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帝国崩塌消失,可能会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然而一种文明的绝迹,却会缓慢而长久。文明的脉络,总会盘根错节,以各种难以体察的形态,存在于许多社会细节当中。
欧洲中心论,作为一种政治势力分配格局概括,百年前开始消散,布莱恩·拉平的《帝国斜阳》一书便是一曲挽歌。可是足球作为一种文明形态,存在和延续的韧劲,远在政治媾和与利益驱逐之上。百年来职业足球的发展和繁荣,作为一种现代社会的文化构成,欧洲始终是中心,欧洲职业足球汇聚了全球大部分足球资源,从人力资源、管理知识、科研成果到资本。即便在世界杯这样的国际大赛上,南美能和欧洲形成一定的对峙关系,但根本上欧洲足球中心的垄断,不可动摇——因为南美也越来越欧洲化。
过去二十年的巴西和阿根廷两支国家队,参加世界杯的大部分国脚,都会在欧洲各联赛俱乐部中效力淘金,包括巴阿在内的南美球队,战术乃至个人技术风格上,与欧洲的同质化也越来越强,这其实就是足球的欧洲中心论,在全球化浪潮下,向欧洲之外地域侵蚀的结果。
从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到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的观赏性,和平均进球数一样,处在一种缓慢下降的趋势,很容易得出的,便是“世界杯贬值”的结论。事实上,世界杯并没有贬值,而是不同大洲、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足球,差异性逐渐弱化,同质性持续增强,因此世界杯变得没那么仪态万千、丰富多彩,直观的体验,便是“越来越不好看了”。
感谢巴西2014,让世界杯,乃至国际足球,对同质化的全球浪潮,进行了一次逆袭。尽管这届世界杯还在进行当中,风格多样化所带来的战术创新、各自原本足球风格的复苏,像是巧合,其实却是以必然的方式,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欧洲依然无比强大,欧洲各大职业联赛,依旧会因为经济文化环境、资本优势、管理和市场水平优势,而保持着世界足球的中心地位,可是欧洲之外的大美洲,新生了种种和欧洲中心分庭抗礼的力量。
十六强席位中,美洲占据半壁江山,只是直接名额上的美洲复兴,更深层变化,来自于这届世界杯上,美洲球队在战术选择和足球风格呈现上的坚持,其中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墨西哥和智利,都是值得激赏的案例。
他们的球员也大量效力于欧洲联赛,但是这些国家队,保持着美洲教练的传承,战术选择上,不局囿于约定俗成的欧洲防守体系,更倾向于以愈加灵活的体系,释放出球员个体的创造力。在比赛态度上,他们重视成绩,同样也重视球队风格的宣扬,像智利主帅桑保利就宣称:“智利只会用自己的进攻方式去比赛,这是智利足球最大的骄傲。”
哥斯达黎加、墨西哥和智利的三中卫体系,就和欧洲主流有了足够大的反差,哥伦比亚坚持中场控制的同时,鼓励每一个球员在进攻时,发挥个人技术优势的局部突击,他们参与的比赛,恰恰属于这届世界杯上最有新意也最好看的比赛范畴。
和欧洲同质化最高的巴西阿根廷两强,反倒没有其他美洲兄弟的自由发挥程度,战术约束着个体,功利目标压抑着天才施展的空间。阿根廷第一场比赛,萨维利亚临场变阵5后卫,希望能在战术上压制对手,最终反倒被施展空间受限的梅西们变回了自己更舒适的433。
涌现出来的新星,像哥伦比亚的J罗、夸德拉多,哥斯达黎加的乔尔·坎贝尔,墨西哥的奥楚亚,美国的布拉德利等等,都效力于欧洲联赛,但是回到一个更适合他们发挥的国家队环境中,他们体现出了蓬勃的生命活力。这是美洲天才在美洲土壤上的纵情演出。
只有当世界杯离开欧洲,离开欧洲诸强们最熟悉最适应的环境,才能打开所有人的视野,看到在欧洲之外,还有这么多丰富形态的足球在发展和创新着。美国是美洲创新的另一个例子,这届世界杯在美国掀起的足球热潮,是1994年美国世界杯后,20年美国足球系统发展的自然结果。一个经济基础、社会综合水平最为强大的国家,如果由此进入到足球发展快行道,美洲对峙欧洲的足球分野,将会更加清晰。
欧洲足球没有沦亡,只是中心者垄断地位、过度发达而形成的瓶颈停滞,在这届世界杯上遭遇了美洲豪强的激进冲击。对于足球的国际化发展,这是难得一见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