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入秋时分,元逸去了皇家围场狩猎。
为期三日。
狩猎结束后,他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听淑妃说,那女子,与元逸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有五分相似。
淑妃是自元逸被册立为太子后,入太子府的第一位嫔妃,她陪在元逸身边很久了,曾见过那姑娘一面。
“那姑娘,性子温柔,说话温柔,名字听着也很温柔,名叫安柔。她原是太后身旁林嬷嬷的远房表侄女,那时候,太后还是贵妃娘娘,居晨姜宫。林嬷嬷求了太后,太后便将她要了进晨姜宫当宫女。进了晨姜宫,机缘巧合下,与当时身为太子的陛下不“碰”不相识。她端着膳食,准备给太后送去,正巧拐弯时,和陛下碰面了,她一紧张便失手将膳食都倒在陛下身上。”
淑妃缓缓地说完了这番话后,德妃听的那是津津有味:“真的好像古装偶像剧剧情啊,太子与宫女,啧啧啧……不写它个六十集的后妃“安柔”传,真是浪费!”
淑妃和我一样,和德妃待久了,对于她日常飙出的“奇言奇语”,已习以为常,不觉奇怪。
“当时,陛下很喜欢捉弄这个说话温温柔柔的女子,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假以时日,她必会得一名分,成为太子府的嫔妃。”淑妃说着说着,心情忽而悲到了极点,她眼里满是泪:“不瞒娘娘,时到今日,臣妾依然羡慕她,长得不算惊艳,却入了陛下的心。”
淑妃继续道,“臣妾刚入太子府不久,便从其他老嬷嬷口中听说了她的存在。我还听闻,那时候身为贵妃的太后也有意让陛下收她入太子府……可是后来,她死了。”淑妃说道最后,脸上充满悲凉:“好好一女子,怎的半夜在房中用白绫吊死了自己……”
德妃惊叹:“这剧情真当是大起大落!”
淑妃说道:“她离世当夜,宥乐公主,陛下的二皇妹,也跟着去了。臣妾听宫里传闻,宥乐公主也是上吊自杀的,自杀时,她该故意支开守夜的宫人,甚至在上吊前,还提前服了毒药。”
“皇后娘娘,您应该是后宫中唯一一个与那女子长得毫无相似之处的人了,您是您自己,可我们却活成了一个影子。”
德妃正吃着糕点,一听这话,她被噎住,我见状连忙将刚喝了一口的茶水递给她,德妃也不见外,接过立马灌了自己几口茶水,缓过来后,她一副不敢相信:“我与那安柔姑娘,也长得像?”
淑妃顿了顿,“德妃妹妹,你眼睛像她。”
德妃表情凝重:“陛下,原来好替身梗这一口啊……”她愣了愣,又问,“淑妃姐姐难道也有什么地方,像那安柔姑娘?”
淑妃神情恍惚,“臣妾入府后,陛下总说我性子像她,同样温温柔柔的。纳臣妾入太子府,将来等安柔姑娘入府了,也定能与她和睦相处。”
后宫所有的嫔妃,都活成了一个人的影子……这些女子多可悲啊。
德妃吐槽道,“陛下这个绝世大渣男!听淑妃姐姐这番话下来,臣妾觉得还是皇后姐姐厉害,与那安柔并无相似之处,却入了陛下的眼。”
淑妃听了德妃这话后,也抬起头看着我,她却和德妃的反应不同,她很替我难过:“娘娘是入了陛下的眼,可娘娘并不开心。”
我被淑妃看穿了,也不想掩饰什么了,“淑妃妹妹读心术了得。”
淑妃却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读心术,“后宫所有嫔妃都能看出来。娘娘对陛下一直不上心,对一切的事物都不上心,似乎对这世间,既不上心,也不留恋,更像是在为了什么东西,不得不苦熬着,把日子过下去。”
德妃突然变得很正经,不像往日只会嘻嘻哈哈,玩玩闹闹的她,“皇后姐姐,你是不是也和陛下一样吧,心里……也曾有过一人。”
25
是啊。
我心里,也曾有过一人……只不过,她被我“弄丢”了。
我亲眼看着她被送出宫,看着她离去,却无能为力。
元逸将带回来的那名女子封为柔贵妃。
元逸待她极好,更是唤她:“柔儿。”
后宫嫔妃对元逸新封了位贵妃,并夜夜独宠贵妃的行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她们而言,多了位柔贵妃,后宫只不过又是多了一位可怜人儿罢了。
又有何可妒可怒可恨的?
我守着我的安儿过日子。
他守着他的柔儿过日子。
这样,互不打扰,于彼此而言,大家都好。
太后四十五寿辰将近。
我因怀有身孕的缘故,将替太后操办寿宴的事交给了看起来非常可靠的淑妃和看起来不怎么可靠的德妃。
夏国,小安国也派了使者前来贺寿。
在寿宴上,我见到了那位宠冠后宫的柔贵妃,她长得像不像安柔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亲眼见过安柔。
倒是淑妃德妃何昭媛徐婕妤等人神情平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似是好奇她长什么样,又似是悲悯她入了这深宫。而后她们皆又是淡淡一笑,将视线挪开,转移到宴台中央的宫廷舞姬身上。
淑妃和德妃坐的位置相毗邻,看完歌舞表演后,她们各自倒了一杯酒,相互来了个交杯酒。
何昭媛和徐婕妤坐的位置也是很近,她们两两在比划猜拳,玩的不亦乐乎。
只是从寿宴开始到寿宴结束,柔贵妃由始至终都没有笑过。她的表情,和其他沉浸在欢乐氛围中的嫔妃,格格不入,也和这充满了沉寂肃穆的宫廷,格格不入。
过后的某一日,柔贵妃自行寻死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后宫。
那时六月已过,天气闷热。
我正挺着大肚子,和淑妃在一旁教安儿作画。
淑妃和何昭媛还有徐婕妤过来看安儿。
淑妃和先帝的废后一样,也是家中培养出来的才女。在作画方面,尤其了得。只是当她看见安儿画的螳螂时,笑的喘不上来。何昭媛和徐婕妤也围了过来,也笑出了声。
至于我这位母后,更是笑的可“灿烂”了。要不是顾及腹中胎儿,我早就笑打滚了。
德妃贪食,昨日饮了很多冰镇酸梅汤,闹坏了肚子,所以今日她缺席了。她是特疼安儿的一个人,要是换她在,肯定会赶在我们笑出声前,出声安慰安儿:“公主画的很不错!”
