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仕鹏世界杯专访周鹏(王仕鹏:聊聊世界杯 聊聊祖国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

王仕鹏世界杯专访周鹏(王仕鹏:聊聊世界杯 聊聊祖国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

直播吧9月24日讯 今日,《人物》采访了前篮球国手现今解说员的王仕鹏。采访中谈到了世界杯、伤病、职业生涯、退役生活以及06年世锦赛的绝杀球,以下是原文内容:

谈世界杯

年轻球员天天被捧在天上,特别不好

今年世界杯大约92场比赛,我要说到45场左右。有的是要去现场一直从头到尾地说,有的是在候场棚里面。我主要是跟中国队,毕竟也比较熟悉了

波兰那场比赛,也许作为一个主持人自己不应该在现场扔掉话筒,跟着观众一起去加油,也不应该是到后期有这么过激的反应。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第一次这样。我记得特清楚,后边单边连线,我们都推后了,因为当时已经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

当时我确实是把自己作为我们中国国家队的一员,根本就没有说是我现在是负责来解说的,也许我就是他们身边的兄弟,也许就是第13名球员。

比赛之前,我进场碰到大姚,大姚也说,帮你们这帮小兄弟好好加加油,好好说一说。我能感觉到,大家都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篮协主席、电视解说员。大家都是把自己重新放到国家队里面,我真的感觉到了我们所有人对国家队这份感情。

2008年奥运会,虽然我们有高光的表现,虽然那一年我们受到了国务院的嘉奖——集体三等功,但我们在五棵松那个球场其实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人生没有那么多比赛,打过了就打过了,输了就是输了。当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没有去好好把握,十年之后,你真的是会很后悔的。那种心疼的感觉,和20年、30年之后再看到这场比赛的心疼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只会越来越重地去刺激你,去刺痛你。

所以这场比赛,我特别特别想这帮小伙子,能够帮助中国男篮有一个延续,能够帮我们在2008年奥运会之后,能够在五棵松这个球场里面重新地去抹掉这些遗憾,去让我们在第八名的这个道路上再迈一步。

因为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只要是小组出线,我们是对着下面最差的那个小组出线。也许我们就能创造历史了。波兰其实不也是打进前八了嘛。我其实是挺替这些孩子,感觉到惋惜的。我跟他们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

至于比赛最后两处争议,我认为没有问题。那个犯规一定是布置好的。因为我们当时领先3分,对手如果投进一个3分的话,对我们是不利的。我就算一犯规,对手罚两次球,罚进了,我们也领先1分,最后的主动权就在我手里面。但是我们就说「timing」,时间点不太好。我记得那时候还剩12秒,其实可以让对手运到前场再犯规,把时间稍微压缩一点。应该是没有经验,没收得住。

关键时刻让周琦发边线球,也是没有问题的。波兰把他们最高的人已经派下来了,来封发球。如果这个时候,你要一个前锋、一个后卫去发,对方臂展一伸起来罩着你的时候,你是根本发不出来球的。那个时候一定要选一个高个子的球员去发那个球,你才有发出来的机会。姚明没有发过这种球,但是阿联、大郅,他们都发过边线球。像在NBA、FIBA的比赛当中,都会有这种选择。

我觉得输了这场比赛,我们就不要找谁导致了这场球的失败。这场比赛输了,就是这个团队输了,我们中国篮球输了。

输委内瑞拉那场,小组出线彻底没有希望了。对于我最后那番话,我没有后悔,我觉得承受不住的话就不配当运动员。如果这点挫折你都经历不了的话,你谈何把国家荣誉扛在肩上?再一个我也想,这些孩子太顺了,太顺了,从联赛当中就被我们哄着,没有遇到任何挫折。那些超级巨星,谁没被骂过?都是从批评当中站起来的,如果这点压力你都顶不住,就沉沦的话,我觉得以后教练也不会给你更多的压力去让你承担。

我说不让阿联打后面的排位赛,那是气话。但是我只是想让这些年轻球员,真正地看到自己的差距。不要总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我觉得媒体给了这些球员太多宽松的环境。现在我们这个媒体,把我们这些年轻球员天天捧在天上,我觉得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他们认不清自己的这个差距。就说郭艾伦,虽然他在联赛很强,他真正的是亚洲最强的后卫吗?

