭白衣长发飘飘的形象,四周的矮墙上还有《橄榄树》的中西文歌词。
三毛角落的旁边是这个社区唯一一家餐馆,里面有一道菜的中文名字叫「三毛丸子」,疫情期间,这个餐馆只在下午开放,五点就关门了,这在有漫长午休习惯的西班牙,真是开了个寂寞。这种把鱿鱼碎和蔬菜丝混合炸成丸子的小吃,在许多西班牙菜的餐馆都能吃到,倒不必非在这家吃,难得的反而是餐厅正对着的海景,是三毛也看过无数次的海景。
男人海滩是黑色沙滩,风浪颇大,不远处就有几个年轻人在冲浪。另一边的树荫下,还像三毛几十年前写的一样,老人拖着狗在晒太阳,我试探着在沙滩上走,狗仿佛认得我是外来的,很欺生地冲我叫,算是我这个下午听到的除海浪以外唯一的声响。外面的世界可能每天都在亲历历史,这儿的时间却仿佛停止了,我终于明白三毛为什么不喜欢大城而选择住在这样偏远的海边,蓝天,碧海,静谧的午后,避世的桃花源,原来在这儿。
除了三毛故居和三毛角落,当地旅游局还考证出了几个三毛书中提到的地方,包括莱昂—卡斯蒂略故居物馆,曾是岛上东南部唯一的图书馆,是三毛常去看书的地方,还有三毛去找朋友常常路过的圣法兰西斯哥街区,三毛学旱冰的老教堂广场,在小镇的圣胡安公园里,专门辟出一块三毛花园,这些地方共同构成了一条叫「三毛之路」的旅游路线。不过,理论上来说,岛上的任何地方都可能是三毛到过的。晚饭倒是特意回拉斯帕尔马斯去吃了金门饭店,店主人是三毛在岛上认识的小妹妹南施,当年三毛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中文书都留给了南施。店里的菜谱工工整整手写着三种文字,是老一辈华侨勤勤恳恳经营的证明,而且价钱即使在西班牙也算非常良心了,我想起一天都没怎么正经吃东西,于是怒吃了一整盘糖醋排骨,西班牙的猪肉冠绝西欧,不接受反驳。
这一晚,我终于踏实地睡了个好觉。
拉帕尔马岛——他们的爱情
拉帕尔马岛是荷西出事和长眠的岛,三毛在《逍遥七岛游》里写过岛上山区里巫风很盛,她和荷西就被一个怪女人强抢过毛发。这个岛从去年九月开始火山爆发,一度影响到飞机停飞,上千居民疏散,持续了三个多月才停。去之前,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拉帕尔马岛(La Palma)是群岛中几乎最西边、最远离非洲大陆的岛。三毛在文章中把它叫做拉芭玛岛,第一次和荷西来旅游时,给三毛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样是依山临海建筑出来的城市,可是它却给人无尽优雅、高尚而殷实的印象。这个小小的城镇有许许多多古老的建筑,木质的阳台窗口,家家户户摆满了怒放的花朵,大教堂的广场上,成群纯白的鸽子飞上飞下,凌霄花爬满了古老的钟楼,虽然它一样地没有高楼大厦,可是在柔和的街灯下,一座座布置精美的橱窗,使人在安详宁静里,嗅到了文化的芳香,连街上的女人,走几步路都是风韵十足。」「这是一个美丽富裕的岛屿,一个个糖做的乡下人,见了我们,竟甜得像蜜似的化了开来。如有一日,能够选择一个终老的故乡,拉芭玛将是我考虑的一个好地方。」三毛在文章中一再说拉帕尔马岛的人情淳朴,我却有点想象不出能有什么特别之处,直到我开始和岛民有了真实的接触,才真正理解了三毛。
拉帕尔马岛的机场很小,出门就是我要坐的500路,是一个利落的西班牙女司机。车往小岛的首府圣克鲁斯开去,沿着海岸线的公路一路都是蓝天大海,路过一个海边小镇,一栋栋白色的小房子整齐地排列着,一个刚从海里上来的肌肉男就光着上身湿漉漉地在街上闲晃,我突然就放下心来,如果拉斯帕尔马斯和西欧普遍的生活节奏是正常速度的话,国内一二线城市的生活至少是2倍速,三毛故居的男人海滩大概是1/2倍速,而拉帕尔马,大概是1/4倍速。
行前做功课的时候,发现当地旅游局找到了三毛和荷西当年在岛上租住的公寓——罗卡玛酒店(Apartment Rocamar),转到谷歌地图,发现这个酒店现在还营业,再转到Booking,还剩一间空房。我迅速下定付全款,然后给店家发信,想要306号房,就是三毛和荷西租住过的房间。回复隔了一个周末才来,确实是1/4倍速的节奏,说306已经租出去了,我当然不死心,仗着已经付了全款,总是要交涉一下的。