此时,邱嬷嬷步伐加速,从殿外进来:“禀皇后娘娘,各位娘娘,柔贵妃出事了。”
我和淑妃她们一样,大为吃惊,齐齐道:“她怎的了?”
“回皇后娘娘,柔贵妃上吊自杀,被宫人发现,救活了。”邱嬷嬷又道,“被宫女救了回来后,柔贵妃又摔破了花瓶,打算割腕自杀。”
26
我和淑妃一行人火速赶去了柔贵妃的柔莲宫。
听柔莲宫的宫人讲,陛下得知柔贵妃自杀的事情后,只是派了身旁伺候的唐公公过来瞧了一眼,便再没有过问过柔贵妃如何了。
去了柔莲宫,才发现里面不止我们赶过来了,德妃也在,其他后宫的妃子也都在,一个也没缺。
她们不是来看笑话的,而是都赶过来劝柔贵妃别再想不开,性命可贵,何以要自行寻死。
柔贵妃安静地躺在床上,左手手腕上裹着白布,眼里黯淡无光。
众嫔妃见我来了,纷纷让路,我行至床前,坐在床沿边上,暂时没想到什么话,用来安慰她。
过了好一会,柔贵妃先开口了:“皇后娘娘,臣妾想问您一件事情。”
我点头。
她用没受伤的右手撑在床上,缓缓坐起:“娘娘,臣妾是不是真的长得很像陛下心尖上的一个人?”
柔贵妃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嫔妃瞬间静默了。
“陛下说臣妾长得像一个女子,笑时的样子却像当初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娘娘……”柔贵妃用右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她很着急的想向我求证这个事实,“陛下说臣妾长得像那女子,那女子的名字,可是也有个柔字?”
她看到我点头确认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刻间倏地崩塌:“陛下为何要如此待臣妾,昔日的情分,为何都如水向东流般,消逝了。一声声柔儿,原来不是唤我,竟是在唤别人!柔儿!柔儿!多讽刺啊!”
德妃是在场的嫔妃中,唯一敢如此开门见山说话的:“所以贵妃娘娘闹自杀,其实是想看陛下在意不在意自己的吧。”
柔贵妃承认了这个事实:“可惜,我输了。”
在场嫔妃听到柔贵妃说自己输了的时候,大都默默叹了口气。白曲国的后宫从不讲究什么输赢可言,图个平稳才是王道。
柔贵妃含泪说道,“臣妾也是向往情爱的,也是一心想独占夫君的心的!可有一日,却发现,这是个妄念!一个异想天开的妄念!”她突然起身,光着脚跑了出去,柔莲宫的宫人赶忙跟了上去。
在场的嫔妃皆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她们沉默着,因为她们心中大都猜出了柔贵妃想要去哪,就算想拦,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住一辈子。
我也猜到了原因。
淑妃又是叹气道:“就算此时去问了陛下又当如何,不过是一场徒劳,只会伤得更深,心里更痛罢了。”
德妃捂着自己不舒服的肚子,更是愤愤不平:“既然人已死,陛下为何像是着了魔一样执着于将相似之人收入后宫?他这是有病……”
何昭媛赶紧伸手捂住德妃的嘴巴,“德妃姐姐,切不可妄言!”
27
当天夜晚,元逸过来看安儿了。
安儿住在圣安宫的左侧的庆云殿,我居于正殿昭止殿。他打着看安儿的旗号,所以首当其中去的是庆云殿,我在他踏进圣安宫的那一刻前,赶紧带着邱嬷嬷回到昭止殿,还借口说身子不妥,让邱嬷嬷守在殿前,不让任何人进来。
庆云殿里。
元逸摸了摸安儿的小脑瓜子:“你母后呢。”
安儿一脸无辜地看着元逸:“母后说,不想看见父皇,先躲起来了,要是父皇问起,便说……”呀,怎么能把母后交代的话说出来了。
元逸看着这张颇起某人的小脸,笑道:“你母后她还说什么了?”
安儿两只小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嘴,摇头表示:母后交代了,我不能说。
……
殿外的邱嬷嬷高声道:“娘娘,陛下走了,老奴进来了……”
我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好。”
门裂开了一条缝,来者步履缓慢。
小星还在时,我怕黑。
小星离宫后,我喜欢上喜欢一个人待在黑黑的环境里,那种孤独感。
我朝着来人吩咐,“嬷嬷,要不你派人,先去一趟膳食司带着酸梅子过来吧。我有些想吃酸梅子了。”
“为何不点灯?”
在元逸的吩咐下,殿外守着的宫人,全都进来将昭止宫里的火烛点燃。
看着这张三月未见过的脸,我不紧不慢地问道,“陛下,柔贵妃如何了?”
“她一心想离宫。”
“陛下准了?”
他嘲讽似地笑了笑,“后妃离宫,要么是尸体横着出去,要么是离宫前往国寺修行。宫门一进,怎能轻易说离开呢?”
