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皓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
——《肉蒲团》第二回
壹
《肉蒲团》的第八到第十回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小商贩权老实同生意伙伴一起出门进货,留下妻子艳芳在家中打理店面生意。未央生在飞贼赛昆仑的帮助下,假借买丝绸的名义去搭讪艳芳。
清代戏曲中的女子形象
未央生见到艳芳,觉得她好像是位画中人:
虽然隔着竹帘看不明白,只觉得面庞之上红光灼灼,白焰腾腾,竟像珍珠宝贝,有一段光芒从里面照出来。再看她浑身态度,又像一幅美人图,挂在帘子里面,随风吹动一般。
艳芳见到未央生,也觉得这个书生面目清秀,如同古典美男子,带一种阴柔的女性之美:
神如秋水,态若春云,貌似潘安,腰同沈约。面不傅粉而白皙,有如妇人;唇未涂脂而红艳,宛同处女。
就这样,郎情妾意,两人偷偷摸摸地做出了逾越礼法的事情来了。
清代戏曲中的小生形象
正是:夜深四下无人往,巫山神女会襄王。
接下来,一连十几天,未央生朝去暮来。他和艳芳一起,温存缱绻,如胶似漆,直到权老实回来,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艳芳私会过未央生后,就觉得自己的丈夫权老实为人粗笨,远不如未央生风流倜傥。她嫌弃权老实,一如潘金莲嫌弃武大郎。思来想去,她给未央生写了一封情书,托赛昆仑带给他。
贰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自你不来之后,我终日对了饮食吞咽不下。就勉强吃下去,也不过三分之一。可见心肝五脏都瘦了一大半,不但在身上,面上瘦得不像人也,你一向不见,如何知道?我如今立定主意随你终身,你可速速料理,或是你烦昆仑进来盗我,或是我做红拂前来奔你。只要期定日子,约在何处等我,不致彼此相左。至嘱至嘱。你若虑祸,踌躇不敢做此险事,就是薄幸负心之人,可写书来回我,从此绝交。以后不得再见,若还再见,我的牙齿厉害,要咬下负心人的肉来,当作猪肉狗肉吃也。其余一切誓死的话,总是寡情妇女骗人的套子,我不会说,只此寄知。
这封情书写得文浅意深,且暗藏典故。在木刻本的小说边上还有一段批语:“比才女书札是进一步,如何说文理不深”,直接认为一般的才女也写不出这样的信来。
清代戏曲中的女子形象
我们来分析一下这封情书。
信一开始,艳芳就写自己因相思而吃不下饭以至于面容消瘦。在古典文学中,诗人常常用“瘦”作为相思的象征。
宋代婉约派词人柳永写的《蝶恋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描写长亭送别时崔莺莺对张生依依不舍的心态:
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二十八回中,宝玉伴着琵琶唱了一曲,曲中有这样一句: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其意是指,再好的珍馐美味摆在眼前也会因相思而难以下咽。
电视剧《红楼梦》
由此可见,“瘦”几乎成了“相思”的文学象征。艳芳的情书虽然是浅近的白话,但其修辞手法还是可圈可点的。
接下来,艳芳提出了私奔的两个方案:
“你可速速料理,或是你烦昆仑进来盗我,或是我做红拂前来奔你。”
清代戏曲中的盗侠形象
“或是你烦昆仑来盗我”,这句话中的昆仑表面上是指赛昆仑,实际上是李渔在致敬一篇唐代传奇小说《昆仑奴传》。这篇小说讲的是昆仑奴磨勒从勋臣一品的府中盗出歌妓红绡女,从而玉成她和自己主人崔公子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赛昆仑接艳芳去见未央生,和《昆仑奴传》的情节极为类似。可见,李渔创作赛昆仑的灵感就是源自小说《昆仑奴传》。
唐代昆仑奴画像