和周琦6月份有一些小误会,已经都翻篇了,我和周琦最后都加了微信,大家都聊得非常开心了。希望这届世界杯算是周琦的一扇门吧,他能够打开这个门,走到另一个境界里面去。他的上限远不止现在这样。

后来我在微博发罗德曼飞身抢篮板球的图片,我想表达是,我们也要去拼。我特别喜欢罗德曼。我喜欢他在球场上无畏的精神,他在场上那种欲望。好多年前我房间里就挂着这张图,电脑的屏保,手机的屏保,我当时就用这个图,用好久。

谈伤病

命运跟陈江华开了一个玩笑

接到周鹏受伤退赛的消息之后,我马上给周鹏发了个信息,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挺理解他的,这届世界杯,他本来信心满满的,在自己最巅峰的年代,在家门口打一届世界杯,但是他又受伤了。我心里特难受。

他跟我说,我昨天一晚上都在看挂在我床前的那些国服。他说,我们好多时候都是活在你们的影子下面,我们想打一届属于我们自己成绩的比赛。但是竞技体育就是这么残酷,我们家门口的比赛,又一次向周鹏关了大门,我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

这次世界杯(小组赛结束后),我跟阿联在广州机场见了一面。我看他脚已经肿成像猪蹄了。他不需要我安慰,反倒他还跟我说没事,后面还有机会,还跟我说这种话。我觉得精神这个东西,真的是可以(支撑)一切。

他今年夏天去美国,大家只知道他康复去了,他其实去做了一个小手术,把膝盖和踝关节搞了一下。8月份的时候才回来参加全队的合练。阿联不会把自己的伤病拿到媒体前,或者是拿到球队前去说,他从来不会。一个领袖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我觉得他已经给了这支国家队他所有的东西了。他完全对得起这身国服,完全对得起这面国旗。

我也受过伤。2011年伦敦奥运会测试赛,我一倒地,澳大利亚的贝恩斯他整个屁股坐在我手上,我听着自己手骨折的声音。我们马上回北京准备亚锦赛,亚锦赛夺冠,我们才能进奥运会。当时教练说,大鹏,你离开之前,跟队友道个别吧。我那时候是队长,我记得特清楚,所有队员在力量房做力量。忽然间我和教练组就已经控制不住了,队员也流眼泪了,全都是2米、2米1的大高个在一起流眼泪。当时我说兄弟们,我们在一起拼搏这么久了,我希望你们帮帮我。因为明年就是奥运会了,我希望你们能够把我带进奥运会去。

从那之后,我就在后边纹了一个翅膀,第一个纹身。我希望我自己能够再飞翔,重新能够站起来。

大概休战了三四个月,手腕好了,但是那一年的联赛我打得特别不好,就是因为我过不了心理那一关。我碰到大中锋的时候,我还敢不敢冲上去上篮了,我还敢不敢去拼这个球了。如果手再断了怎么办?到后期我才过了那一关。我们都知道运动员受伤,不光是要把身体上恢复好才能打球,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

我想聊聊我的好兄弟陈江华。他是一个天才,他从青年队上到一队的时候,亚洲最佳的新秀。我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把这么好的一个身体给到了他,把这么好的一个球商给到了他,但是伤病无情地剥夺他太多东西了。他十字韧带断了时候,他从这里(指腰部)取了一个韧带放到这里面。包括他胫骨的骨折,包括他腓骨的骨折。他到现在为止还是在为他自己的伤病在奔波。他这两天还在内蒙古看医生,为以前的一些老伤治疗。

很早我们就在一起打球了,关系都处得特别好。在东莞住的时候,我们俩都在黄村社区。他在我们家前两排,跟别人介绍的时候,我们都会开玩笑说,这个陈江华是我们村的。

我记得和他打球的最后一个赛季,说实话,医生给他明确了一场比赛,他就只能打十几分钟。打时间长了,他的膝盖马上就肿得特别厉害,他要休息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按照时间去算,我们还能在一起打球打多久。大家都能够体验到这个珍惜。

我觉得他是命运的强者。他在无数次的伤病当中站起来。你想想每一年他都有骨折或者是韧带断的情况,他都能够重新再回到球场上去,为他的梦想去拼搏。如果换成我的话,也许我做不到。

谈职业生涯

你越说我不行,我就越要行

我1997年去到广东,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我爸把我送过来,给我留了一千块钱,我就开始了我的篮球打拼之路。整个二沙岛那边就一个磁卡电话,每次排队都一排几个小时打这个电话。

