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是金庸小说中最特别的人物,因为他的出现,终结了金庸小说。而他这样的人,比我们想象中难对付得多。
既然武打小说中的武功是武学又是艺术,就逃脱不了中国传统对艺术的学问要求。
第一是境界,应从无法到有法再到无法,后一个“无法”象征着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或者说是随心所欲不逾矩吧。金庸以往的武打小说很看重这点,第一高手往往是“忘乎所以”,出神入化,颇有“庖丁解牛”的自得。
第二是门径,无非是“渐悟”或“顿悟”,渐悟讲求功夫,顿悟讲求灵气。但不管是渐悟还是顿悟,不外乎两种结果:要么出于武学世家,要么是某个门派的徒子徒孙,先有了功底,再出山寻师访友和高手过招,忽寻得一套武功秘籍,或在山洞中观察到先辈留下的真经,耐心琢磨,豁然开朗,武功大进,终成一代大师。
这样的写法不免生厌,于是武打小说家们寻求突破的路径,梁羽生是将手段写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玄,有时让人感到高手从手中扔出的明明是手榴弹,作者却说这是原子弹。
金庸则聪明得多,他大规模地借用中国各类艺术,从生活中悟道(如书法中的担夫争道、舞剑、枯藤、屋漏痕等),弹琴、画画、弈棋都是武器和手段,凭借读者的共同经验,大胆想象,倒也绘声绘色。
可这些东西还是可以写尽的,更何况它们只不过是传统谈艺录的普及本罢了。最要命的是这给后生小子古龙钻了空子:不是谈无法谈道吗?我在这基础上更进一层。
于是古龙竭力“于无声处听惊雷”,造气氛,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典型的例子是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在地下室中的大决斗,若是金庸,非得洋洋洒洒万言,尽极铺张之能事不可,有时却仍不能满足读者的预期。古龙却一笔未写两人的决斗过程,只说门开了,小李飞刀走了出来,胜利了。
哈哈,古龙“虚”得极致,就像西方现代派的一张白纸也可成为一幅杰作。可不能老这样啊,于是古龙也厌了,将楚留香写成了007。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金庸有些江郎才尽。就像江郎的笔是神授一般,金庸开始不把“无法”分成原始的无法和经过进化后的无法,无法就是无法。像《侠客行》中出现的傻瓜“狗杂种”,练错脉络,却歪打正着,武力超群。最后因他不识字(在很多方面他更像一个混沌不明的白痴),没去琢磨山沿墙壁的武经中的注释,仅关注图像,用了一年时间就破解了迷惑几代武林高手的难题,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
然这种写法有趣是有趣了些,多少还是有些荒诞不经。
金庸终于怀疑了。既然武功是艺术是学问,历史上哪有仅仅靠它们打天下的例子?不要说打天下,就是武林也摆不平,而武林也只不过是天下纷纷嚷嚷的一个缩影罢了。在以往的小说中,反派人物虽是诡计多端、阴毒险恶,如《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射雕英雄传》中的西毒欧阳峰,他们可以不择手段,但还是有靠传统法门获得的看家本事的。
于是金庸终于从怀疑而破坏而创造。注意,这次是整体性的创造和突破。
古龙也曾依凭自己的才气怀疑过一些传统的说法,如高手随着年龄增长,武功也是日臻完善,到了老年更是炉火纯青。这种说法在书画界也十分流行,老迈年高的书画家没有激情,则是绚烂归于平淡,没有火气;若他们倚老卖老,任着性情乱涂一气,则是老辣天真。
但书画有延年益寿之功是一回事,老书画家能否更上一层楼则是另一回事,像黄宾虹高龄时仍能达到艺术巅峰,但也只是其中佼佼者而已。聪明机智如张大千也搞错了年龄的限制,拼了老命画《庐山图》,画完了,人也完了,殊为可惜。所以古龙的《风云第一刀》中的第二高手上官金虹将曾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老头干掉了,古龙的解释是老头几十年未实战,毕竟有些心虚……
但正如古龙仅仅写出了个亦新亦旧的小鱼儿,他终未整体性地突破传统武打小说的樊篱。
金庸却做到了。
小宝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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