“或是我做红拂前来奔你”,艳芳在信中自比红拂女。这里,李渔又致敬了一篇唐传奇——《虬髯客传》。小说中的红拂女本是隋炀帝宠臣杨素府上的歌妓,她见到李靖后就知道他是个英雄,于是便从杨素府中逃出,追随李靖。
《红楼梦》中有诗曰: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意思是夸赞红拂女有眼光,能识得李靖这样的英雄,杨素的府中又怎能容得了这样的女豪杰。
古本《虞初志》中的《虬髯客传》
到了清末民初,蔡锷将军和名妓小凤仙曾有一段风流佳话。据说,蔡锷将军去世后,小凤仙曾送挽联一副,曰:
不料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这副挽联后半句将蔡锷比作李靖,自己“早知”他是英雄,暗示了小凤仙自比红拂女。
蔡锷将军明信片
未央生收到艳芳的来信,也回了一封:“红拂之事甚险,切不可做。既有此人出力,只做红绡可也。”未央生收到信即会意,认为红拂夜奔风险太大,还是昆仑夜盗比较好。
这封情书可见李渔文笔之巧妙。
《肉蒲团》虽然是“秽书”且屡遭清政府毁禁,但其文学性却时常被称道。
日译本《肉蒲团》
据说在公元1705年左右,《肉蒲团》一书即传入日本。江户时代学者冈嵨冠山就是拿《肉蒲团》当教材来学习中文的。日译本的《肉蒲团》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江户时代的小说创作。
1979年,钱钟书先生赴美访学,闲暇之余和国外同行谈起《肉蒲团》,公开称赞其文字清简流畅,不似其他同类作品那样拙劣、累赘、凡俗。
《李渔全集》第九卷
浙江古籍出版社曾出版过《李渔全集》。该套丛书的第九卷中收录了删节版《肉蒲团》,大体上保存了小说的主线内容以及李渔的一些奇谈怪论,从中可一窥李渔的文笔。
叁
假如未央生和艳芳最后长相厮守,那么《肉蒲团》就变成了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样的小说了。但是李渔没有这么写。接下来的未央生通过赛昆仑从权老实那里把艳芳买来,并纳其为妾,但此后依然故我,不改其风流本性。艳芳心中愤恨,又和野和尚跑了,最后被赛昆仑杀死,她留给未央生的两个女儿也一并夭折。未央生的放荡行为使他遭到了现世报:自己的正妻玉香被权老实拐走,卖给老鸨顾仙娘,最后也上吊自杀。未央生幡然悔悟,来到浙江的括苍山上出家,追随得道高僧孤峰禅师修行,法号顽石。
英剧《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可见《肉蒲团》是一部讲欲望的小说。
小说的第二回,李渔借孤峰禅师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欲望观:
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皓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
李渔提出了一种广义上的欲望概念:一切惹人爱恋之物,皆是欲望之源。这个观点想必是发展了苏轼《前赤壁赋》中的思想: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读者只要细看,就能发现两者的相似之处。
木刻本《肉蒲团》书影
在写《肉蒲团》一书时,李渔将广义的欲望单一化为色情一种。也就是说,小说中的色情象征了一切欲望。可能是因为色情代表了人的一种本能欲望。古语云:“食色,性也。”乔治·巴塔耶在《色情》一书中写道:“色情,可以说是对生的赞许,至死为止。”《肉蒲团》中虽然把“声色货利”并称,但是“货利”即对钱财的欲望在书中并没有表现,因为对财富的欲望是社会性的,而感官欲望才是本能性的,因此李渔写小说的时候将“钱财”这一因素剔除掉了,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即便是赛昆仑这样的流氓无产者也不为钱发愁。
清代戏曲中的盗侠形象
那么,李渔怎么看待欲望的呢?
