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2021年的夏天,远征东京的中国女篮披坚执锐,飞越关山,但在三场完美的小组赛表现后,她们在刚刚结束的东京奥运会女篮四分之一决赛中,以70比77的比分不敌新科欧洲冠军塞尔维亚,与奥运女篮的最终四强擦肩而过。
在奥运期间,你或许已经听说过:中国女篮在1984年首度出征奥运,就拿下了一面铜牌;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她们更是打进了最终决战;包括2008年在本土举办的北京奥运会上,中国女篮也杀进四强——这足以证明中国女篮是一支有着优良传统的队伍,在电视机前陪你一起看球的父母,可能在提到女篮时,都会笑着谈起郑海霞的名字。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女篮这一次错失奥运四强就失败了。因这些年来,为她们曾跨过山和大海,却也曾堕入无边黑暗。她们从一个如今难以想象的低谷之中走出,在2021年成为了中国三大球在奥运舞台上最后的代表,过去数年间中国女篮走过的这一程涅槃之旅,甚至比错失奥运四强这个结果来得更加传奇。
这个传奇故事的开端,要从两张照片开始讲起。
如各位所见,这两张照片悬挂在一个球馆里。这个地方,正是位于北京天坛附近的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全国的顶尖运动员们几乎都经历过在这里长期集训的生活,女篮球员们也拥有一个专属的训练场地,这两张照片,很长一段时间就被挂在这片球场的围墙上,让女篮姑娘们在训练时抬眼就能看到。
不拉到近前,你甚至很难发现照片有什么异样,一群黑头发黄皮肤的姑娘们在为胜利而欢呼,可照片的主角却并非中国女篮——那是日本女篮欢庆胜利的照片,来自于2015年在武汉举办的亚洲女篮锦标赛,那届赛事的最终决战,中国队以50比85的比分惨败日本。
许利民,作为时任中国女篮主帅汤姆·马赫的助手,在赛场边感受到了切肤之痛。于是,当中国女篮再经历里约兵败,在2017年组织中国女篮主帅新一任竞聘工作后,许利民走到台前,他用12页纸的竞聘材料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并就此被任命为中国女篮新的掌舵人。
上任后的第一件事,许利民就决定要把那两张照片挂起来。
“我就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激发大家的热情,激励大家奋发图强,”许利民如是介绍着他挂起照片的目的,“希望队员们能以此把积极性和潜能充分调动出来,来应对所有的挑战。”
许指导对媒体讲述时,会使用他一如既往的恬淡语气。但你可以想见,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该是怎样的面似平湖却胸有雷霆,许指导这是在半空中悬起了两根针,日复一日地扎着自己和姑娘们的心。
头悬梁,锥刺股。彼不教,自勤苦。
不知有多少球迷还记得,许利民上任前的中国女篮处在一个怎样的状态。
除却2015年亚锦赛被日本队迎头痛击外,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也是中国女篮不愿回首的往事:已经退役两年的主力中锋陈楠,以妈妈的身份回归赛场,带领中国女篮通过落选赛取得奥运门票,一方面陈楠的拳拳报国之心令人动容,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中国女篮正处于后继无人的困境之中。
里约赛场上,女篮更是步履维艰,小组赛仅仅战胜了实力有限的非洲代表塞内加尔队,其他和欧美强队的碰撞全都以惨败而告终,对阵加拿大、西班牙、塞尔维亚和美国的四场比赛,中国女篮场均输给对手23.5分。
最终,中国女篮仅仅取得里约奥运会的第10名,这也是女篮在奥运决赛圈所取得的最差成绩。当然,和此前的亚锦赛一样,许利民也是里约惨败的亲历者,这位已经在WCBA赛场上带领北京女篮打造冠军王朝的教练,当时已至知天命之年,但胸中却仍有一团不灭之火在燃烧。
当2017年中国女篮终于放弃外教战略,决定从本土联赛选拔新任主帅时,还特别划出了两个参考条件:1、在相应的省市一线队伍中或WCBA职业俱乐部中担任主教练3年以上并且取得过全国比赛前3名;2、曾经担任过国字号队伍主教练2年以上,取得过亚洲冠军或者世界前8名的成绩,为国家队培养过多名优秀运动员。
这其中的第一个条件,很多人认为已经直接点了许利民的名,这位早在2009年就竞聘过女篮主帅的资深教练,这一次带着更辉煌的履历、更丰富的经验,终于接过了国家女篮的帅印。