元逸这话,我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这是在告诉我,后妃离宫,不是件好事,也是在敲打我,别存那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陛下要送柔贵妃去护国寺?”
元逸很是平和,说起柔贵妃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她自己求的,朕没有拒绝。”
殿内速运恢复了安静。
静谧得可怕。
“不问问朕为何愿意放她离开。”
我随了元逸的愿,开始认认真真开口问他:“为何陛下愿意放柔贵妃离开?”
元逸沉默了一会,却是笑了:“因为安柔不重要了,柔贵妃也变得不重要了。朕找到一个更重要的人了。”
听见这话,轮到我沉默了。
元逸继续说道,“安柔当年选择了与宥乐共赴死,也不愿意与朕共渡一生,早些年,朕已悟透了,为何朕还要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我觉得很不解,“居然陛下已经放下了安柔姑娘,为何还要让柔贵妃进宫?”
元逸又是一笑,是苦笑:“终究是朕高估了玥儿你对朕的爱。柔贵妃的出现,你依旧是那般平静。”
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元逸喊我玥儿。
“你对朕的漠视,究竟要到什么地步呢?”
“那陛下对臣妾的偏执,究竟要到什么地步?”
他说,“这不叫偏执!”
我道,“这就是偏执。”
他看了一眼我那微微凸起的肚子,将满肚子的怨气都吞了回去,“罢了,皇后好生歇息吧。”
28
德妃每日带着宫人往我这跑,已经是惯例了。后来,淑妃带着宫人往我这跑,也是经常能看见的事。再后来,何昭媛和徐婕妤也是圣安宫的常客了。
但她们都不是为我而来的。
德妃:“公主,今日夫子都讲了什么,能和德妃娘娘说说嘛?”
淑妃:“公主,今日是随淑妃娘娘作画还是练字?”
何昭媛:“公主,今日昭媛娘娘教你舞剑吧?”
徐婕妤:“公主,婕妤娘娘炖了汤哦,喝一口吧?”
德妃看着整日没个正形,看起来没心没肺没心肝,其实她是后宫最念着安儿的人,要不是怕元逸生气,她恨不得直接住在圣安宫里。
还有淑妃,她总说,日子还是慢点好。她怕安儿一旦成年了,就得出嫁。
其实,我比德妃淑妃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怕安儿出嫁。若是那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那安儿还能下嫁臣子,在京都有公主府,能随时回宫看我。若是那年,群雄再起,数国起兵再战,那安儿会如何?
我知道,公主生来便尊贵,受了公主的王冠,受了百姓供养,就得为了国为了百姓,所奉献。
只是,我怕她步我后尘。
远嫁他国,不可怕。
怕就怕,心怀挚爱,所嫁并非良人。
这样的人生,我苦无所谓,只是安儿不行。
成永八年一月十九。
我生下了皇二子元宸。
宸字,有代指帝王之意。
朝中,后宫,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出了元逸对这孩子的期望。
公主也好,皇子也罢,终归孩子平安降生,便是好的。
安儿比宸儿大了五岁。
她对这个小婴儿总是很好奇,她总问我:“母后,弟弟为何这么小啊……”
“母后,弟弟为何这么爱哭啊……”
每当这时,元逸便会给安儿“科普”一下,她小时候也是这么小,这么爱哭,简直就一哭天哭地的小哭包。
29
又是三年过去了。
在这三年期间,我接连生下皇三女元沁,皇四子元霖。
嫔妃们已经从闲来无事往圣安宫里跑,变成了有事没事都往圣安宫跑了。
照着德妃的话来说,我的圣安宫变成了后宫热门景点,但是这个热门景点不赚钱,还赔本。
嫔妃们来时,我还得好茶好水伺候着。
多亏啊。
太后娘娘近几年终于不再找我“谈话”了,有了孙女有了孙子,她自然顾不上再训我话了。
后宫的日子,也就这么养着养着孩子,慢慢过去了。
德妃是后宫嫔妃混日子中的扛把子代表,过得那是非常潇洒。
她混日子的时候,除了大半时间往圣安宫里跑,偶尔去看一下太后,剩下的时间都是拉着我,带上淑妃,一起躺在我宫里某棵树下的三张摇摇椅上,喝着茶,拿着扇子扇风,听着宫里的乐舞局的歌姬演奏乐曲,日子好生潇洒。
以至于我非常怀疑德妃身为太后的侄女,如果太后知道自己侄女,是如此散漫的性子,我想太后当初是打死都不肯送她进宫的。
不但不为家族谋利益,混日子还混的尤其潇洒。
元逸在这三年里,几次领兵出征,四征五伐,白曲国的疆土,又扩大了些。
而夏国,虽比不得白曲国兵强马壮,却也蓄力待发,安稳一方,没有其他国家敢觊觎夏国领土。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母后!母后!”
这日,就我和德妃两人躺在摇摇椅上。
安儿在昭止殿里,和宸儿玩躲猫猫时,无意间打开了一个木箱,翻出了四个纸鸢。她拿着其中一个纸鸢,跑来问我:“母后,母后,这是何物,为何藏的如此严实?”
