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只有世界杯厮杀正酣之际,拉丁美洲才能在国际舞台赢得一些存在感。一半是热情似火,一半是混乱如麻,外界的刻板印象,完美映射在1986年世界杯上。对中国观众而言,那是追逐英雄的起点。对于拉丁美洲而言,难堪又刺激的黑色幽默三部曲是“失去的十年”里这片土地窘境的真实写照。

哥伦比亚梦碎:近在咫尺,失之交臂

1982年10月21日清晨5:59,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墨西哥城的宁谧,旅居于此的马尔克斯咒骂着扰人清梦的冒失鬼,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让时间凝固了——瑞典科学院宣布,向他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消息传来,点燃了拉丁美洲。在波哥大,欢庆的人群涌上街头。电视台的随机采访中,一位妓女骄傲地说,方才在床笫之间就听到了国宝作家的喜讯。

哥伦比亚总统贝坦库尔打来跨洋电话,代表人民向马尔克斯致意。然而,就在狂欢气氛还未散去的10月25日,总统先生却在电视演讲里突然坚定地说道:“我要向同胞们宣布,哥伦比亚将不会举办1986年世界杯。我们有诸多问题亟待解决,无暇亦无法满足国际足联及其成员国的奢望。”

一周之内,哥伦比亚人从大喜跌落到大悲。总统所说“亟待解决的问题”,其实也并非空穴来风。低迷的经济、嚣张的毒枭与盘踞在城乡的游击队,让这个国度抬不起头。

1974年,毁誉参半的巴西行动派若昂·阿维兰热取代斯坦利·鲁斯出任国际足联主席,自然着力提携拉丁美洲兄弟,此前乌拉圭、巴西、智利、墨西哥都已举办过世界杯,阿根廷也锁定了1978年世界杯主办权。当年,哥伦比亚刚刚走出动荡,重返民主选举的轨道,在军政府林立的拉丁美洲里显得鹤立鸡群,1986年世界杯的举办权似乎是一种褒奖。

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阿维兰热,国际足联昔日掌门人,世界杯商业化功臣,但也是非议缠身的铁腕人物

然而,就在1970年代末,困扰哥伦比亚至今的毒品贸易逐渐抢占了媒体的头条。无以为生的城市贫民,猛然之间发现了一本万利的谋生之法,先是街头乞丐与无业游民,继而是收入微薄的工人,纷纷向毒枭靠拢,为贩毒集团充当眼线、保镖与运输队。在第二大城市麦德林崛起的埃斯科巴与奥乔亚等人,靠着喋血冲突与黑道手腕,几乎垄断了美国的毒品供应。根据1980年的统计,哥伦比亚有9万公顷土地毁粮种毒,20万人从事毒品生产与走私,直接或间接以毒品收入为生的人口高达170万。

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巴勃罗·埃斯科巴,哥伦比亚有史以来最知名的毒枭,他也是一个狂热的球迷

在毒枭的金钱与暴力攻势面前,国家机器举步维艰。贩毒集团不惜以重金将国家公职人员拉下水,对于拒绝同流合污者,则格杀勿论,连主张惩办毒贩的司法部长尼利亚也难逃厄运。1982年至1988年,共有108个政治家、157位法官及1536名警察死于毒贩的暗杀行动。讽刺的是,就在1982年,毒枭埃斯科巴摇身成为国会议员候选人。由此观之,贝坦库尔总统的忧心绝非多余。自身难保的公职人员,如何保障观赛球迷的安全呢?

与毒品纠缠不清的是游击队。1948年自由党领袖盖坦在竞选中遇刺身亡,将哥伦比亚带入内乱的深渊,对当政者不满的民间武装逃入安第斯山与热带雨林,凭借着底层农民的支持,与政府周旋。随着毒品贸易日渐“兴旺”,游击队也不再甘于在贫苦乡村抗争,转身成为毒品种植地区的庇护者,帮助毒枭抵御前来扫毒的政府军,从而换取金额不菲的保护费。他们偶尔还绑架跨国公司的雇员,索取高额赎金,更令哥伦比亚政府在外交场合蒙羞。

