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四年前的今天,正是巴西世界杯开赛的日子。那届杯赛,德国队在决赛中战胜阿根廷队捧起了大力神杯,36岁的德国球员克洛泽超越罗纳尔多成为了世界杯进球王。他打进创纪录的第16个球的那场比赛,德国队以7:1战胜了东道主巴西队,这也是世界杯历史上最令人意外的比赛之一。
“巴西的世界杯感觉就像是一场步步逼近的灾难。”美联社记者朱莉安娜·芭芭莎写道。芭芭莎在里约热内卢的姐姐家里通过电视机观看了那场比分悬殊的比赛,她清晰记得赛后后卫球员戴维·路易斯哽咽着向全国人民道歉,也亲眼见证了四年前那个夏天整个巴西的激情与失落。
朱莉安娜·芭芭莎出生于巴西,3岁开始随父亲工作调动辗转各国,最终在美国完成学业并成为美联社记者。从2010年到2015年,借着巴西经济腾飞、成功申办世界杯和奥运会的契机,她以驻外特派员身份,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她以记者的敏锐,从社会、环境、文化等角度对里约热内卢做出了深度剖析,照映国家、城市和人性的困境:为了举办赛事而进行拆迁所引发的问题、暴力入侵城市的血腥乱象、官商勾结贪污和公务效率低落、贫富不均的阶级差异、性别弱势者所受的不公对待、土地开发导致的生态污染,以及世界杯足球赛惨败后巴西全国上下的诡异变化……这一系列记录最终集结为一本书:《在上帝之城与魔鬼共舞:危机中的里约热内卢》。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节选了书中部分章节,回顾四年前的那个夏天,世界杯赛场内外所发生的一切。
在上帝之城与魔鬼共舞(节选)
文 | 朱莉安娜·芭芭莎 译 | 吴纬疆
巴西的世界杯感觉就像是一场步步逼近的灾难。
开幕倒数的计算单位从月变成星期,全国各地仍持续爆发罢工和小型冲突。圣保罗的地铁员工发动罢工,警方出动镇压,该市交通为之瘫痪。“居住正义”维权者闯入建设公司办公室,抗议政府将经费投入兴建体育场。在里约,公交车司机的罢工行动染上暴力色彩,造成近500辆公交车受损。东北部福塔莱萨(Fortaleza)的街道清洁工和萨尔瓦多(Salvador)的公务员也展开罢工。联邦警察同样威胁要辞职,关闭了移民和边境检查站。
我在世界杯开幕赛前两星期经过里约国际机场航空楼时,亲眼目睹天花板的一大块方形瓷砖松脱,随后砸在刚下机的乘客头上。接下来的画面就像卡通片,瓷砖击倒一片围篱,让后面惊恐的建筑工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机场的整修工程已经落后两年。即使是世界杯最重要的设施,也就是体育场,进度也严重落后。圣保罗球场的施工进度拖延得非常夸张,这个场地的测试赛就是正式比赛——巴西对克罗地亚的开幕战。
这些状况让国际足联的官员非常紧张。从一开始,这个位于瑞士的组织就与巴西动作慢吞吞的世界杯筹备机构冲突不断。
虽然不想从他人口中听到如此批评,但巴西当局也很担忧。他们许多人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世界杯成功,他们的未来才有希望。他们决心将这场比赛办得愈顺利愈好,一堆意在预防各种问题的决策从此出现。
为了确保观光客、重要贵宾以及球队转场顺畅,64个比赛日程在各主办城市均成为全天或部分休假日。里约市长取消了所有与世界杯无关的公开活动,而且要求城内各工程计划停工两个月。
在世界杯之前,科帕卡巴纳的游民就已不见踪影。长达一个月的比赛结束后,他们会再度出现;州检察官会废止强迫游民迁徙的命令,但是在世界杯期间,科帕卡巴纳海滩看不到任何乞丐,这里准备好好扮演主办者的角色。
世界杯比赛期间不容许任何干扰出现——这是总统亲自发出的讯息。为了防止抗议活动,里约警方在比赛开始前逮捕了十几名积极分子。警察获得新的防弹衣、头盔、防毒面具、附有电击棒的腰带、手枪、额外弹药、警棍,以及手铐——重达10公斤的装备让街头警察宛如电影《星际大战》中吓人的黑武士。联邦政府准备由21000名兵力执行维稳工作。
尽管做了这些筹备工作,仍有许多迹象显示情况很可能出乎意料,出现令人难堪的差错。比赛开始前两星期,一辆载着巴西足球队前往训练基地的公交车被一群罢工的公立学校教师包围。当警方以警棍对付那些教师时,一向受到高度尊崇的足球球员们震惊地盯着眼前景象,或用手遮住脸,不敢直视。教师抗议横幅上的要求是提高教育经费,减少体育场的开支。
6月,就在世界杯开战前夕,这个足球王国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情绪。皮尤民调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一项调查发现,有三分之二的巴西人不满国家和经济的状况。大多数人觉得世界杯抢走了基本公共服务的资源,使得情况更加恶化。
对于那些将前途在世界杯的成功上的政治人物而言,这是梦魇般的大逆转。要是这种晦暗、不满的情绪延续下去呢?更糟糕的是——要是数百万人走上街头,示威运动染上暴力色彩,催泪瓦斯飘进体育场,惊恐的观光客躲在饭店里头呢?