我当时给我爸写了一封信,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能够改变我们家族的历史,我能够光宗耀祖。

我这个人就有点钻牛角尖,你越说我不行的话我就越要行,所以来了之后我拼命地练。我记得我离家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我练了三次,早晨,下午比赛,晚上自己又加练,然后去路边买了一碗炒粉,给自己过生日。第一个年,他们都出去打比赛赚钱去,整个楼里面就我一个人,大年三十晚上我还去训练了,训练完了之后回来煮的速冻饺子,没告诉我父母。我一点都不想家。

第一年打不上,因为比赛你都不够年龄打。第二年就够年龄打了。凑巧,我们就是跟辽宁分一个组嘛,算是我职业的第一场球,投进10个三分,给辽宁淘汰了。因为当时去辽宁队,辽宁队没要我,就是隔年的事。广东队教练是张镇民,他算我的伯乐吧,他会把一些战术分配到我那里,也比较器重我。

进国家队时,我体重100公斤,主教练尤纳斯说你不能再像以前慢慢的这种靠身体,在联赛当中可以,但是你走到国际赛场上,你不行。所以我减重,我换打法。没有训练的时候,我和朱芳雨两个人去骑单车。我3个月减了15公斤。因为这个,老尤把我留在大名单里,他觉得这个人是有种的。老尤批评我们近乎于苛刻,近乎于骂。孙悦、杜锋我们每天训练完之后评被骂几颗星,满星是五颗。

以前我和朱芳雨都是踮着投,站在那里投,人家一罩着我,我出不了手。2006年去了世界杯,我看了世界强队的前锋怎么去投篮。他们快速地冲刺到一个点上,拔起来去投。哦,我知道了,当时尤纳斯说,大鹏,这就是你以后的发展趋势,我回来天天练冲刺投。

我再用这种方法回去打联赛的时候,我感觉太轻松了,想什么时候跑出机会投,就能什么时候跑出机会投。到最后我和朱,我们在场上不挑别人就挑外援打。上一场你打了,这场该我了。

姚明是我见过最刻苦的球员。国家队4点钟训练,3点半我到球场想加练一会的时候,我发现大姚都已经练了1个小时了。我们练完比赛的时候,大姚还在训练。后来大姚退役,阿联从NBA回来,4点钟训练,阿联已经练了1个小时了。全队都练完,阿联还在加练,这个就是传承。

以前大姚、加索尔那个中锋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国际篮球会向着更快、更灵活、更机动的打法去打,现在大家都在打小球,都在打空间,我们在努力地迎合着这个改变。但是其实篮球的本质是没有变的,都是需要你全情去投入。

我希望我的孩子打篮球,我希望他能够继承这些东西。

谈退役生活

解说时,我很少去表扬一个球

2016年退役,那是一个挺艰难的决定。不太舍得篮球,关键是自己还能打。

首先是球队到了一个新老交替的阶段。俱乐部也跟我们聊了,我如果一直在这个位置上的话,下面年轻球员会起不来了。确实俱乐部培养了我,我愿意做这个牺牲。第二个,还是家庭问题。从进国青开始,每年打完联赛去国家队,我和我父母一年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那个时候也结婚了,老婆也怀孕了,我就想到了老尤(尤纳斯)的一句话,说篮球最后还是要回到生活当中来。

其实那个时候有很多其他俱乐部找我。但是我不太喜欢穿着其他队服去回到宏远去打比赛。我喜欢科比,我想最后自己也是一人一城一队。忠诚这个东西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吧。

退役的决定,我跟任何人都没说。队友知道之后,都给我发信息。我很平淡地接受这个事情。我没必再去证明什么了,什么比赛我都打过了。最后俱乐部说我们可以给你办个退役的球衣仪式。我不太喜欢这个东西,我为什么要退役球衣?不搞,每个人都搞,我就不搞。我现在回到了广东体院当老师已经快3年了,教大学生,校队也教,正常的上课也上。

退役之后,腾讯找到了我,说要不要来当解说。他们还专门做了一个战术分析的环节。一场比赛剪出两个战术,让我去给他们解答。

我现在看比赛有个习惯,这些战术,我都会记下来。我就想通过我的解说,能让中国的小孩子们不要更多的去关注什么库里的3分,什么詹姆斯的扣篮,这东西是你很难达到的。但是这些技战术是你可以做到的,基本功运球是你可以做到的。