“哦,”我故作淡定地,“这是母后送给你一位姨娘的礼物,可惜当时没能送出去。”
“是远在夏国的那位姨娘吗?”安儿指的是大皇姐。
我摇头表示不是的,“是另一位安儿素未谋面的姨娘,她的名字叫小星。”我吩咐安儿,“若安儿以后见到了那位姨娘,要乖乖的,喊她一声小星姨娘哦。”
安儿郑重地点头应道:“儿臣会的。”
姨娘,姨娘……四舍五入,也算娘了。
小星,这也是我们的孩子啊。
“那这是送给小星姨娘的礼物,安儿不能碰。”安儿拿着纸鸢,跑回昭止殿。
德妃八卦心又来了,她眨眨眼非常好奇:“皇后姐姐,这小星姑娘,是出宫嫁人了吗。”
“或许吧。”我不能当着元逸的面,提起小星,也不敢当面问他,小星近况如何。
我多想她也是嫁人了,过回正常人的生活。既然不能再见了,此生,小星,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30
又过了七年,到了成永十八年。
安儿已经满十五了。
朝中也有大臣向元逸提过,公主年满十五,是时候,该招驸马了。
所幸那大臣提议的是该招驸马了,而不是送公主和亲。
白曲国和夏国是邻国,更是同盟国。但在这片土地上,兵强马壮的大国可不止白曲国一个,还有琴盛国,玄平国和晋乾国,更何况近年战况四起,周围的邻国都在互掐。
难保不会有大臣向元逸提议,要送公主和亲。
当年我被送来白曲国,是因为夏国常年征战,国库空虚,已经支撑不起和白曲国发生任何战争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姐顺水推舟,把我和小星送来了此地。
也许是元逸看穿了我的忧虑,在此大臣提到要为公主招驸马后,他下朝来了圣安宫,很严肃地告诉我,“玥儿,我不是你父皇,这里也不是夏国。我白曲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根本不需要公主和亲。”
当年我嫁来白曲国,那一年也是十五岁。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太早出嫁为人妻的遗憾,刚想开口提出,多留公主一年吧:“陛下,臣妾舍不得……”
不料元逸也是这样想的,“朕也不想安儿太早为人妻,便让公主自己挑选喜欢的人出嫁吧,有了喜欢的人,再出嫁,这样可好?”
好,当然好。
元逸打算让元安公主自己挑选合适的驸马人选的消息,在后宫传开了。
德妃一只手搂住安儿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凭空比划着什么,可激动了:“公主,太早嫁人不好,你才十五岁,太早为人母,不合适,咱们慢慢来!”
淑妃围在一旁,握着公主的一只手,和蔼道:“德妃娘娘说的没错,公主,再在宫里多留一年吧,不急的,慢慢来……”
何昭媛也在帮腔:“公主,德妃娘娘和淑妃娘娘此言有理!”
后宫的嫔妃都是看着安儿长大的,她们疼安儿,不比我疼的少。
又过了一年,元逸突然和我说,他想抱外孙了。开始很积极的在为安儿挑选合适的驸马人选,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宫里举办诗会,茶会,剑术大会……诸如此类的名为诗会茶会,实则是“公主招亲大会”,让安儿挑选合适的人。
可安儿总是对比不怎么上心,老往宫外跑。
有一日,我正和元逸商量着,公主府应该选址在京都何处时,瑞王请旨拜见。
瑞王是太后的第三子元之,元逸登基后,便封了他为瑞王。
瑞王的懒散性格和德妃差不多,当了王爷后,仗着自己兄长是皇帝,连朝都不上了,整日就是带着他的王妃娘娘四处闲游,可把元逸这个皇兄气个半死。
“臣弟拜见皇兄,皇嫂。”瑞王难得今日肯进宫探望他的皇兄,我也很识趣,想着先行礼告退,不妨碍他们兄弟叙旧。
“皇嫂且慢,此事皇嫂也应该知晓……”
31
听完瑞王讲述的事情的经过后,我向元逸行礼退下,往何昭媛的清彦宫赶去,这会,安儿应该是在清彦宫里和何昭媛比试剑术。
安儿大老远就看见我,“母后,您来了。”
我拉着安儿回了圣安宫,让邱嬷嬷守在昭止殿外,“安儿,你老实告诉母后,你在宫外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安儿大惊失色:“儿臣……儿臣……”
我细细安慰她,“不必惊慌,母后不是来向你问罪的,母后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是还是否?”
“是。儿臣……”
“可是真心喜欢的?”
“是真心喜欢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真好。”是真心喜欢的便好。
安儿踌躇道,“母后,他不是世家子弟。”
我道:“无妨。”
“母后,他出生不好……”
我道:“无妨。”
“母后,他父母双亡。”
“也无妨。”
“母后不生气?”安儿惊奇道。
“那他可识字?”
“会的,他还会作诗,还会武功!”
安儿脸上满是对那男子的崇拜,她就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抱住我腰,整个人都倚靠在我身上,“母后,他的武功尤其了得!”她还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儿臣的好母后,儿臣好喜欢您啊!您没有反对女儿。”
我轻轻推开这丫头,拿指尖点了点她额头:“多大的人了,还朝母后撒娇,知不知羞呀。”
被我轻轻推开后,安儿又重新黏了过来:“儿臣起初以为母后会棒打鸳鸯的。虽然父皇曾下旨,儿臣的驸马,可以自己挑选。可儿臣也知道皇家的底线是什么,儿臣可以自己挑选驸马人选这是不错,但未来的驸马定是朝中大臣之子,又亦或出自名门世家。”
“白曲国历来公主的驸马,再差点的都是富家公子出身。所以儿臣再怎么任性,也不能跨出贵族的身份,去与平民成婚。”
我揉了揉她脑袋,“安儿,你无需如此懂事的。”
安儿却摇头,“可安儿是皇长女,是天家贵女,必须得懂事。”
听了安儿的话后,我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母后当年年轻时,可比你任性多了。”
安儿好奇:“那母后您,曾有多任性啊……”
我可骄傲地告诉安儿,“母后的任性可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
任性到当着皇祖母,当着父皇,当着皇姐的面,拉着小星的手,告诉他们,我想要和小星在一起,一生一世,望祖母与父皇成全。
“安儿,你好好的告诉母后,你与他,是如何结识的,这样的话,母后才能替你去向父皇说情。”
“谢母后,”安儿兴奋道,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眼里满是对那人男子的倾慕:“他姓白名影,是京都衙门的捕快。儿臣与他相识是因为半年前的一次花灯会……”
到了晚上,元逸过来圣安宫,我将安儿是如何与那白影相识的过程,讲给了他听。不曾想,他安静地听我说完经过后,淡定道:“朕都知道。”
“陛下知道?”