罗卡玛酒店几乎在老城的最北边,隔着一排二层小楼面对着大海。我在前台办入住,和前台的小姑娘又用英语纠结起306的事情。坐在旁边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听我们306、306的说个没完,突然反应过来问我:「是不是因为那个谁?叫什么名字来的?」我马上如遇知音跟她讲起三毛、荷西,她很理解地点头,说可以趁着客人没来带我过去看看。她拿了钥匙带我上电梯,跟我讲起三毛和荷西住在这儿的时候,她们作为房东就住在顶楼,三毛和她的妈妈很熟,可惜她妈妈现在已经八十几岁病得说不了话。三毛和荷西人很好,三毛很喜欢喝一种鱼翅汤,我努力地听着她的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微笑着回应她,心里已经汹涌澎湃。
306的老式木门打开,她向我展示着客厅、厨房和三个卧室。我的考据癖马上发作了,三毛明明在文章里写他们在拉帕尔马租的是「一房一厅连一个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柜,要用时拉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风景去。」可是306的厨房是独立的,三个卧室以他们当时的经济条件也是太奢侈了。我还是客气地再三谢了老板娘,愿意给我看已是人情淳朴的体现了。进了我自己的房间106,倒是意外地发现这个房间布局反而很符合三毛的描述,一室一厅的结构,厨房就是客厅的一面墙,装上门就是壁橱了。浴室和卧室都是小小的,阳台倒宽敞,打开窗帘,大西洋就在眼前。不管怎样,这就是三毛看过的海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地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因为荷西的工作再次来到拉帕尔马岛的三毛,一下飞机就有不好的预感,因为心脏不好,她一直以为先走的会是自己。《梦里花落知多少》里,她讲起两人最后的痴恋时光,「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濛濛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讲她每每买了菜就去港口的工地等荷西上岸,岸上的助手说他们「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讲荷西加班攒钱就为了在结婚纪念日送她一块老式女表,讲她半夜推醒荷西只为第一次跟他说「我爱你」,讲到荷西说如果三毛死了他「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我在阳台对着大海站了很久,然后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溺下去了,现在要去看那个放火烧家飘到老死的人。
买好花跟着谷歌地图去墓园,荷西的墓在本地的市政公墓(Cementerio Municipal de Santa Cruz de La Palma),从花店过去,要爬一段山路,下午四点多的阳光,仍然把路面晒得有热浪升腾,我低着头走得有些辛苦,却觉得这感觉至少比我心里的那种让人更松快一些。突然听到路旁有人大声地在冲我喊话,才发现,谷歌地图指的方位不靠谱。我只顾看着手机走,已经错过了墓园的入口,路过的人看我拿着花,猜我是来墓园的,好心地在提醒我。又一次被陌生的本地人帮到了,我也只会用西语不断地说谢谢。