我解说时,很少去表扬一个球。好还用说吗?大家都看到好了,再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对吧。说不好他才能进步啊,他才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好多球迷现在理解不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不是在帮孩子,是在害他们。像我打球的时候,骂我的人都那么多了。我现在解说,你们那么点儿人骂我算什么呀。

我到现在做人做事都是一样,我不去应酬,我不去恭维媒体,我不会去恭维那些领导,我只是做我自己,做纯粹的自己。

谈那个绝杀

不能让你们觉得王仕鹏一辈子就能投这一个球

无数人问过我,王仕鹏,你这辈子印象最深的一场比赛是哪个?好多人都说,不用想,肯定是2006年世锦赛绝杀那个球。我说,不是。

那个时候,没有人去布置什么,我就主动要了球去投那个球。在往前推进的时候,我没想过传球。我就想到我要运到前面去,我就要先把球投出去。出手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有想。我这个人不怕担责任。我联赛当中到后期,说这个时候谁来,我都说我来。投不进,投不进回去练呗。

其实我们都有这种演练。最后落后几分该怎么打,肯定不会是我。应该是大姚执行,大姚最有把握。但那个演练是建立在教练叫完暂停之后打最后一个战术的布置。但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暂停,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你只能孤注一掷了。正好刘炜离底线近,他就去发球了,我就在场内我去接球。我有要球的动作。

后来我想了一想,人生就是这样,当你在选择的路上有ABCD,也许你就迷茫了,患得患失,当只有一条路给你选的时候,也许什么事情都变得简单了。

那天回到了更衣室,每个人给了我一个拥抱,包括老尤。我记得特清楚,老尤已经几天没刮过胡子了,他的胡子特别长,蹭来蹭去地摩擦,剌到脸都。胡加时主任给我抱起来,他比我矮很多,老尤说不要抱不要抱,后面还有比赛,别受伤了。

回到酒店之后,马上吃完饭就去睡觉,太累了。睡得特别好。当时很多电话都没接到。还是打完世锦赛回国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国内这么多反应,我们在日本根本没有体验到。那时候哪有时间看?连微信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记得,国家队工资才8千还是1万2,打几个电话就没了。这不得省点用嘛。出去比赛衣服什么都是自己洗。你给酒店洗也要自己花钱呢。现在有专门收衣服洗衣服,给你分好了。所以说那个时候篮球纯粹,大家想法也比较简单一点,没有那么多杂念。钱又没那么多,代言也没那么多,话题性没那么多,但是每天做的是什么,埋头苦干。

回国之后有一段时间,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这个球,我觉得特不好意思,说句实话,那场比赛我就投了那个。比赛不是我一个人的比赛,每个人那么多贡献,最后大家都在说这个球的时候,其他队友做的那些努力怎么办?我记得我只接受了几家大的媒体采访,别的我都推了,我都不太想提这个球。

实际上那个球对我的意义是自信心的提高。我看的东西、我打球的状态,和我以后我再碰到这些同样的对手,我的心态是不一样的。这个其实是篮球场上体现不出来的,更多的是这种精神层面、信心层面。下一次如果还是有这种机会到我手里的话,我也还会投出去。因为我总觉得我投出去的球都能进。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这个球只是一个开始,我不能让你们觉得我王仕鹏一辈子就能投这一个球,我会投更多的绝杀给你们,从那个之后我在联赛中投过好多绝杀球。

我这辈子印象最深的,是2008年奥运会的那一届比赛。我们第一场球打美国队的时候,我们全场2万人在一起喊国歌。我没有说唱,都是用喊的状态,去喊这个国歌。我们把我们这种民族自豪感喊出来。

之前每年国家队组织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当我从国家队退役的时候,因为我太太是北京人,我都会拉着她一起去看。有时候去看升旗,有时候去看降旗,每年都会去看一次。我孩子1岁的时候,我都带他看升旗,推婴儿车,我知道他看不懂,但是我希望他能够跟我一起,养成这么好的一个习惯。

退役之后,我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这种情景:聚光灯照着12个人背后的名单,每一个都有他的名字,前面是一面硕大的国旗。12个人挽在一起。我感觉我又回到了2008年,我又穿上了中国队的队服站在球场上,我像一个战士一样,拿上了武器,我又准备冲锋陷阵了。

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那一球。

(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