与其坐等情势发生变化,不如主动出击,联邦政府展开了一项全国性的宣传计划。它的目标是:向巴西人推广世界杯足球赛。这听起来荒唐可笑、不可思议,但它还是发生了。球王贝利让一项政府赞助的竞赛使用他的肖像,该比赛要选出布置最别出心裁的街道。地铁站里的海报呈现出以绿色与黄色花彩装饰的街道,开心的儿童就在街上踢足球;一部长达1分钟的广告片里有巴西人疯狂地打鼓、跳舞、尽情欢笑,而且强调赛事结束后,大家可以获得工作机会、观光收益,还有改善过的公共交通系统。广告片结尾出现宣传计划的标语:“这是我们的世界杯,它是世界杯中的世界杯。”
这段广告只突显了整件事的奇特性。需要宣传活动来点燃人民对足球的热情,这样的巴西可谓闻所未闻。
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令人安慰的元素是巴西国家足球队:大部分巴西人依然相信,他们的代表队会让大家骄傲。
前一年,巴西连续第三年勇夺洲际国家杯冠军。踢进世界杯时,巴西队拥有几位在国际足坛上身价最高的后卫。此外,还有足球金童内马尔(Neymar),身材精瘦结实的他运球时动作轻巧,曾当选洲际国家杯最佳球员。只要在世界杯的进球数居冠,他就能登上足球界的巅峰。
就连沉默寡言、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教练刘易斯·菲利佩·斯科拉(Luiz Felipe Scolari)也都自信满满:“我们即将成为世界冠军。”巴西在失败中过了将近64年,实在太久,该是收复马拉卡纳体育场的时候了。
第一场比赛在圣保罗进行。雨水让这座灰色城市覆上了一层银色光泽,洁净的冬季日光直接射下,让角度分明的新体育场轮廓更显鲜明锐利。
6月12日,出现了这个场景:明亮天空下有一座清新的体育场,拥挤的群众发出嘈杂声,看台上闪着鲜艳色彩。克罗地亚队的红白方格球衣仿佛格子桌巾,与鲜黄色的巴西队球衣形成强烈对比。
巴西国家足球队排成一排,肩并肩,手勾手。太阳已经西下,泛光灯在草地上刻画出每位球员的轮廓。巴西国歌的旋律一响起,全场便齐声合唱,歌声响彻整座体育场。内马尔的脸埋在手中,克制激动的情绪。等他抬起头,双唇已抿成一条紧闭的白线。球员无不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人紧闭双眼,若有所思;有人望向天空,舒缓自己。后卫戴维·刘易斯(David Luiz)展现圣战士般的热忱,清楚唱出歌词中的每个字;队长蒂亚戈·席尔瓦(Thiago Silva)皱着眉,闭上双眼,身后则是数千万人一起合唱的轰隆歌声与波涛汹涌的情绪。
那就像是某种紧绷的东西在体育场内释放了开来。即使在开赛前的那几个月里,巴西还是有抗议、对峙、分峙与暴力事件。但这是世界杯足球赛,而且在巴西举行。随着歌声在体育场里回荡,过去一年逐渐累积的担忧也烟消云散。放眼望去净是鲜黄色与绿色,其他的颜色都已褪去。在那一刻,以及接下来四个星期,全世界都会绕着一个足球旋转。
球场之外,后勤工作的运作正常。交通顺畅,64个策略性休假日发挥了作用。由于商务旅行减少了15%,机场的表现恰如其分。期望一旦不高,就容易满足。在其他国家可能被视为灾难的严重失误,在巴西仅被当成小差错——开幕战的照明灯闪个不停、体育场媒体室里的网络联机不稳定,还有安全出现漏洞,导致将近一百名的智利球迷闯入马拉卡纳体育场。
就连贝洛奥里藏特市(Belo Horizonte)一座天桥坍塌,造成两人死亡的事件都没有引起多大注意。该市市长对此置之不理,表示“意外难免发生”,仅此而已。既然没有体育场发生重大的倒塌意外,也没有观光客在凶残的暴动中丧生,谁都不想听到坏消息。
在里约,城市的美景让外国记者与观光客心醉,当地人的亲切魅力也让他们为之着迷;因为市民常举办来者不拒的街头聚会,而且几乎和任何人都能开心畅谈,尤其是聊到足球的时候。温暖的人情味(几乎)弥补了偶尔取消的班机、扒手横行,或是价格令人咋舌、网络联机不稳、热水供应不足的饭店房间等缺点。没有人像巴西一样,能在最后一刻办成如此盛会,世界杯顶多就是一个范围遍及全国、时间长达一个月的狂欢节海滩假期。谁会针对那些小细节发牢骚呢?