受到毒枭与游击队的双重挑战,撑起1970年代的咖啡繁荣遭遇退潮。1982年,哥伦比亚的国内生产总值只增长了0.9%,创下了二战以来的最低值,国家进入“经济紧急状态”。在不景气的节骨眼上,国际足联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确保世界杯的良好运转与稳定收益,阿维兰热一再向哥伦比亚提出要求,务必修建12座符合国际大赛标准的足球场,保证各举办城市之间有便捷的航空、铁路或高速线路连通。这些耗资巨大的基础建设,令财政捉襟见肘的贝坦库尔总统不堪重负,直接促成了他放弃承办世界杯的决定。

哥伦比亚的突然退出,令许多美洲同胞兴奋不已,加拿大、美国与墨西哥三个北方邻居成为最大热门。随之而来的,是一桩难解的悬案,在美国人眼里,这是一桩不折不扣的丑闻。在斯德哥尔摩,美国用了60分钟描绘世界杯蓝图,加拿大用30分钟讲述举办方案,而墨西哥足协主席卡斯蒂略仅用了8分钟。实际上,他们对此准备不足,只有10页的计划书显得有些寒酸。尽管如此,1986年世界杯的举办权还是落在了墨西哥人手里,人们猜测,希望将赛事留在拉丁美洲的阿维兰热在幕后耍了手段。全程为美国申办助威的亨利·基辛格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他嘲讽道:“足球场外的政治角力,让我怀念起了中东乱局。”不久前,为1986年世界杯举办权吵得不可开交的美加墨三国荣获2026年世界杯联合举办权,这段不合时宜的吊诡往事或许将被尘封在历史里。

墨西哥临危受命:地震袭来,萧条未远

一场扑朔迷离的投票过后,墨西哥背负骂名,却也成为首个两度举办世界杯的幸运儿。但1982年留给这个国家的,更多是苦涩回忆。

此前数年,墨西哥享受到了短暂石油繁荣的福利,经济增长率一直保持在8%以上。但对外资的依赖,为经济崩盘埋下了祸根。1982年7月,哈佛高材生德拉马德里登上总统宝座之时,已是危机四伏。墨西哥人希望世界杯能激发国民的斗志与乐观精神,却事与愿违。1982年末,通货膨胀率达到历史新高,消费品价格上涨率达到98.9%,外逃资金高达200亿美元,仅建筑领域失业工人就有50万之多。走投无路的政府在连续三次将比索大贬值后依然控制不住局面,只能宣布延缓偿还外债,将私人银行国有化。这些举措,是德拉马德里政府令人不堪回首的“零增长六年”之开端,也令世界杯前途未卜。

1985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令墨西哥的境遇雪上加霜。人口稠密的首都墨西哥城沦为重灾区,许多政府大楼、高级商业建筑与民居变成断壁残垣。多年之后,人们追忆这场灾难,也在反思着随处可见的豆腐渣工程及其背后的腐败问题。诗人兼社会活动家霍梅罗·阿里达吉斯如此检讨——那个9月的上午,成千上万的建筑轰然倒塌,革命制度党(PRI)的庞大身躯随之开始土崩瓦解,体制性腐败的幽灵游荡于数千亡魂之间。这场发生于早晨7点19分的剧烈地震后的36小时,米盖尔·德拉马德里第一次面向墨西哥人们发言:“昨日我们遭遇墨西哥历史上最沉痛的悲剧之一,成百上千人死伤,我们尚无精确的最终数据。”若非被地震震晕了心智,三十年后也无人能够解释为何共和国的总统会沉默一天半之久……根据官方数字,大地震导致4541人遇难,其中4032人的身份已证实,509人身份不明,非官方的地震受害者协调联合会给出的数字则高达6万。

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1985年墨西哥大地震导致首都许多街区沦为一片废墟

但某种程度上,大地震缓和了当年墨西哥面临的舆论危机。西方媒体不再讨论1983年那场疑似阴谋的投票,反而鼓励墨西哥人民在废墟上重振旗鼓。人们不禁回想起,1960年智利9.5级大地震,曾让1962年世界杯蒙上一层阴影。但对足球的热忱,却令国民克服万难。墨西哥亦是如此,虽然世界杯开幕的一刻,首都的诸多角落还保留着大地震的痕迹,墨西哥仍有两成人口(1700万)处于极端贫困状态,但足球无疑是一杯忘忧水,让人暂时抛开了经济萎靡与建筑残破的现实。