李渔认为,欲望并不是坏的,但万不可纵欲。一人纵欲,会造成堕落。人人纵欲,会造成群体性堕落。人堕落之后,若执迷不悟,必致自我毁灭;若迷途知返,则需自我救赎。
《肉蒲团》中的未央生故事,就是“放纵——堕落——救赎”模式。
《肉蒲团》的故事模式可能是借鉴自《楞严经》。
佛说《楞严经》的缘起是这样的:
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天梵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
摩登伽女爱慕佛陀的弟子阿难。无奈阿难道心坚定,心无旁骛。摩登伽女求之不得,就想出了一个非常的手段。她趁阿难前来化缘之际,用法术迷惑阿难,企图强行结为夫妇。阿难身中法术,动弹不得,面对浓情蜜意的摩登伽女,他眼看就要把持不住,即将破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佛陀及时赶来救下了阿难,并因此为众比丘讲授《楞严经》。
清代戏曲中的女妖形象
《肉蒲团》里,孤峰拯救未央生,设法使他脱离“淫行”的故事,与佛陀拯救阿难,阻止他“堕入淫席”的情节,颇为相似。此外,《肉蒲团》中写孤峰刚一出生就“就不住的吚吚唔唔,就像学生背书一般……僧人听之,说他念的是《楞严大藏真经》……”可见,李渔在此处不小心点破了整个故事的模板就是取自《楞严经》。
清代戏曲中的大佛形象
这一模板在影视作品中也能找到。
有一个韩国电影叫做《春夏秋冬又一春》,讲的也是师傅帮弟子救赎的故事,而美色的诱惑恰是徒弟堕落的一个主要原因。
韩国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
有的古本《肉蒲团》将二十回内容分为“春夏秋冬”四部。
很小的开本,比《新华字典》大一边儿。书页不但黄,而且发脆了。四本的封面都用纸裱过了,无法知道书名。我走到窗前,一本一本地将封面朝向阳光仔细看。从这一本的封面模模糊糊地推断出一个字,从那一本的封面模模糊糊地推断出半个字。四本书的封面研究了十几分钟,不太自信地推断出书名可能是“肉蒲团”三个字……四本“小破书”以一年四季分册。“春”应该是第一册,就从“春”看起。(引自梁晓声《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韩国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
这个电影名字在“春夏秋冬”上又加了“又一春”三个字。三字显然是指因果轮回,这和《肉蒲团》的别名《循环报》是一个意思。因此,不排除这部电影受了《肉蒲团》的影响。若推测无误的话,则足见《肉蒲团》对日韩文化的影响。
肆
如果把《红楼梦》、《金瓶梅》、《肉蒲团》和《水浒传》结合起来,我们就可以见到明清社会的众生相。
《红楼梦》写的是皇室和贵族阶层的糜烂,《金瓶梅》写的是暴发户、大商人阶层的的腐化,《肉蒲团》写的是以读书人为代表的中产阶层的堕落——书中的未央生、轩轩子、卧云生、倚云生都是士人阶层,生活极其放荡,《水浒传》则写了底层的流民和盗匪对官府的反抗。
清代戏曲中的盗侠形象
面对如此纷乱的社会,李渔从欲望入手,试图给出解决的办法。他既反对理学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也反对过度放纵自己的欲望,他提倡的是一种折衷的态度。
这种观点集中表现在第一回中的“女色如药论”:
可见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这一味,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有说他是养人的,有说他是害人的。若照这等比验起来,不但还是养人的物事,他的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而亦交相为用。只是一件:人参附子虽是大补之物,只宜长服,不宜多服;只可当药,不可当饭。若还不论分两、不拘时度,饱吃下去,一般也会伤人。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则有水火相克之弊。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世上之人若晓得,把女色当药,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
日本京都大学藏本《肉蒲团》一名《觉后禅》
书中的“女色”象征着欲望。李渔认为,欲望就像药对人身体是有利的,但是药毕竟不能当饭吃,过度纵欲必定物极而反,伤及自身。如果人人能控制好自己的欲望,社会问题就会消弭,儒家的王道就会大行。李渔对此非常自信:“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爱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
在最后一回的末尾,李渔感慨道:
知我者其惟《肉蒲团》乎!罪我者其惟《肉蒲团》乎!
可见李渔也知道自己的作品争议很大,但他还是有所寄托在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