这场疯狂盛会的中心点是科帕卡巴纳。不分日夜,它都挤满了酣醉程度不一的开心足球迷,他们可能盛装打扮——穿戴国家的代表色、吉祥物服装、可笑的假发——或衣不蔽体,一般观光客也在温和的卡里欧卡冬日里寻欢作乐。这种欢乐时光开始两个星期之后,显而易见,巴西的世界杯将会令人难忘。原因并非是一切顺利,而是在比赛进行、阳光闪耀时,它是唯一值得前往的去处。
我在科帕卡巴纳遇见一名被阳光晒黑的英国人,他总结了这一切。当时我沿着海边走,想在人群里找我的朋友。他涉水走到岸上。活泼、丰满,金色细发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一只穿着湿漉漉的及膝短裤、浑身湿透的小鸭子。
他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报以微笑。“你喜欢这一届世界杯吗?”我问。他举起手上的啤酒罐,摇一摇,表示里面是空的。“我身在阳光下,下半身泡在水里,喝着啤酒,观赏足球赛。”他说,
“为什么不喜欢?”
巴西击败了哥伦比亚,但这场胜利却让全国如丧考妣。22岁的内马尔以优雅的球技和沉着的态度托起了全国的希望。他是巴西的顶尖足球员,而且不只拥有优异的球技。在巴西国家足球队努力求胜之余,内马尔仍独自展现了古老的艺术足球风采。当他被人用担架抬出场时,巴西队夺冠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击败哥伦比亚之后,东道主队与冠军奖杯之间只剩下两场比赛之遥。面对与德国队的半决赛,巴西人的态度宛如一个走钢索的人,为了保持平衡,不敢往下看。一旦心生怀疑,偷瞄一眼,踏在坚实地面上的幻觉便会灰飞烟灭。
走路到姐姐家看比赛时,我抬头仰望山顶基督像那熟悉的轮廓,它就坐落在矗立于她家大楼后方的花岗岩峰上。这位永远的卡里欧卡看来总是如此平静,是他对自己的信众充满信心,还是根本就对他们的命运漠不关心?
姐姐家大楼的门卫已经和其他门卫聚在警卫亭的电视机旁,不过他陪我走到大门,开锁,按下电梯按钮。
“你有什么看法?我们少了内马尔还能赢球吗?”等电梯时,我问他。
“我们有两亿人。只要所有人坚定信念,尽一份力,就能获胜。”他十分严肃地说。
最好是。
在楼上的公寓里,我姐姐全家已经坐在电视机前。她的三个小孩到处蹦蹦跳跳,其中那对双胞胎穿着相配的黄色球衣,丝毫没注意到我们感受到的紧张压力。唱国歌时,守门员塞萨尔和刘易斯举起内马尔的球衣,仿佛那是一件圣物。
“这太夸张了吧?那个人还没死啊。”有人说。
巴西队的紧张情绪已经起起伏伏了好几个星期。由于内马尔受伤缺席,他们陷入一种疯狂状态,让人想起莱奥·拉贝罗口中所描述的、多年前那场决赛之前的马拉卡纳体育场。球员、民众、评论员全都困在同样的狭隘执迷中。这是我们的世界杯,世界杯中的世界杯;可能出现的结果只有一种。
比赛开始。巴西队一开始冲劲十足,但有点浮躁。德国队的战术完整且富有弹性,阵式变化自如,兼具速度与精准度。德国队不到十分钟就破门得分,几分钟之后再下一城:2∶0。所有人陷入静默——体育场内的观众、客厅里我的兄弟姊妹。姐姐的小孩抬头看看大人,察觉到气氛突然变了。
巴西队可以扳回一城,还有时间。可是德国队进了第二球之后,巴西国家足球队信心突然瓦解,就像一部发条上得太紧的机器顿时停摆。他们从一支运作正常的队伍变成十一个惊慌失措的球员,困在球场上,因恐惧而失去联系,孤立无援。
德国队发动猛烈攻势,快速射进三球:一分钟、两分钟,得分;三分钟、四分钟,得分;五分钟,得分:5∶0。
我姐姐陪着小孩坐在地板上,她转向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什么?怎么回事?那是回放吗?那样算得分吗?”