只是,1986年世界杯仿佛难以挣脱诅咒,场内场外的丑闻层出不穷,参赛队员抱怨不断。最引人瞩目的一桩,就是毒辣太阳底下的正午赛事。在墨西哥夏日骄阳里狂奔全场,对球员们是极大考验,疲惫脱水成为常态,甚至场边观众都熬不过酷暑的折磨,阿根廷球王马拉多纳、西德门将舒马赫等人先后发出抗议的声音。舒马赫如此形容宛若蒸笼的球场:“我汗流浃背,喉咙干渴,草坪就像一堆烤焦的大便,坚硬、陌生、充满敌意。”

但这一安排,背后却是转播商的丰厚利润。随着电视在全球普及,远在千里之外的观众,成了国际足联的摇钱树。阿维兰热与垄断了世界杯直播权的媒介巨鳄特拉维萨集团(Televisa)为了讨好消费能力最高的欧洲球迷,毫不犹豫地牺牲了现场的球员与球迷。当墨西哥的绿茵场里汗如雨下,刚下班的欧洲人正好打开电视大饱眼福。相似的一幕,在世界经济的舞台也在上演着,墨西哥同样是无力反抗的受害者。

另一个引发广泛争议的事件是兴奋剂风波。离经叛道的西德人舒马赫诅咒着世界杯“女人太少、药物太多”,揭露了队医为球员提供药物注射和各类小药丸的丑闻。他质疑道,这支球队代表着国家荣誉还是化学工业?这位帮助西德夺取亚军的功臣,收获了被俱乐部与国家队双双扫地出门的悲剧结局。其实,多年之后,许多参赛队都被质疑服用了禁药,世界杯只是偶然成为打开潘多拉之盒的导火索。

即便如此,墨西哥上下还是沉浸在足球的海洋,他们继1970年本土世界杯后又一次杀入八强,迄今仍是草帽军团的历史最佳战绩。大幕落下的一刻,人们才被重新拉回残酷现实,在《洛杉矶时报》决赛后的采访里,一个看门人失魂落魄地说道:“如今,我们上街游行,不再为庆祝胜利,而是为抱怨世道。”

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世界杯让墨西哥人暂时忘记了萧条

非议 传奇:1986年属于马拉多纳

1986年世界杯上,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马拉多纳。1970年,在墨西哥,贝利第三次夺得世界杯,成为举世膜拜的球王。1986年,依然在墨西哥,马拉多纳披荆斩棘,也登上绿茵场的王座。但在登顶路上,他背负了难以想象的重压。

困境源于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当年的卫冕冠军阿根廷迷失在了地中海。首战爆冷输给比利时后,他们又在第二轮分组赛里分别负于巴西与意大利,垫底出局。带伤出战的马拉多纳在大势已去的失落中,对巴西球员凶狠犯规,染红离场,惹来媒体的一阵骂声。巧合的是,三场失利均发生在巴塞罗那,而就在几天之后马拉多纳宣布以创纪录的身价转会到伤心之地的豪门,并在日后被奉为巴塞罗那的英雄。世界杯前夕,马岛战争的惨败动摇了阿根廷军心,尤其是球员们发觉自己可能长期被军政府的宣传蒙在鼓里。马拉多纳提起这段历史,总是略显沉痛:“我本来相信,我们在战争中一定会取得胜利。像任何爱国者一样,我忠于我的祖国,但是我们到了西班牙之后,发现真实情况,这对阿根廷队的每个球员都是一个巨大打击。”

阿根廷告别军政府时代,马拉多纳也告别祖国,他期盼在欧洲享受纯粹的足球,却逃不过媒体的围追堵截。彼时,足球早已不再是工人阶级自娱自乐的粗野运动,而是举世瞩目的新风潮。记者们蜂拥而至,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能够引起轰动的明星轶事。马拉多纳从未想过,向自己轰出犀利一炮的是偶像贝利,昔日球王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胁,对进步神速的后辈漠然批评道:“我的怀疑之处主要在于,马拉多纳是否足以伟大到成为一位有资格受到世界足球观众尊敬的人物。”这句点评,对于折戟西班牙的阿根廷人来说尤为刺耳,也导致了两代球王的长期不睦。