正如来过的网友所说,墓园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有中国人来就是来看荷西的,我站在墓园门口稍一犹豫,穿着制服的大叔就冲我喊了一句José——这是荷西的西语名字,我赶紧点了点头。大叔带我穿过一排排的墓墙,来到墓园最后一排,指给我市政后来设立的小格子,用钥匙把格子门打开,又拿来本地政府出版的关于三毛和荷西的书,访客的留言簿和笔,以及两把椅子,才贴心地离开留我一个人。
First thing first,我来不及管自己的情绪,先把已经枯掉的花拿去扔掉,再把水瓶里已经发臭的水倒掉,在旁边的水池里反复冲洗干净,这才装上清水插上花。小格子里有一张荷西和三毛的照片,一块小牌子上写着荷西的全名José Maria Quero Ruiz,他的生卒日期,荷西走在1979年9月30日,当时他28岁,三毛36岁。
格子里放满了之前到访过的书迷写满字的小石头,也有人像三毛一样在石头上画画,有人带了酒瓶,有人留下了自己翻译的《撒哈拉的故事》。市政出版的书叫《橄榄树与梅树花》,里面细细地考证了三毛和荷西在拉帕尔马岛的足迹,留言簿里则是从2016年以来访客写下的满满的爱与思念,游客、学生、学者,替喜欢三毛的父母来探望的孩子,带着孩子来给下一代普及三毛的父母,还有南施和她的丈夫,以及从台湾来的三毛家人。我一页页地翻看完,再看回格子里照片上的两人,脑子里全是看过的三毛的书,年少时痴迷三毛的我,三毛后来的人生,我后来的人生。
我想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可是墓园要关门了,锁好格子门,搬着所有的东西去找大叔,然后用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很郑重地打了一段话给他,谢谢他的守护,大叔的眼神一下子就温柔了,我不能再看,点点头就转身大步走了。走到墓园门口,才发现三毛当年最后一夜给荷西守灵的小房子就在门口,当年凌晨四点有人经过发现小房子的灯还亮着,便进去劝慰三毛,三毛回到台湾以后还专门写信回来谢这位好心人。我一直对这个说法有些存疑,直到看了本地的旅游指南,才知道根据本地旅游局的考证,这个好心人其实是因为生活贫困,不得已接受了一份在墓园劝慰逝者家属的工作,旅游局甚至在地图上标注出了这位好心人当年的家庭住址。难怪三毛会说这岛上的人是糖做的,当年善待三毛和荷西的人,这一天处处热心帮助我的人,还有旅游局对一个异乡人体贴到这种程度,都不是一句简单的「人情淳朴」可以概括的,这确实是一个可以终老的地方。
从半山的墓园下来,就在老城里晃晃,三毛当年在荷西出事后发电报的邮局大楼还在,荷西工作的公司、住过的单身宿舍所在的老街还在,三毛和荷西去看过电影的老城唯一一家电影院,现在是一个戏院,一群穿着漂亮的年轻男孩子在门口站着聊天。好心人住过的楼也还在,从这条街可以走到老城的西班牙广场,荷西有一张喂鸽子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广场小得不像话,一边是教堂,一边是一个老水池,中间一个雕像,路边一排树,一位父亲带着一对刚放学的儿女在广场上捉迷藏,这么一览无余的地方玩得仍是乐不思蜀,我坐在边上的长椅津津有味地看,几乎都快学会西语的倒数十个数时,做父亲的宣布要回家了,兄妹俩同时失望大叫,但也没有纠缠就乖乖地收拾东西,父亲背起妹妹的书包,领着两个孩子悠悠闲闲地走了。
La Fajana海滩:远方的终点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歌声中醒来的,仔细听,可能是酒店在淡季维修翻新,一个西班牙男人一边干活一边跟着不知道哪里外放的西班牙歌曲快乐高唱。我想起三毛在《大胡子与我》中说起荷西有时候和朋友一起修房子,有事没事地把自己当做伟大的泥水匠或木匠,在新鲜的空气里稀里哗啦地乱唱着歌,觉得世事确有许多神秘不可解的缘分。今天要去此行的最后一站,小岛最北边的La Fajana海滩,那是荷西最后失事的海域。
