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旦净末丑(原创《生旦净末丑》第13章)

这天,胡大劲安排林妤舒和李秀娥去打扫食堂卫生,这也是林妤舒来到自行车棚的第一次外出干活。自行车棚和职工食堂仅隔了一条用青砖铺出的路,坐在自行车棚里就能看见食堂南面的窗户,俩人来到饭堂林妤舒按照李秀娥的指挥,在一扇大门后拿起一把竹子捆绑的扫把,就从北边墙向南边的售饭窗口扫去,没扫几下李秀娥就走过来说:“林工,看你就不是干这活的料,我告诉你,干啥就要吆喝啥,明天穿工作服来,要不人家会说恁是一副资产阶级太太的架子,就干不好无产阶级的活,行了,看恁细皮嫩肉的干这点活别扭了你那小细腰,今后只要是咱俩一班你只管给咱洒个水我给咱扫地,就这点活累不死我的。”

林妤舒没有说话顺从地放下扫把,就端起脸盆开始给地面上用手洒着水,做完给地面洒水的活,林妤舒就跟在李秀娥的身后收拾已经扫成一堆的垃圾,半个小时饭堂里的卫生就打扫完毕,林妤舒洗完手就准备回车棚,被李秀娥叫住说:“林工,跟我到食堂东门外墙边晒一会儿太阳。”

林妤舒跟着就出了饭堂东门,两个人坐在早有人坐过的一块木板上,李秀娥说: “林工,我看出来了恁很委屈到这自行车棚来,从这几天接触我感觉恁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装了很多的事情吧?听人说恁老汉,恁爱人老秦死了?咱俩也没交往过,只是平时看见恁两口挺让人羡慕的,恁看一个是工程师有本事,一个又长得这么漂亮,人也贤惠,不是画像问题八抬大轿也抬不来恁到俺这儿来呀!其实也没啥,没出问题的人谁敢说他们就干净,以后咱俩就是亲姐妹,也没人敢惹咱。”

李秀娥突然觉得后背发痒,自己试了几下就是够不着发痒的那个地方,就站起身子走到林妤舒身前,弯腰撩开上衣就露出那膘肥肉厚的大白脊背说:“林工帮我快挠挠,痒死个人了。”林妤舒吃惊地看着那白腻腻的后背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又听李秀娥催促道:“俩手一起上,快挠。”林妤舒只能双手搭在李秀娥的背上像婆娑绸缎面料一样的小心,李秀娥急切地说:“用劲,我这皮薄肉厚扛得住。”为难的林妤舒只能按着李秀娥的指挥,几乎整个后背都留下一道道紫红的指甲痕迹,李秀娥才算是舒服了。

整理好自己的上衣,李秀娥抖了抖全身这又接着说:“恁看大劲的那傻毬货就差让搬去和猪卧在一起了,一个人一辈子不吃肉、不动烟酒,更没尝过女人是个啥滋味,兴许送他一个女人还不知道咋用呢,他也是个可怜人,从不给上面打报告,咱也就是熬时间,就咱两个女人看他们能把咱咋了,那个小阿拉人不坏,那恁说他干了没长眼的事还不行人说了,看那天他那牛怂样子,我不是关心他?妈的,日穿了谁,碍我个啥毬事了?”

林妤舒听着李秀娥唠叨着,取下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黄色围巾在手上摆弄着。李秀娥一把抓过围巾:“哎呦!这是丝缎围巾呀!柔软的就像小孩的脸蛋一样。” 林妤舒说:“是大学的同学从杭州捎来的,李姐你也喜欢?”

李秀娥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咋能戴得出去,就是想给俺妞买一条,恁那同学还来吗?”林妤舒说:“你喜欢就给孩子拿去,我也没戴多长时间。”

“那不中,这稀罕的东西我咋能要呢?”李秀娥说着就往自己脖子上试戴,林妤舒一边整理着李秀娥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没事,李姐你对我这样照顾,就算是我送给孩子的,再说又是一条带过的。”

李秀娥听了林妤舒的话笑嘻嘻地说:“妹子,那我就收下了,我知道恁们知识分子脸皮薄拉不下面子,除了饭堂的卫生外,咱还负责办公楼那几个茅子的卫生,妥,今后办公楼茅子的卫生我负责,恁就别管了,老娘我啥事没遇到过。” 林妤舒忙说:“那怎么好意思?”