当然,更让马拉多纳烦心的是恶语相向的媒体。众所周知,马拉多纳并非一个道德完美的球员,但围绕他的争议大多由媒体炒作而来。不检点的私生活,是记者穷追不舍的热点。纵欲、奢侈、放荡不羁乃至吸毒丑闻,养肥了街边小报,也掩盖了天才的光芒。他将家人朋友接到欧洲享乐,也被媒体视为不当之举,大肆披露这一“小集团”对俱乐部的干涉。马拉多纳最宠爱的弟弟、同为职业球员的乌戈忍不住站出来回击:“他总受到抨击:什么度假太多啦,什么训练太少啦;或者睡觉太多,出差旅行坐飞机等等,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红眼病简直太多了。”

世界杯,是救赎的时刻,也是让媒体闭嘴的良机。1986年的墨西哥,阿根廷小组赛两胜一平顺利突围,八分之一决赛又淘汰了老对手乌拉圭。不是冤家不聚头,四分之一决赛,他们遭遇了仇敌英格兰。马拉多纳曾经坦言:“赛前采访我们都说足球和政治无关,那是谎言,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马岛战争。”孰料,剑拔弩张之时,英国报纸玩起了盘外招。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的一桩悬案被重新提起,在那一年的第二轮分组赛末轮,背水一战的阿根廷必须净胜秘鲁4球以上,才能力压劲敌巴西跻身决赛。最终阿根廷斩获一场6:0的大胜,但两队实力差距并没有如此悬殊。英国人质疑,阿根廷独裁者魏地拉将军为了在足球场上出尽风头,以军火和粮食贸易收买了秘鲁人,也玷污了神圣的绿茵精神。这种猜测时至今日也未被证实,但那时却让阿根廷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

新仇旧恨交织,英阿之战远远超出了足球的范畴。世界杯历史上最经典的一刻,发生在下半场开球不久的4分钟。英格兰后卫霍奇倒钩解围,门将希尔顿即将稳稳地把球收入囊中。一个飞奔而来的小个子突然出现在镜头里,他高高跃起,一道黑影闪过,皮球神奇地钻入网窝。电光火石一刹那,人们愣了神,但明眼的球迷分明看到,奔袭的马拉多纳挥起左手完成了这惊人一击。主裁和边裁的视线都被遮挡,在没有VAR的时代,世界杯历史上最诡异的进球诞生了。无论英国媒体如何痛斥马拉多纳是“骗子”“小丑”,结果也无法被更改。马拉多纳在赛后采访中回应:“或许有一点头球,或许有一点手球,那是上帝的手帮了忙。”“上帝之手”成了马拉多纳的标签,名气高于球王的荣衔。没等英国人回过神来,马拉多纳又开始了一场伟大的表演,他从中圈拿球,将里德、布彻、霍德尔、芬威克、希尔顿一一甩在身后,直捣黄龙。无论上帝之手卑劣与否,英国人都必须承认,这次单骑闯关是世界杯历史上最经典的进球,甚至没有“之一”。对阿根廷人而言,1986年的淘汰赛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劫掠”,在马岛丢掉的颜面,在墨西哥城失而复得。

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上帝之手,阿根廷人的天使,英格兰人的魔鬼

了结国仇、破除心魔后,马拉多纳几乎以一己之力在半决赛将比利时斩落马下。决赛里,他遭遇严防死守,好在队友挺身而出,3:2拿下德国,问鼎世界之巅,也为1986年的拉丁美洲黑色幽默三部曲画下还算完美的句号。三十多年后,拉丁美洲依然活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之中,有望加冕的新一代球王梅西也面临着与前辈相同的口诛笔伐。2018年,在广袤的俄罗斯,历史会重演吗?

世界杯惊现墨西哥诅咒(1986年世界杯:拉丁美洲足球的黑色幽默三部曲)

1986年世界杯夺冠,令马拉多纳的球王头衔实至名归

参考资料

[乌]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足球往事——那些阳光与阴影下的美丽与忧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英]吉米·伯恩斯:《上帝之手——马拉多纳的真实生活》,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