算,全都算。就这样,巴西队的世界杯之旅画下句号:这一届世界杯,我们在世界杯中等待的折磨、全国的恐惧与渴望告一段落。结束了。屏幕上,球迷的脸从困惑转为震惊,再变成悲伤。镜头给了一名小男孩特写,他跟身边的父亲一起哭泣。依然穿着鲜黄色服装的巴西人纷纷起身,蹒跚走出体育场。
在我姐姐家里,有两个人离开了客厅,躲到房子后面。如果那是一场拳击赛,如此的重击会让比赛终止:击倒,结束。不过这是足球。巴西队必须在中场过后费力地回到场上,踢完剩下煎熬的45分钟。
一面倒的比赛继续进行,我们开始陶醉在其中的荒谬。所有的建设、自大,为史上最昂贵世界杯砸下数十亿美元,就是为了这个?巴西队又被攻下一分:6∶0。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期待的,那种幽默感便油然而生。在看台上,凄苦的巴西人又开始欢呼了——为了德国队。在我姐姐家的客厅里,我们的心情也从不敢置信转为彻底放弃希望。
大人紧张地笑了出来,不确定发生了什么状况。在我们脚边玩耍的一对双胞胎抬头看看大人,咯咯傻笑。在体育场里,球迷也沉浸在那场闹剧里,每当德国队突破不幸的东道主队的防守,便齐声喊赞。巴西队最后在终场前射进一球:7∶1。
比赛结束时,我们已经失去方向感,有点恶心想吐,就像蒙起眼睛转圈圈的小孩那样晕头转向。我们所有的假设整个翻转过来:巴西顺利完成世界杯的筹备工作,强化了基础建设,可是我们的国家足球队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灾难。如果失败的冲击没那么强,我们还会有可以坚守的信念、可以责怪的对象,以及前进的方向。这次失败却让我们倒地不起,无言以对。
每位球员都明白这一点。戴维·刘易斯步出球场时代表球员们说出心声。“对不起大家......”他哽咽地说,“我只想给我的同胞一个开心的理由。”即使对德国队来说,看到巴西国家足球队如此凄惨,心里也不怎么好受。
他们的庆祝方式寂静无声,赛后访问更近乎懊悔。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每位球员和教练走向镜头,我们希望至少有人能说明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惨败至此,它所产生的效应扩散到了比赛之外。它打破了巴西是足球的精神家园,还有巴西国家足球队是足球最佳化身的神话。这个国家输出的足球队员人数依然高居世界第一,但我们再也不是这项“jogobonito——美丽运动”的主宰。数十年来,巴西国内的足球联盟饱受贪污、管理不当、球技水平低劣、观赛人数下滑等问题所累。巴西人在国内对艺术足球的怀念,就靠着编造过去的故事,以及在内马尔等球员身上寻找昔日的风采来满足。巴西依然拥有为数众多的足球人才,可是如今要让球技达到最高水平,也需要训练、战略、专业以及资金。那场7∶1的比赛让这些问题一举全都摊在阳光下。
那场失败也迫使巴西在没有胜利的掩护下面对真正的现实。
我们花费了116亿美元——超过其他任何主办国家,比德国与南非的经费总和还要高。我们因此获得什么?值得吗?这些与足球相关的问题将无法逃避。
巴西人眼前有许多工作要做。经济衰退、国家足球队溃不成军,基督像则一如既往,显得淡漠无情。无论是依靠卢拉或内马尔、圣徒、私下交易,甚或我们恶名昭著的旁门左道,奇迹般的救援都不会出现。
但是没有关系。巴西人最强的就是恢复力,他们能够努力拯救自己。他们目前就在这么做——每天、慢慢地拯救自己。
(本文摘自《在上帝之城与魔鬼共舞:危机中的里约热内卢》第十八章《世界杯中的世界杯》,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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