“朕知道。安儿与那白影是在半年前花灯会上结识的,近半年来,安儿时长找借口离宫,为的就是与他相见。”
“朕早就下旨,她的驸马,她自己选。可安儿太过懂事了,懂事得让朕都怀疑自己曾经是不是亏待过这孩子,所以这孩子才连有喜欢的人,都不敢让朕知道。”
我似乎有点懂元逸为什么开始这般积极的在宫里举办什么,诗会,茶会,“陛下是想逼安儿亲口向您说,她有喜欢的人了吧。”
元逸吃口否认:“朕哪有。”但他眼里的笑意出卖了他。随后他又道,“朕的皇姑,昭淑长公主,她也是在年轻时,喜欢上了平民。可皇爷爷不同意皇姑下嫁平民,因为有辱身份。就像父皇一样,他当初再怎么喜欢母后,也没能在死前立母后为皇后,因为母后出身不高,只能废了林氏,这样的话,母后当了太后,也不会低林氏一等。”白曲国的皇室,对身份,都是尤其看中的。
“林氏虽说是皇爷爷不顾朝中大臣反对为父皇选的皇后。但其实她长于民间,出身于书香门第林氏一族,其祖父是白曲国民间有名的书法大家。”
元逸平静说道,“朕是真的不想看着白曲国的公主,在感情之事上,都不得善终。昭淑皇姑,宥乐,还有安儿,都是朕最亲的人啊。”
32
我和元逸讨论了一下,觉得白影的身份不是什么大问题。
“朕查过了,那白影父母双亲早早离世,但他们却非白影亲生父母,而是养父养母。京城里,有的是丢失孩子的爹娘。”
“陛下是说……”
“朕说,给那白影安排高贵的“亲生父母”,一个能迎娶公主的尊贵身份。”
成永十九年七月廿七,元安公主出嫁了,嫁给了御史大夫的第三子卿白影。
公主出嫁后的第三个月,从公主府里传出了安儿有孕的消息。本是个欢喜的消息,但宫里却没人欢喜得起来。
毫无病症预兆的,我于一夜间,大咳不止,甚至咳着咳着,咯出了血。
皇后病倒了。
元逸来了,淑妃来了,德妃来了,所有的嫔妃,还有我的三个孩子,他们都来了,邱嬷嬷也在。安儿在公主府养胎,她没有来,但驸马来了。
他们都床前,守着我。
可我此时最想见的人,却不是他们。
“父皇,母后醒了!”宸儿大呼道。
“玥儿!”
“母后!”
“皇后娘娘!”
“娘娘!”
我笑着示意他们,我无事。
只觉过了半辈子,半辈子的疲倦在这时涌上了心头。很累很累……很想合上眼睛,大睡一场。
听邱嬷嬷说,我这一场大睡便睡足了三日。
再次醒来时,圣安宫里多了一抹我日日想着,夜夜念着的人——“小星!”我颤抖着双手,在邱嬷嬷的帮助下,缓缓坐起,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你吗?”
就像是做梦一样。
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女子啊……她就这么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我面前,那么的真实,却又那么的不可思议。
我屏住呼吸,双眼牢牢地盯着她看,怕她只是我脑中生出的一个幻觉……“嬷嬷,那是小星吗?”我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显得那么不切实际的身影。
邱嬷嬷红着眼睛,颤抖着声音:“娘娘,那是……是小星!”
小星看着我,缓缓笑道:“公主,是奴婢,是小星。”
她回来了。
小星回来了。
邱嬷嬷说,我的脸色好了很多。
元逸每天下朝都来。
新婚那夜,初见元逸时,他还是一个英气风发的太子。
相处二十几年了,我都没有注意过,他的头上也早已添了些许白发。
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又九。
33
他来圣安宫时,身后总会跟着一个人。
有时候是驸马白影。
因为安儿有孕,不宜车马劳累,安儿便让他时常入宫来看望我。
有时候是宸儿。
宸儿今年也满十一了,元逸已经立了他为太子,这孩子未来肩上的责任,可不轻。
有时候是沁儿,有时候是霖儿。
但更多的时候,元逸会带着德妃或者淑妃过来。
元逸说,我大抵是不想看见他的。
所以每次他都会带着其他人一起过来,以免我与他一人独处时,会更加心烦。
太医说我是得了心郁症。
说我这些年,心里装着想着的事情太多,内心的痛苦得不到舒缓,病入心头,憋成心疾。心疾一直抑郁在心里,日夜积累,从而伤了全身的气血。再加上后来,生霖儿的时候,险些产后血崩,身子骨已经落下了很大的隐疾…
慢慢的,接下来这半月里。
元逸很少过来。
每天早上,小星和邱嬷嬷都会一人一边地搀扶着我,在圣安宫里四处走走,活络筋骨。
“母后,母后。”宸儿来了,他不再像从前般一见到我便快速扑进我怀中,然后像他皇姐安儿一样,黏着我撒娇。
他先是向我行礼问安,问我:“母后近来身子如何?”而后又是示意邱嬷嬷和小星可以退下,他搀扶着我缓缓在圣安宫内散步,沐浴着晨时的日光
我感觉在我病倒的这期间,宸儿长大了。
他变懂事,变成熟了。
我的年岁在增长,而那些昔日被我护在臂下的孩子,却都长大了。
我甚为欣慰地抱住宸儿,“若将来母后不在了,宸儿定然能独当一面……”
宸儿却挣脱开我的怀抱,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母后,儿臣不想与你分别,不想。”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他,“母后也不想和宸儿分开。”
可人终归有一死。
34
夜半,我被噩梦惊醒。
有一鬼差,向我托梦,说是不久后,要来带走我。
