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胡金秋在与波兰的比赛中大口喘粗气的样子,竟然与12年前姚明留下的经典表情包,几乎一模一样,蹙成“人”字的眉毛,方方正正的侧脸,挤到看不见的眼睛,以及咧开的红唇白齿。像,实在是太像了。区别在于,姚明那是乐的,而胡金秋则是,累的。
你能想象每场比赛都要用百米冲刺的劲头,连续冲它几十个来回吗?奥运会男子三人篮球(以下简称三篮)迄今6场比赛,胡金秋每场比赛都是这么干的,中国队场均要打9分17秒,而他仅休息49秒。该项目全世界共32名参赛队员,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打,他不累谁累?可是他不能下啊,他是中国队最壮的也是唯一的大腿,他必须忍住心脏要从胸口跳出来的憋闷,把球队一次次带离险地。
开赛至今,场均10.3分,赛会第一,累计抓下45篮板,亦是第一,球员价值、投篮价值等排行榜上,雄踞榜首的仍然是一个个“Hu Jinqiu”。可是你要知道,胡金秋是一个身高2米10的内线,在攻防即刻转换、全员疯跑的三篮世界里,他不折不扣是一个弱势群体。他是“靠命在拼”,中国队绝杀波兰保留出线希望之后,三篮国家集训队的一位队医给我发来微信:“我每场看他都感觉眼泪打转。”
是啊,看着累到腰都直不起来,脚步也已踉跄不堪,喘息都非常困难,只能在倒地间隙大口呼吸的胡金秋,纵有铁石心肠,也很难不为他“眼泪打转”。都说三人篮球是“打架带个球”,打过架的都知道,一般人挥拳、蹬踹,一分钟也就极限了。可胡金秋要在对手的抱摔、拉拽之下,每场跑跳8分28秒!
颜鹏连得5分并投中绝杀球之后,我在家里把手都拍麻了。我很罕见地不淡定了,不止是因为他们赢球的方式,更是因为他们一路走来的历程,无数记忆碎片在我脑际碰撞、翻腾。
这支中国队,是一支哀兵。功勋卓著的队长郑毅无缘最终名单,本就令人感到意外,而与此同时,网络上开始流传出这份名单与全运会奖励的某些勾连。舆论的巨浪瞬间就把处在事件中心的人们吞没了,做决定的有司自然无法“幸免”,而在一系列集训赛中表现惨淡的高诗岩,则受到了第二强劲的冲击。这些冲击,随着他在奥运会上的持续“不开壶”而愈演愈烈,使得他大有成为开局四连败罪魁的趋势。
是的,相比同为CBA球员的胡金秋,高诗岩的进攻表现实在太“拉胯”了,一分球14中2,两分球19中3,说真的,这两项的命中率我都不忍心去算。防守端又频频被针对,对手一旦决定用身体强吃,他就陷入了被动。这跟他1米85的身高和77公斤的体重有直接关系,在三篮赛场上,大型球员才是主流,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凑齐4个身高195-200cm之间的多面手——能突能投能控能传。8支参赛队,除了中国和日本,任何一支球队都没有身高低于1米90的球员。
当然,任何一支球队也没有身高超过2米10的球员。
中国队的建队思路,显然是剑走偏锋,为了确立一个绝对强点,引进了之前几乎没有打过三人篮球的胡金秋,为了最大化胡金秋的优势,同时也中和他带来的整体持球能力的缺失,而确定了在4人正选名单中,放一个后卫的方案。最后,这个后卫名额几经起落,还是交给了高诗岩,而非同属山东男篮的陈培东。高诗岩优缺点同样明显,组织优秀(本土助攻榜第7),防守硬核,大心脏,但进攻端是真的不灵。
进攻端的低迷,成了他在奥运会上的最大黑点。虽然李浩南跟他“不相上下”,颜鹏在打波兰之前也鲜有亮眼之处,但高诗岩还是凭借丰富的挨骂经验,吸引了几乎全部的舆论火力。
这里说句题外话,李浩南的情况,其实跟郑毅很相似,他身高接近2米,从2018年开始,他在安徽文一就几乎处于离队的状态,全身心投入三人篮球,坊间一直视他为全能战士。可即便是这么一位仿佛为三篮而生的运动员,却也在奥运会赛场上打得磕磕绊绊。不得不叫人感慨,我国与世界三篮先进水平(尤其是欧洲各个强队)的差距,实在超过我们的想象。