小岛虽然不大,但如果以后有朋友来探访,也想去这片海滩的话,一定记得租车自驾,不然就会陷入如我一般的悲惨境地。查线路的时候,谷歌地图显示到这片海滩有公交车可坐,下车之后,还要步行2.3公里,也不算远。没想到上车之后,100路开出老城后一路盘山,车子足足盘了快一个小时,等终于到了站下来,我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半山腰一个荒凉的小亭子里,所谓的2.3公里,是一段从半山腰速降到海滩的盘山路,海远远的仿佛在天边,根本看不到海滩。下去的路只有双向两车道,没什么走人的空间,一边是山,一边就是悬崖,而且坡度很大,西班牙的司机开车很猛,呼啸着从我身边开过。
我在公交站左右为难,走下去吗?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在盘山拐弯的时候要多打一点量出来,道路曲折视野受限,走到急弯的地方很容易被撞飞吧?热带正午的大太阳,我包里只有半瓶水,就算真走下去了,要怎么再爬上来,公交车一小时一趟,如果爬得慢错过最后一班车要怎么办?可是,就这样原路返回吗?飞了又飞走了又走才到了这里,难道要败在最后的2公里吗?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知道不下去的话自己一定会后悔,所以只能一咬牙,往下走吧。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纯真物馆》中讲到主人公凯末尔因为爱芙颂,所以也爱屋及乌,甚至爱她触碰过的一切,他收集心上人摸过的所有物品,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甚至4213个烟头,因此建成了一座纯真物馆,以纪念他的所爱。帕慕克说:「幸福仅仅就是靠近所爱的人」,我当时读了深以为然,并且明白他也是真正爱过的人。年少时读三毛,痴迷到她在书中提到的一切细节都不放过,她读过的书也要找来读读,她提到的人都要查查是什么情况,她去过的地方想起来就觉得很特殊,还不知道西班牙在地图的哪一端就已经把马德里、塞戈维亚这些名字记得烂熟。我想所有来加纳利群岛看三毛、看荷西的人都是一样吧,万水千山走过,不过是为了心底那点深情。
在被路基的小石子滑倒一次,为躲避来车跳到路旁沟里五次,脚上迅速起来的水泡又迅速破掉以后,我终于下到了La Fajana海滩。海滩现在成了一个海滨浴场,有人在下面游泳晒太阳。旁边有一个海边餐厅,我买了一听可乐一气喝掉,也换了衣服下到浴场。海水咸涩,阳光够好所以倒不觉得多冷,在水里停一会儿就会有无数小鱼上来啄脚,海底遍布大石,长满了滑滑的青苔,很不容易驻足,水边的年轻人大部分只在岸上晒太阳谈笑,倒不怎么下来。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中国作家在这里永失所爱,这样的事好像也无从谈起。
从水里上来去海滩的另一边看当地政府建的纪念三毛和荷西的雕塑,旁边的长椅上雕着荷西出事时穿戴的潜水镜和脚蹼,地上的方砖刻着三毛写的歌词。烈日下的大西洋声浪阵阵,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我坐在长椅上对着这片海,想了好多事情。岛中一日,世上千年,年少时梦想远方,如今真到了远方,却又开始惦记苦难的远方。也许,我们现在仍然在阅读三毛、想念三毛,其实也是在想念那个仍然向往远方、愿意奔赴远方的时代,那个跨越差异、包容融合的时代,那个可以自由行走、浪迹天涯的年代,岛还是那个岛,世界却好像再也不是那个世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变了,但是惶恐的我们还不知道,未来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我坐在海边久久不愿离去,斯人已逝,世上尚有她的回声,三毛,你在天上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