“小星,这是我当初大婚时穿的嫁衣。”
“待我死后,你离宫时,把这套嫁衣带走吧。”
“我生于夏国,嫁于白曲,是李室公主,是元家妇。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已……你将这套嫁衣带走,就当做当年,我嫁的人是你……”
我将脑袋倚靠在小星的肩膀上,缓缓说道:“我死后,灵位上写的的是白曲国皇后,我会安详地躺在皇陵里,将来几十年后,与我合葬的会是别人。我说过,我能给你的不多,唯一能毫无保留的给你的,只有我自己了。”
“小星……小星……”
“答应我,我死后,你此生要做我的眼睛,替我多看几眼宫外的景色……”外面的景色,一定很美吧。
“公主,您为什么不能往好的方面想想,为什么开口闭口都是死字……”小星声音颤抖着,“公主,您要好好的!不过就是咳血了,小病而已,能治的!”小星摸着我苍白的脸庞,泣不成声。
我却没有一丝悲凉的感觉,“小星,这不是我第一次咳血了。早在一年多以前,我的身体状况就开始变差了,我能感受得到的……我只是一直在强撑着,想看着安儿出嫁,想看着宸儿成年,想看着沁儿和霖儿过十岁生辰。还有……想重新与你相见……”
“小星,我在这皇宫内煎熬了很多年……我是真的累了。”
这些年来,我被一种煎熬与负罪感困着。
我爱小星,却要和她分离。
这一点,自她离宫后,由始至终,一直都在折磨着我。
我不爱元逸,却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因此,负罪感将我压的死死的。
我活的很累,我也很想喘口气……可这抬头便可见的深宫高墙,犹如枷锁,又将我的全身困得严严实实,让我喘不过气。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是元逸的妻子,是后宫之主,是嫔妃敬仰的皇后娘娘。
是啊,我是元逸的妻子,是后宫之主,是皇后娘娘,可我唯独不是我自己……
我是谁?
是小星的公主殿下,我也只想当她的公主殿下。
35
太医今日来替我诊脉。
他看着我每日的脸色都是那么苍白,很是痛心疾首,“娘娘,当年老臣便劝过娘娘,放宽心态,不要什么都往心里想,您心头的抑虑太重了,时至今日,已然是病损之躯,就算老臣用尽毕生所学,也……无济于事。”
我觉得无所谓,甚至还笑着告诉太医,很长一段时间,我时长感觉自己胸口绞痛。
太医听后,更是一脸伤者不听劝告,肆意妄为的无奈感。
其实胸口绞痛,是我一直都有的病症。是当年亲眼目睹母后被父皇掐死后,夜夜惶恐所导致的。
后来,来了白曲国。我日夜又恐我与小星的事,会兜不住,被元逸知道。直至最后的最后,果真兜不住了,我和小星分开了……
“太医,本宫还能撑多久?”
“这话,一年前,娘娘也问过老臣。”
这位余太医,是太医院院首,每月来替我诊平安脉的也是他。是我以他家人性命相威胁,不许他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体情况。
病损之躯也罢,心郁成疾也罢,元逸说过,后妃离宫,要么是尸体横着出去,要么是离宫前往国寺修行。
宫门一进,怎能轻易说离开。
我就连死,也想快点离开这个困了我多年的皇宫。
德妃和淑妃,依旧是每天往我宫里跑的最勤的人。
“皇后姐姐,您这一好端端的人,怎么一夜间,说病倒就病倒呢?”德妃很是伤感,“臣妾能遇上您这位贤良的皇后,也不枉此生。”
“除了心疾缠心,皇后娘娘忽然间……难道是因为生四皇子那次……所留下的病疾才导致这?”淑妃聪慧,一下子就猜到了具体原因。
见我不吭声,她们也当我是默认了。
德妃很无奈,也很痛心,“原来古代女子生孩子,还真是有着巨大风险的。”可怕,真可怕。
生霖儿那日,我难产,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瑞王带着一位从民间来的医师进宫,才保的我们母子平安。
那次,也是我离鬼门关最近的一次。
“臣妾舍不得您……”德妃说着说着泪眼婆娑,她也看得出来,自咳血以后,我的身体状况,那是每况愈下,精神状态也是越来越差。
淑妃比德妃看得开,“人固有一死,娘娘可能会比臣妾等先行一步,可能很快臣妾也……”
我打断淑妃,“你还年轻。”
淑妃笑道,“可臣妾心态老。”她还说,“皇后娘娘,后宫有您的日子,真好。这些年,陛下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我对元逸一直没怎么在乎过,德妃也是。
只有淑妃,看似对元逸不在乎,其实,她是在乎他的。
可她也只是止步于默默藏在心里在乎,从不表现出来。直至此时此刻,我听见她刚刚那句话,抬头一愣,“淑妃,这些年,苦了你……”
36
霖儿歪着脑袋,“三皇姐,母后睡觉的样子,也很好看啊。”
沁儿也是霖儿同款歪头姿势,“皇弟,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沁儿和霖儿来圣安宫的时候,不巧,我正躺在摇摇椅上,睡着了。
摇摇椅是德妃画了图纸,让宫里的工匠按比例打造的,此摇摇椅一出,风靡了整个后宫。
她们等了有一会,我才睡醒。我笑盈盈地看着她们两姐弟,“嬷嬷,你取两碗酸梅汤过来。”
沁儿和霖儿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双双鼓掌道:“真好,有酸梅汤喝!”