四连败开局,昨天又是欧洲球队比利时和波兰,接下来难道是六连败的节奏?或许只能在日本队身上找点尊严了吧?此时,渐入佳境的中国队一口气取得了两连胜,愣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自己抬出了会议室,而且赢球的方式十分提气,说是近三届奥运会中国男子三大球(广义)之最也不为过。
昨天上午对阵比利时,胡金秋依然柱石一般,狂砍9分9篮板1盖帽。久违的是,李浩南和高诗岩的爆发。前者4投2中的两分球,是中国队追平直至反超的关键。后者投中一个扩大比分的两分球,给胡金秋送出一个关键的反吊,还抢到一个关键的前场篮板并坐在对手裆下把球传了出去。
事实上,高诗岩的作用不止于此,赛会关键助攻榜第一(且6场球只有一个助攻),进攻篮板和总篮板数全队第二,球员价值全队第二……除了个人进攻,他几乎奉献出了自己能够奉献的全部。
而晚上进行的这场比赛,则足堪载入史册,如此荡气回肠的比赛,放在整个中国男子篮球的历史上,也排得上号。同样是只要输球就无法晋级的“生死战”,同样是面对波兰,这支中国队给出了另外一种答案。
比赛还剩1分30多秒,中国队落后3分,在五人篮球里,这不算啥,可是三篮当中,对方已经得到19分,距离爆分取胜就差1个两分球的距离。此时,波兰队开始全队拉开,疯狂投抢,而中国队的胡金秋和高诗岩,这两个在三篮世界“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腿脚仿佛灌了铅一般,就只剩下一口气在吊着,踢着地面拼命向前去干扰。那一声声打铁,非但不能让我窃喜,反倒是像一声声末日来前的丧钟。
“完蛋了。”我心想,“这种情况下,指着胡金秋1分1分去凿,太不现实了。”不过又转念一想:“能赢两场也还算不错,奥运第7,传出去也不难听。”飙两分的事,压根儿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因为实在指望不上。然而我万万没想到,此前帮波兰队打进乌龙球,距离成为“波兰人”还剩几十秒的颜鹏,突然爆发了。
他先是,一个突破,在动作变形的情况下,打中1分。接着又是关键补防,干扰了对方势在必得的上篮。49.8秒,颜鹏在弧顶接高诗岩分球,眼前是一片开阔地,他毫不犹豫两分飙中追平。接下来,高诗岩拼命干扰了希克斯的出手。胡金秋摘下防守篮板,一个长传到右侧底角,还是颜鹏,两分再中,中国队爆分取胜!“颜王”就此加冕!在这一刻,所有的谩骂、质疑、嘲讽,都烟消云散了,对颜鹏,只有膜拜。
天堂和地狱,就隔了那么1分半。
这场比赛,我要下载下来,放在手机里,未来的生活中,我将无数次回顾它。本场比赛结束之后,中国三人篮球男队已非常接近晋级六强,那是我们的五人男子篮球从未有过的名次。现在,胡金秋、高诗岩、颜鹏、李浩南,他们走近了。
对阵比利时,中国队凭借胡金秋的罚球绝杀以21比20险胜。比赛中有张照片很值得玩味,颜鹏振臂怒吼,大臂上的肌肉鼓鼓囊囊,活像一条上好的牛腱子。背景里,一个硕大无朋的身躯同样做出了振臂的动作——因为戴着口罩,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否欢呼,那是中国篮协主席姚明,坐在“板凳席”后面的看台上,他等这一场胜利等了很久了,起码有十三年那么久。
东京奥运会上的胡金秋,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来了历届世界大赛上的姚明,而昨天晚上的一切,又与2006年王仕鹏绝杀斯洛文尼亚一战何其相似。同样是在日本,同样名字里带“鹏”的射手,而这个射手,同样救赎了自己,也让球队唯一大腿的付出有了非凡的意义。
那场比赛之前,中国队在小组赛先后输给意大利、美国、波多黎各,好不容易第4场赢了塞内加尔,第5场还得面对斯洛文尼亚的揉搓,出线形势岌岌可危。那场比赛,队里的二号得分手王仕鹏失准了,前3投0无一命中。颜鹏同样作为二号得分手,在连得5分之前,他的两分球是3投0中,只得到1分。可是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王仕鹏一战封神,颜鹏一战封“王”。
那么问题来了,高诗岩是2006年的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