在竞聘之时,许利民就指出了他心中女篮存在的四大问题:第一,球队缺乏领军人物;第二,缺乏大赛经验;第三,优势后备人才质量低、人数少;第四,球员基本功不扎实,身体对抗较弱。
随后的四年时间,就成为了解决这四大问题的一段漫长旅程。但好在,第一个问题是相对最容易解决的,中国女篮的领军人物在他心中有一个最适合的人选,那便是彼时就在他麾下效力的邵婷。
在中国篮球世界里,邵婷是国手里的另类,无论男篮女篮,你都很难看到像邵婷这样,通过校园篮球一路成长到顶尖水平,始终坚持学业球技双修的“真·学霸式球员”。邵婷从上海的女篮名校建平中学走出,在北京师范大学攻读的岁月里,不仅带领球队称霸CUBA和大超联赛,也顺便攻读下一个又一个学位。在2017年许指导接掌中国女篮时,邵婷是曾经征战过里约奥运的国手,是带领首钢女篮拿下WCBA冠军的FMVP,也是北师大教育学专业士二年级的在读学生,同年,她接到了来自WNBA明尼苏达山猫队的试训邀约。
特殊的经历,赋予了邵婷不同于一般运动员的心理素质。24岁才加入职业联赛扬名立万的她,既有着赛场上一招鲜吃遍天的左手绝活,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耐性,当苗立杰、陈楠两位大姐大完全淡出后,邵婷已经成为了女篮领军人物的当然人选。许利民在访谈中不止一次地表示,邵婷是具备领袖气质的球员,而两个人原本在北京女篮就建立的默契,也成为了许指导与球员之间架构的一座桥梁,曾经有着当一个幼教老师梦想的邵婷,用她难能可贵的交流能力,在日积月累中为中国女篮建立起了场内外的化学反应。
许利民心中的第二和第三个问题,一定程度上是在同时找到答案的,2018年在西班牙特内里费举办的女篮世界杯,成为了这支新中国女篮的转折点。
女篮在许指导手下的第一次出征,是在2017年的亚洲锦标赛,中国队在半决赛中就遇到了宿敌日本,邵婷得到全队最高的16分,女篮虽然仅以3分之差惜败,却也让挂在训练场边的照片依然刺眼,也让许利民进一步下定要给女篮换血的决心。
2018年女篮扩大了集训名单的选拔范围,最终出征世界杯的12人中,不仅较此前亚锦赛的阵容更换了一半的球员,甚至还出现了两个大家非常陌生的名字:李缘、韩旭——即便是常年关心WCBA的球迷也要忍不住问一句,这俩孩子是打哪儿来的?
李缘是当时刚刚在山东女篮青年队崭露头角的小后卫,而身高达到2米07的韩旭,则刚刚拿到清华附中的高中毕业证,这是两个一场职业比赛都没有打过的小朋友,但许利民决定要把她们带去世界杯,甚至还不止是见见世面那么简单。因为李缘特别的传球视野和上球意识,她甚至直接被任命为中国女篮的先发控卫,许利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改善女篮的快攻能力,同时也把王思雨、杨力维两名球员留在板凳席上,让中国女篮先发和板凳的实力更加均衡。
韩旭则被赋予了更大的期望,作为前河北男篮主力中锋韩发顺的女儿,韩旭的天赋条件极其突出,她有着女篮同等身高球员上相当惊人的移动能力,许利民将她直接召入国家队,和另一位年轻中锋李月汝形成5号位的轮换。
你一定发现了:这不就是中国女篮在东京奥运会上的布阵方式么,更确切地说,这是中国女篮从2018年世界杯开始,就一直在坚持的比赛战略,10人大轮换、重视转换进攻、始终保持一名大中锋在场,这些事情对中国女篮的每一名球员来说几乎已经烂熟于胸。
2018年的世界杯之旅,成为了这支年轻的球队初步成功的开始,小组赛她们取得2胜1负,其中对阵美国队双方打到了88比100的高比分,虽然落败但仍不失为一场精彩的演出,其中初出茅庐、被视作防守型中锋的韩旭独取20分。
于是,小组出线后的中国女篮,正和日本队在八分之一决赛里狭路相逢了,此前的亚运会比赛上,中国女篮其实已经战胜过对手,但许利民因为日本队仅仅派出二队参战,还坚持留着训练馆上的照片。直到这一次,真正的决战来临。
仅有的三名出战过里约奥运的球员,黄思静、孙梦然和邵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都几乎展现出了雀跃的状态,孙梦然直言球员们知道要打日本,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而邵婷则表示:“我们终于有了一次能够摘照片的机会,大家也非常珍惜,我们一直渴望能战胜日本,能真正在馆里把照片摘下来。”
特内里费,狭路相逢,开局落后的中国女篮越战越勇,许利民甚至让12名球员全部登场,反倒是日本队失去了她们的特点,她们过于依赖两名归化和混血球员,后卫本桥菜子独木难支,主力锋线宫泽希贵打满了40分钟的每一秒——于是你可以想见,中国女篮在比赛的后半程越战越勇,此前所有惨败的li亲历者,邵婷11中8攻下了全队最高的16分,黄思静则在最后关头以一记封盖杀死了比赛。