我病了以后,便让德妃和淑妃便将他俩接离圣安宫,接回自己宫中轮流照看。
我怕我生病的模样,吓到他们。
安儿已经出嫁,宸儿是太子,宫里有自己的太子殿,他年纪虽不大,但也能独当一面了。
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剩沁儿和霖儿。
“今日,沁儿和霖儿可有乖乖听太傅教导,功课做的如何?”
“可有每日按时辰起身练武?”
“日日可有准时用膳?”
面对我的一连三个问题,沁儿和霖儿是点头,点头,再点头。
安儿和宸儿长得像我,而沁儿和霖儿的长得更像元逸。
我看着这两张缩小版元逸的小脸,百般滋味涌上心间:“我的孩儿们也不过八岁大……”便要与生母死生离别,可母后在这深宫,实在是熬不住了。
我对不住……我的儿女们。
也对不住小星。
当年,在夏国皇宫,我答应过小星的,白首不分离,可我累了,要先行一步,我等不到那一日了。
37
晚膳过后,小星端着一碟枣泥糕进来:“这是当年,公主最喜欢吃的。”
她坐在床沿,我将整个身子都轻轻靠在她身上。拿起一块枣泥糕,放进口中,慢慢品尝味道。
也许是心境不同了,我竟尝不出分毫甜味。
“公主,甜吗。”这是小星亲手做的枣泥糕。
我答:“苦,苦得很。”
小星知道我所言何意,更知道我说的那个苦,是指什么苦,“是啊……人这一生都苦得很。”
邱嬷嬷不知何时,走入殿内。她看见我和小星,一个在无声痛哭,一个在默默流泪,在此情此景下,她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了,猛的一下跪地磕头:“娘娘!老奴,有罪!”
她一字一句,将当年之事,全然相告:“当年,送娘娘前往白曲国和亲的将使是樊将军。樊将军曾受过大殿下恩惠,他答应了大殿下的一个请求。”
“送娘娘您前往白曲国,必定要经过梵若江。大殿下吩咐樊将军,一到梵若江,无论是如何,必定要寻理由就地休整。老奴在当年,也是和樊将军一样,受过大殿下的恩情。大殿下吩咐老奴,让老奴偷偷想办法,将服了药昏睡过去的小星偷偷带进送亲队伍里。”
“老奴想着,自己也要带些随身物品前往白曲国,便将昏了的小星安置在木箱里,说这箱子,是老奴的随身物件。老奴好歹也是太后娘娘身旁的人,所幸无人敢开箱查看。便是如此,老奴让小星混进了送亲队伍里。”
“大殿下还吩咐,等到了樊若江,樊将军就地休整时,让老奴给娘娘看一封信,可老奴……老奴没将那封信给娘娘……看!”
那封信上写着:小星藏于送亲队伍最后一车的木箱子中,与她当夜逃跑,樊将军会视若不见。逃出后,隐姓埋名,不得再回夏国。有皇姐在,所有后果,不必忧心。
“如果娘娘您带着小星逃了,那樊将军便会中途折返,回京禀报娘娘跳江失踪,下落不明。可就在出发前往白曲国前的那一夜,太后娘娘也许是看穿了大殿下要做什么,她说……若娘娘中途失踪,下落不明,整个送亲队伍,上至樊将军,下至老奴等,一律诛九族。”
“老奴那时,家中有高寿老母亲与一众兄弟,老奴……老奴不敢不从太后娘娘的话啊!”
邱嬷嬷又是对着地面重重一磕:“老奴错了!请娘娘赐死老奴!”
“嬷嬷,起身吧。”我心境平和道,“当年,若我有选择的机会,也许会选择不逃……而是让樊将军将小星带走。”
这样,夏国和白曲国还会两国交好。
这样,小星就不会成为元逸要挟我的筹码。
我爱我的孩子们。
只是不爱他们的父皇。
甚至是对他,心有怨恨。
其实我一直清楚,我的内心,从很早就已有了病态之兆。心郁症,积郁成疾……也许是从母后被父皇掐死那一刻,我心里头就有了病。
我在小星的陪同下,已经撑了两个多月了。
冬日快过了。
只是,我还没撑得到……开春的时候吗?
38
其实,一直以来。
我很清楚皇祖母不喜欢我的原因。
这个原因,很简单。
她老人家说过,我的性情像足了我已逝的母后。
她一直以为,是母后心肠歹毒,容不下后宫其他嫔妃所生的皇子公主,所以后宫只有她生的出公主皇子。父皇膝下,才儿女稀少。
因此,她讨厌我的母后。
连带着讨厌与母后性情相似的我。
皇祖母说,母后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一件事,一样东西,便会为此奋不顾身。
我的母后,她爱琴,她爱琴胜过爱父皇。
而我,认准了一个人。也曾为她,奋不顾身哀求过元逸。
也许是知道自己濒临死亡的边缘。
我让德妃瞒着元逸,秘密的将小星送出皇宫。
我害怕她看见我死去的那一幕……我听不得她在我耳边痛哭流涕,我更舍不得她为我而哭。
我真的会心疼,会很心疼。
有很长一段时间,元逸没有来过。
倒是安儿,刚坐稳了胎,便吵着喊着要坐马车进宫看我,驸马拗不过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从公主府前上马车,一路护送她进宫。
听见安儿进宫了,前脚才离开圣安宫一会儿的德妃淑妃何昭媛徐婕妤,又立马带着宫人掉头往我圣安宫里赶来,她们也想安儿了。
我强撑起精神,细细询问过安儿婚后生活如何,只是等问出口后,又觉得此话多余。
“驸马,如何?”
