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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馆遇神20181105宋杉.mp36:54来自桃园琴友社
神与鬼，当然有所不同。今人多把《孤馆遇神》当作“孤馆遇鬼”，是因为将嵇康当作了人，以嵇康为第一视觉，为“我”（第一人称）。
嵇康当然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是古人形容他身高两米，俊美无双，说他天台山夜遇神巫授曲，临刑前弹奏《广陵散》终成绝唱，又多半是传说，是文学，史料难考。如此种种，嵇康早已被神话。因此，《西麓堂琴统》将此曲命名为“遇神”，实际上是说遇到了嵇康这位神，而非嵇康遇到了鬼。那么，是谁遇神呢？显然是王柏林孤馆里那八只徘徊不去的鬼。鬼遇到神，和神（人）遇到鬼，看起来只是主宾语对调，但情境和心绪完全不同。问题在于，弹奏《遇神》一曲的是谁呢？
试想一下，如果以鬼为第一视觉，以鬼作“我”，岂不有趣？袁枚在《子不语》里有一句话大意是：人不过是还没有死掉的鬼，而鬼是已死之人。事实上，鬼自己的故事并不吓人。人与鬼纠缠不清也不可怕，不如说是人人的故事。最惊惧处，乃是看罢鬼故事，才恍然明白，那只鬼不过就是你自己！
嵇康画像
那日夜白时分，无心睡眠，携琴上天台。几天来，反复操弄《孤馆遇神》一曲而不得法，被曲中八只鬼魅折磨得没了心情。
鬼，总是出来吓人的。吓人处，不过是引人注意的手段，然后牵扯出一段或暧昧、或凄切、或不甘的身世。但鬼好像都不会写故事，全凭遇鬼之人胡诌。真正精彩之处，并非鬼的过往，而是写这故事的人和这只鬼发生的种种。
此刻，抱着一张琴坐在楼顶，四下寂然，远处的街道上偶尔飘过早起或晚归的车行声，更增添了这份寂寞，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于是，正襟“端坐”，弹一曲《孤馆遇神》。
此曲仅见于明嘉靖年间汪芝撰辑的《西麓堂琴统》：嵇康夜鼓琴王伯林空馆中，见八魅跽灯下，因叱之。对曰，某周时伶官，赐死於此，腐骨未化，愿求迁转，明发，语柏林，掘得遗骸葬之，夜梦八人罗拜而去。康神其事，乃托此弄。自有此琴曲以来，琴人大多以“遇鬼”解释“遇神”，曰：琴曲中“鬼”字犯忌，“遇神”乃“遇鬼”是也！
周朝建于公元前1046年，至前256年，共传30代37王，计约791年。《西麓堂琴统》并没有说是哪一代的周天子，伶官倒是很早就有了。“伶官，乐官也。伶氏世掌乐而善焉，故后世多号乐官为伶官”。不知道这八个乐工为何事得罪了天子而被赐死，亦或新王登基，前王拉他们去陪葬，半路上点库的忘了把他几位的尸骨收拾起来，不想竟遗落到曹魏时代，要托人拾骨。而那，也至少是500年后的故事了。
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头一天晾晒在楼顶上忘了收拾的衣衫，此刻正在随风飘动，投下幽暗的阴影。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线衫，此时此景，这悱恻的琴音，能否召唤出一只失意的孤魂？
嵇康为曹魏宗室的女婿，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隐居不仕，屡拒为官。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工诗善文，风格清峻。传说他身高七尺八寸，生得盛世美颜。人们形容醉酒的嵇康仿佛玉山即将倾倒。难怪李白在《襄阳歌》里说他“玉山自倒非人推”。更有天台山嵇中散夜遇神巫授曲的典故，赴死前激愤演奏《广陵散》终成绝唱的悲歌。如此种种，嵇康早已被世间“神话”。
如此，我不是嵇康神，又凭什么召唤一只鬼呢？
连着弹了三遍，兴味阑珊。这曲子，不同于绝大多数琴曲，诡异奇绝，阴森可怖。就不说“雷电”“呵斥”两段的惊诧，琴弦“电劈”琴面的凄厉愤怒，单说这“鬼诉”“鬼出”，华丽诡谲，自怜自艾，又分明有欢快明丽的舞步（大段快节奏的泛音，尤似《龙朔操》中描摹王昭君舞蹈的片段），仿佛正有一场宫廷宴乐在上演。
八位伶官，自小一起在宫中，没了父母，全凭老乐工抚养，教他们乐律，抚弄琴弦，鼓簧吹笙，变换身形，舞动人生。那正是周天下的盛世啊！任那些达官显贵如何，至少表演的此刻，就是我人生的巅峰。隆重华贵的舞曲，正映衬着我怆然寂寥的心灵……
“隆隆”，那二弦九徽处两声仓促不调的叠蠲，来的如此不是时候，硬生生插进来，斩断伶人回想当年的情思。今得遇嵇康神，我等才能将不幸的过往周遭一一道来，只想求你解救我不得安处的灵魂。
为了等待这夜白时分端坐的嵇康，八只鬼魅已经等了至少500年。当年赐死我等的周天子，我眼见他起高台，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眼见他辗转生死，地狱梵天几经沉浮，今投身嵇康的身形中。幸而如此，今夜总算在王柏林这已经多年不住人的孤馆之中，得遇前人。
对！嵇康，就是那年的周天子，你轮回至此，说明我等与你还有段没有消愁的宿业。你更不知道的是，王柏林就是当年的老乐工，他与你交好，不过是替我们不得而出的魂灵约你而来啊！为了与你再次相见——问一问你当年为何这样不顾我为你弹琴，为你歌唱，为你舞蹈，为你奉献一生，而要决绝置我等于死地——竟等了这么多年……想到此处，我早已涕零不已。
曙景，鸡鸣……夜，已然要转白了。曲中总算现出了一丝光明。
你和我等，在此夜，和解了。我接受你的理由，我也替你保密。就让世人去猜测吧！谁叫你把我等的缄默不语当成了为我等收尸的要挟？谁叫我等只是命贱如斯的伶人？让我等再为你击鼓一曲，也让你不得安生的宿业消逝，如神般的你，终究要跳脱生死的轮回。
你不知道的是，拜你那夜好心，而后我又流落尘泥，几出几进，幸运投身云岚山（今安徽歙县）一汪姓人家，单字一个“芝”字。三十几年来，我四处搜寻，竟然觅得这一曲《孤馆遇神》，想来是我当年那位同为伶官的要好，在病中写下的吧。
夜白了，雾霭重重，恍然间，只看得见风中的衣衫临空飘摇。抱着琴的我，一脸茫然。
人们说，嵇康那夜遇鬼了。我说，那夜，我遇神了。弹琴的，我只知道不是嵇康，那么，究竟是我？还是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