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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华娜。
1993年,我已经在山东济宁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了12年。受传统思想的主导,我的父亲非常喜欢男孩,所以我的性格也像极了男生。这12年里,爬树摘果子,下河抓鱼蟹,上学时与小伙伴玩耍当然也会干仗,放学后啃完馒头就跑去放羊……我样样都没落下,生活虽不富足,但也算开心。当然,也有大悲之事,这一年,母亲与世长辞,离开了我们。
原本我的人生轨迹也许就这样日复一日下去,嫁人生子,再让孩子们继续放羊。不曾想,命运转折的路口已经掩藏在前方,静静等待我出场做出抉择。
不久之后的一天,在学校破旧的土操场上,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突然眼前一黑,一个陌生人站在面前,笑眯眯地问我:“小朋友,你会不会踢球?”
“不会。”
“那你想不想踢球?”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踢球有什么好处?”
他仰头大笑:“你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大城市,去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
“可以。”这一次,我回答地干脆利落。
站在上帝视角,此时一定像极了武侠电视剧中的场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一脸天真的小女孩,被武林高手相中,要传授她至高的武功秘笈,然后让她去闯荡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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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征求家人意见,父亲非常支持,我便收拾行装,于1994年正式进入山东省济宁市体校,师从教练马鑫,开始了自己的足球生涯。
万事开头难,我的开头更难。三四十个同学中,我个头不高,速度不快,步子不大,几乎没有老师看好。但当时我一门心思想留下来,于是拼了命地练习。
每天的训练结束之后,我依然会继续,天黑了就跑去路灯下练。步子不够大,我就跑去田径队请教如何把步子变大,他们告诉我要天天做跨步,于是我就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跨步四十分钟,坚持了小半年之后,终于看到了明显的提高。
1995年底,陕西省队教练林沫来学校挑选队员,我和其他七名同学就跟着林教练一路向西北而来。
又是全新的开始,各种挫折席卷而来。自身的条件,周遭的质疑,但是想想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甘心放弃,再想到父亲,想到家人,就更不想放弃。毕竟此时有再多的想法,都没有人能回答我。只有时间会给我准确的答案,埋头苦练就对了。
终于,2003年,我被选进了国家队。那时的我,依然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证明自己并不差,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迎接、参与和见证的,是中国女足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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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选国家队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起初他并没有觉得有多么了不起,只是问去国家队有什么不一样。当我告诉他可以上电视、可以坐飞机去国外比赛时,老头儿彻底“飘”了。
他迅速跑去村委会告诉村长在电视上能看到我比赛,于是,村里想办法弄来一台可以收到中央五信号的老电视。每次比赛录像播出时,老头儿都会激动地跑到村头打电话给我:“娜娜,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并再三嘱咐我,“只要你出国就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起初我以为是父亲记挂我在国外的安危,所以每次出国都会给他打电话报平安。奇怪的是,每次说完我在哪里,他都要让我等等再说,随后就听见他跑得吭哧吭哧,再非常大声地将我的话重复一次:“啊!你在美国呀!”“你在德国呀!”“你在澳大利亚呀!”……
次数多了,我也就看穿了老头儿的小心思——我是父亲的骄傲,是他“炫耀”的资本。
比赛增多,能回家的机会也就很少很少了。但每次回家,都会被老头儿“勒令”穿上国字号的队服,围着村子跑几圈,而他像教练一样,骑着自行车跟在我身旁。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些泛黄场景,像在回放一首歌。我们穿梭在田间小路上,耳旁呼呼的风声如同一台老旧管风琴,一直一直在伴奏,而歌词就是父亲逢人就打的那句招呼:“哈哈……陪我女儿出来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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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总是在他人面前刻意显现的自豪感,更加刺激了我全力比赛的决心。
那些年,我所在的中国女足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经历了2003年亚锦赛亚军、世界杯第六名、2004年奥预赛冠军、 2005年东亚锦赛第四名之后,中国女足迎来了最辉煌的成绩,2006年,中国女足一举夺得亚洲杯冠军,终于让国人在足球领域也扬眉吐气了一回。
这样常年比赛,常年训练,受伤是常事儿,但对于父亲,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直到2011年。那次受伤太重,在北京做手术,必须有家人签字,跟弟弟通电话时,无意被父亲听到,老头儿坐不住了,一定要我手术完回家休养,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术后第四天我就踏上了返乡的动车。
熟悉的村口,老头儿骑着摩托车等了很久。坐在他身后,突然感觉到久违的踏实轻松。回到家后,松松软软的床铺都已经铺好,老头儿一会儿拧个毛巾让我擦脸,一会儿要坐在我旁边陪我聊天,而我不想让他操心劳累,就一直说不用不用,感觉到他有点儿失落时,我说:“爸,我想吃核桃。”老头儿立刻来了兴致:“明天就去集市给你买。”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睡醒。老头儿就兴致勃勃地叫醒我,他特意装扮了一番,戴着遮阳帽和太阳镜,问:“我帅不帅?”我说:“帅帅帅,特别帅!”老头乐开了花,非让我给他拍张照,我说:“我才不拍呢。”当时就想给臭美的老头儿泼盆冷水,也以为拍照这件事来日方长,不曾想,竟成了后会无期。
老头儿在去买核桃的路上出了车祸。这一天,我永远失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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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原谅自己。
那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思念到不可抑制的时候,就换上队服去跑步,好像他还骑着车子跟在我身边。日子长了,也就想通了,长久以来,父亲的心愿就是我能好好踢球,成为他的骄傲。如今即便是他不在了,可是他的心愿我依然可以继续下去。
这一年,我从国家队退役,之后被借调到大连去备战全运会。两年之后,正式退役,从战场转向后方。
2014年1月,我又回到了陕西,担任陕西女足的女子足球队主教练,经过几年的角色转换和经验累积,我又挑战了讲师一职,开始为女足培训教练。
如今的生活,没有喧嚣,宁静而充实。而我终于得以在一次次汗水的挥洒之间,宽恕过去,宽恕自我。
再回想起老头儿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失眠,不敢入睡。除了在打个盹儿的恍惚间,能看见自己重回14岁,当命运的涡轮再次转向我,我还是选择了踢球。或许潜意识中,依然只有足球,才能使我成为让父亲骄傲的女儿。只是这一次,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把老头儿带在身边,而他一直乐呵呵地在对我笑。
贪恋着这样的温暖,我会慢慢睡着,而那时,天刚刚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