“听我的,恁就别见笑了,我不像恁们这些有知识的人,我大字认不了几个,还是在夜校时学了些东西,前几年咱的那个孬孙游科长看上了我,才调我从四车间来食堂,整天缠着我,爱动手动脚的,我就不爱搭理他,后来让俺家老裴在路上把那孬孙狠狠地捶了一顿,这就种下了祸根,平时我随手捡的饭票就放在抽屉中,谁知道让那孬孙给保卫科反映了说是饭票丢失,结果一查,妈的,就查出我平时拾的那几十张票,真他娘的倒霉。”林妤舒问:“你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我一走人家就安排他那个小烧包顶了我,谁不知道他俩那些事,听说下夜班在玉米地里乱搞,把人家浇地的农民都快吓死了,还以为是坟墓里的鬼现原形了,你也见过他那个小烧包,以前就是个打杂的,菜炒不了,面和不好,可孬孙说烧包的馍馍揉得好,妈的,她那哪是馍馍揉得好,是她那俩尿泡奶子让孬孙揉得好。”

说着话李秀娥突然两手托起自己胸前那两蛋子肉说:“想当初他也是看上我这两蛋子肉了,哼,老娘我可不是个卖肉的出身,孬孙在我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就又发展新目标,恁都不知道一到夏天你来食堂里看,烧包就穿上咱那白褂子,两蛋子肉往桌边一搭跟两扇猪后鞧一样,不管有人没人,只要那孬孙在,烧包俩腿一岔就把那没有血色的两条大白腿露着,妈的,底下穿没穿裤头我都怀疑,两只手一举腋窝的黑毛就像猪鬃一样,恶心!不是我心疼小阿拉,妈的,我都寻思着让小阿拉和大劲合伙扒了那烧包的衣服,撕烂那臭□。”

林妤舒听得出李秀娥是咬牙切齿地说这番话的,她正说得起劲,就见胡大劲从饭堂东门出来,离她俩还有十几米远就喊道:“林工,有个干部找你,你快到车棚去。”李秀娥说道:“别急,又是他妈的专案组找恁谈话了,那帮孬孙真是他妈的坏透了,见个漂亮女人隔两天就叫去提问一次,目的就是饱饱眼福,裤裆里支棱的那麦笕杆还不如口袋里的分分钱摸着有用。”林妤舒心里忐忑中不乏脸上瞬间一阵发热,她起身故作镇静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往饭堂走去,心想着是专案组找她将进一步了解秦沛儒死亡的事,想着自己的一句失言,不知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刚出饭堂西门就看见袁建魁站在自行车棚外的那棵槐树下。

“你怎么找到这儿了?”林妤舒怯怯地问道。

袁建魁穿了件黑色呢子大衣,手里拿了一个黑色皮包毫无表情地说:“林工,我先在外面车里等你,一会儿下班了我找你有点事。”说完袁建魁就向厂外走去。

林妤舒坐上袁建魁的小轿车,司机将俩人拉到郊区一片麦地旁,刚一下车林妤舒低声地问道:“袁局长你怎么知道我在自行车棚?”

袁建魁说:“别问了,那天你不辞而别,我心里也很不踏实,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还在我家帮了三天的忙,这几天我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善,就想着来看看你,我先去了一趟你们厂部办公室,情况出乎我的预料,问题咋这么严重的?袁桢还没回去,也不知道老秦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在这个时候你要学会自我安慰,自我保护,看似当前形势要比前几年有所好转,武斗的枪声渐行渐远,而政治路线的绳头却是越拽越紧,深层次的问题更加严重,我也不知道能帮你做些什么?”

林妤舒看着远处满眼泛绿的麦苗深深地呼吸着田野的空气,听袁建魁不再说话,她转过身说道:“袁局长,谢谢你还能来看我,这一切都是命,自沛儒出事起我和淼淼几个月来居无定所,整日里惶恐不安,过着苟延残喘、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爱祖国?却一直在听从祖国的召唤,从东北到西北;我们不爱党?凡是留下我们脚印的地方,哪一块歌颂人民,宣传党的标语、宣传画不是出自秦沛儒之手,到头来一次失误却带给我们的是命悬一线,妻离子散,是不是到了家破人亡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宿?袁局长,谢谢,几周来这是我第一次倾吐出心中的郁闷,天之大、却没有我申诉的一点缝隙,地之广、又何存我容身的一锥之地。”

袁建魁本想来感谢林妤舒在郝云离世期间对他们帮忙和关心,当他在厂部办公室打听到林妤舒被安排劳动改造的消息后,顿觉额头一阵发凉,突然感到他安排秦沛儒转院,直至接到自家小屋居住,以及两家来往接触的情景,不免让他有些后怕,因为上个月下面分局的一个局长率队去东北出差,用望远镜偷看苏联边境一个小镇,回来有人举报被上级革委会定为叛逃极端分子,已经被革职看管起来,想想自己帮助、隐藏一个反革命分子,若有人举报,自己的罪行可要比那个分局局长的罪重得多。

他本想不见林妤舒,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还是来了,并找到林妤舒劳动改造的自行车棚,俩人一上车林妤舒几次想和袁建魁说话都被袁建魁制止,他暗示司机老李将车开到自认为绝对没有熟人的郊区,车子最终就停在这一片已经返青的麦地旁。袁建魁听了林妤舒刚才的一番话,越发觉得林妤舒的思想存在着极端的危险性。假如自己是专案组的成员,她会对自己说出这番埋怨的话吗?她是在把自己看作相信的朋友?还是认同和同情她的观点和处境的同谋?