“驸马,很好。”
他们夫妻若感情不好。
又怎会新婚三月,便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我笑着看向安儿,想抬起手摸摸她的脸,可我双手无力,任我如何想再摸摸安儿的脸,也办不到了。
四个孩子里,安儿是最最像我的一个。
看着她,就像能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像我,却又不像我。
她不像我一样,活的那般累。
我看着安儿笑的那么开心,笑容里洋溢着幸福,我便安心了。
还有宸儿,沁儿,霖儿,我叮嘱安儿……我叮嘱她,“将来你的弟弟妹妹们,若是有意中人,要告诉他们,与意中人好好过好一辈……母后,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
我不希望自己的遗憾,在他们身上重现。
39
第二日,德妃和淑妃天没亮便来了,她们来陪我聊天解闷。
不过,今日他们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德妃一脸姐很不开心。
而淑妃则是一脸失望的样子。
“怎了这是……”
德妃一脸我忍不住了要爆发的样子,淑妃一把伸手将她嘴巴捂紧。
过了一天,昭止殿里,同样的场景在上演。
德妃依旧一脸姐很不开心,而淑妃则依旧是满脸失望。
德妃:“淑妃姐姐,老娘忍不住了!”
淑妃:“臣妾也不想再瞒着皇后娘娘了。”
德妃愤怒地:“一日前,陛下……又新封了一个玥……玥贵妃!”
淑妃失望极了:“陛下原来对娘娘,也并非一心一意。枉费臣妾当初相信陛下他对娘娘用情至深。”
我很是平静:“这是本宫意料之中的事情。”
元逸爱安柔,但安柔不爱他,他知道我也不爱他。
其实我也是个影子把,这一点,我也是近几个月才悟透的。因为这三个多月以来,他一次都没有来过,就像把我遗忘了一样。说到底,安柔和我一样,骨子里都不爱他。
安柔上吊自杀,因为安柔无父无母无牵挂。可我有牵挂的人,于是他用小星威胁我,我顺从了。
在这过程中,把他对安柔的爱,转移到了我身上,并美名其曰:深爱着我。
德妃咬牙狠狠道:“真是个大猪蹄子!还是个又丑又渣的大猪蹄子!”
只是淑妃也头一次说出这般对君主不敬的话,“陛下,真的是有病,一种名为执念的病。”
我和德妃都惊呆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异口同声道:“什么?”
淑妃是真的攒够了失望,“臣妾是真的死心了……”
40
太医宣告,我生命的最后期限,快到了。
我没有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之第四人,只有邱嬷嬷,德妃和淑妃知晓。
每日,我的孩子们都会前来向我请安问好。
而我每日都会在他们来之前,让邱嬷嬷替我上好妆容,以容光焕发的样貌去面对我的孩子们。
这样的话,等他们再大一点,回想起他们的母后生前的样子,也不至于回忆起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也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今日,我的精神好了很多。
我和邱嬷嬷,德妃淑妃她们唠嗑了很多很多的话。
但她们说,我的这番话,听起来更像是遗言
“嬷嬷,”我握着嬷嬷的手,“孩子们,便拜托你了。”
邱嬷嬷点头应下了,她的喉咙早已哭的嘶哑了。
“淑妃……”
这几日,德妃,淑妃她们都在寸步不离的守着我。我每天一睁眼,便看见她们仨担忧的脸色,邱嬷嬷退到一旁,淑妃上前,回握住我的手:“臣妾在的。”
我指了指邱嬷嬷,“嬷嬷便拜托你了。”
我笑着看向德妃,“德妃,你过来。”
德妃上前,她低头流泪,声音哽塞,“臣妾……在的。”
“小星,就拜托你了……”
回想起自己的这半生,仍记得当初德妃问过我,“德妃,我的好妹妹,你当初问我,你说,皇后姐姐是不是也和陛下一样吧,心里也曾有过一人。今日,我便堂堂正正告诉你们,是啊,我心里是有过一人,现在,我便将那人托付给你了。”
当初,是我拜托德妃送小星离宫的,德妃是宫里唯一知道小星去处的人。所以,到了最后,我能拜托照顾小星的人,也只有她了。
淑妃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小星不是曾伺候过娘娘的宫女……”
待她反应过来后,她和德妃双双震惊,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您……”她们终于明白,我为何整日郁郁寡欢,对待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德妃后知后觉,“那当初小星姑娘离宫是因为她与娘娘的事情……”被发现了。
我合上眼睛,默默点头。
淑妃不会安慰人,她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安慰我,只能哀叹道,“娘娘,竟也是个苦命人,相爱却不能相守。”
说着说着,德妃开始大哭不止。
德妃是性情中人,她的哭声愈发大,淑妃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如此端庄的一个人,竟也跟着哭了起来。
邱嬷嬷早已经哭红眼。
不曾想过,入宫多年。
陪伴我至生命最后一刻的人,会是她们。
我隐约看到她们身后的窗边,有一抹清秀的身影——是我的小星。
我笑着看着她。
她也笑着看向我。
我好想回到夏国,回到八岁那一年。
夏宫里的掌事所的嬷嬷带着七个宫婢前来贵筱宫,让我挑选合意的宫婢。
我选中了小星。
“奴婢拜见公主殿下,奴婢好幸运啊,能亲眼瞧见公主殿下。”
她穿一身蓝墨宫衫,笑的那般开心。
可惜,回不去了……
我这一生,软弱无能,护不住母后,亦护不住小星,护不住一切我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