或许日本女篮在那一天都会诧异,为什么这支中国女篮会燃烧着如此炽烈的战意。87比81,中国女篮终于完成了对宿敌的复仇,许利民也终于在赛后长出一口气:“可以摘下来了,这个小小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中国女篮从此开始找到了明确的方向,她们当然没有成为一支无敌之师。2019年亚锦赛,八一女篮包括李梦在内的国手们,因为备战军运会缺席,中国女篮在决赛里以3分之差不敌日本,但许利民也不必再把摘掉的照片挂上去了。
因为击败日本已经不是中国女篮唯一的目标,我们要成为一支具备世界竞争力的球队。2020年2月,机会来了,挑战也来了。
此时将举行的是东京奥运会的女篮资格赛,中国篮协原本取得了分站落选赛的主办权,但疫情笼罩,使中国女篮的比赛地从广东佛山,被转移到了塞尔维亚的贝尔格莱德。这不仅是地理上数千公里的转移,更意味着中国队失去了主场优势,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和一众强队交手。
86比76,首战大破英国,64比62,此战击败劲旅西班牙,在已经取得出线权的情况下,中国队在落选赛最终战100比60痛击韩国,姑娘们在鞋上纷纷写下“武汉加油”、“中国加油”的字样,这那段全国人民都驻足在家的时间,女篮的连战连捷成为了一股令人振奋的力量,尤其是她们与韩国一战对“100分”的执着追求,宛如精神象征一般,鼓舞着国人,晓喻着世界。
疫情的全球性蔓延,使得女篮取得的那张奥运门票被足足推迟一年后才得以兑现,但这支球队显然并不会浪费这一年,因为每多一点时间,许利民眼中的第四点问题“球员基本功不扎实,身体对抗较弱”,就会得到多一点的改善。
所以在东京,你能看到的是,原本更擅长传球、得分能力偏弱的李缘,不仅在三分投射上信心十足,而且突破和空切的威力也比过去增长了许多。
而在WCBA早已成为王牌中锋的李月汝,也完全克服了每逢强力对手发挥就会受影响的问题,她的对抗变得更扎实,防守变得更灵敏,并且开发出了策应意识和轴心能力。
当然还有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国女篮充满整体性、延续性的防守,不管面对任何对手,女篮姑娘的防守轮转都能收放自如,她们在对阵澳大利亚、比利时的比赛中,都有过把对手限制到单节只得9分和10分的表现。
而最后唯一的败仗,对塞尔维亚这一战,你能看到对手的主帅,曾经在WCBA执教多年的玛琳娜·马尔科维奇布置了极具攻击性的防守策略,她们用对抗优势制造了中国女篮23次失误——那如果,我们的对抗能再好一些,基本功能再扎实一点呢?
中国女篮已经结束了她们在东京奥运的征程,因为在小组赛阶段排名所有球队第一,中国女篮将以第5名的身份回到国内,这比之三年前在特内里费,我们终究又提高了一点点;而距离世界四强,中国女篮也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的距离。
在进入第四节还领先9分的情况下,最终没能守住胜果,决胜时刻遭遇对手逆转,这样的比赛说起来不遗憾是不可能的,毕竟承担着三大球最后的使命,中国女篮的关注度似乎都变得和过去有所不同。
但希望,慕名而来的各位,不会因为女篮的这一场失利而离开,因为在东京的每一场比赛,她们面对任何对手都能打出竞争力,这已经是5年前在里约不敢想象的事情。那倘若我们很确定,中国女篮已经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一路猛踩油门,向前继续冲吧。
希望许利民指导能再坚持一下,这一次跟腱断裂依然在场执教的他,其实是命中注定是要指引中国女篮的人。许指导的爱人何军,正是中国队在巴塞罗那奥运会夺取银牌的主力队员,刚柔并济的许指导,既会继续严格地要求队员们,也会比其他教练更切身体会到女篮球员们的不易。
希望邵婷能再坚持一下,和塞尔维之战,她依然是场上最出色的运动员,虽然如今年过而立,但下一届女篮世界杯近在眼前,巴黎奥运会也不过就在三年之后,中国女篮依然需要她这位领袖,不仅是她冲锋陷阵的能力,更是她统率三军的气度;
希望所有的女篮姑娘们都能再坚持一下,这一次中国女篮的集训接近半年时间,每个人究竟为之付出了多少,甘苦自知,但胜利带来的快乐,成长带来的喜悦,又何尝不美好呢?
小组赛结束后,许多球迷都通过转播听到了许指导的讲话:“这个台阶总要跨过去,以后跨不如现在跨,我就相信你们,中国女篮一定行。”
很遗憾,我们今天暂时还没跨过去。
但我们依然相信你们,因为你们,可是代表着中国的姑娘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