此时袁建魁的内心极其矛盾,从见过林妤舒的第一面,林妤舒给他的印象是一个漂亮颇有气质的知识女性,从她的外表似乎能够看得出她作为女性温柔贤惠的内涵,也许是郝云太爱言谈,又不拘小节的张扬,才让袁建魁更加喜欢林妤舒这种寡言理智的性格,可能这才是他邀约林妤舒出来的最终原因。

袁建魁想和林妤舒并排走着,但又顾及远处车子里的司机,他快走几步在离林妤舒仅隔几步的地方放缓脚步说:“他姨,郝云因是在上班时间发生的事故,而且是陪着我们局长的爱人去邮局办事,看了现场事故分析的资料,坐在副驾驶的人说,事故发生的一瞬间是郝云一把将局长爱人推出危险区的,她却倒在了汽车的左前轮下。

所以局里按照工亡对待了郝云,就让我写了个申请准备招袁桢回城,局务会也研究过了,也算是郝云的一条命换回袁桢一个回城工作的机会,不过这代价也太大了,袁桢回来先在下面分局安排个跑腿的工作,郝云生前也提到过两个孩子的事,这袁桢招回来了,两个孩子接触也就少了,恐怕……”

林妤舒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袁建魁还提说两个孩子的事,虽然袁建魁的话没有说完,但林妤舒已完全明白袁建魁后面想要说出话的意思就回应道:“袁局长,那是你夫人的想法,你想一个堂堂的局长儿子,怎么能娶一个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的女儿?这场运动中夫妻分道扬镳,父子反目为仇,兄妹同室操戈的事情还少吗?我会感谢你们在我们困难的时候给予的帮助,而我要说的是秦沛儒他没有反党、反人民,戴上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是强加的罪名,是‘莫须有’的事实,为了袁桢能有一个幸福的未来,我们还是不要再来往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提醒秦淼的。”

说到这里林妤舒毫无顾虑地看着袁建魁的眼睛,很显然袁建魁心里的矛盾与内疚同时在表情里表现出来,林妤舒则继续说道:“再者两个孩子的心思我们也未必了解,袁桢回去你让他给淼淼捎封信,再拜托你给袁桢交代一下,不要把你知道和看到的情况告诉孩子,特别是他爸死亡的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出去,就说我现在正常上着班,不要让她回来,照顾好她爸就行,这也算是我林妤舒求你办的最后一件事。”说完就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有些陈旧的信封交给了袁建魁。

“袁枚这孩子可好?一个很善良的姑娘。”看到袁建魁接信的瞬间表情,林妤舒有意岔开刚才的话题。

袁建魁没想到自己心里的纠结刚一点破林妤舒就全然明白,现在林妤舒又马上避开让自己心里忐忑的话题,反倒让他更加内疚,袁建魁就驴下坡忙对答道:“你还不知道,袁枚是我前妻生的,过去家里包办本村的一个姑娘,我是一九四七年秋参军,一九五零年结的婚,第二年有的袁枚,一九五八年从部队转业到现在的单位,由于长期在外,两个人的感情也变得疏远,其实我们这些所谓的‘野战兵’能有啥感情,我觉得也对不起袁枚她妈,离婚后我很少回家,每年都是把老人接到城里来,我们两家仅隔了两户人家,她至今未再嫁人,袁枚比袁桢大两岁多,一直跟着她妈。

直到上初中我才将袁枚接到城里,孩子还算是有良心,每月回去看她奶奶时也就顺便看了她妈,我的这家庭很复杂,郝云对袁枚也不大喜欢,袁枚从上初中就住校,没在家住过,每当提起袁枚我心里一直感到愧对孩子,不过让我欣慰的是人家姐弟俩相处得还行。”袁建魁止住话他观察了一下林妤舒的表情,想着对方未必对自己的家庭琐事感兴趣。

“痴情女子负情郎,走出这一步你也有你的难处,夫妻之间再难不能再难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林妤舒说这番话是起到一个一语双关的意思,看似说袁枚,其实心里在祈祷着秦淼,千万不能被秦沛儒的事情影响到将来的回城。

袁建魁从见到林妤舒后,心里一直充满着矛盾,现在他从林妤舒的言谈话语中,并没有感觉到对他提出的袁桢和秦淼不要再继续交往而有明显的反感,这也是他找林妤舒所想达到的目的,而对于袁建魁这个已经有过两次婚姻的人来说,他对林妤舒此时的感觉仅仅是好感,丝毫没有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抱有任何私欲上的幻想,既想从此结束两家的来往,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很难做出马上离开的举动。

袁建魁看着距离自己十余步远的林妤舒站在田垄上向东眺望,微风吹拂着的发髻,那么轻柔地摆动着,侧身站着的身体虽被那件黑色大衣包裹着,可那种良好的气质让袁建魁忘记了心里的纠结与恐惧。直到袁建魁感觉到冷风吹得面部有些僵硬,这才走到林妤舒身边轻声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林妤舒倒像是如梦初醒,回头笑着说: “不好意思,真都不知道工厂之外还有这样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袁局长,你就把我放在十六路车站上就行了,我还想去一个同事家办点事。” 袁建魁清楚十六路车是去红专机械厂方向的,林妤舒又说要去同事家,明显是在回绝自己送她回去,也就没再说什么,吉普车在车站停下,林妤舒下车和司机摆了摆手,似乎忘记和袁建魁打招呼就往车站站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