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泪别·转身
■雷 彬
《驼铃》的歌声又起,离别的情绪萦绕着座座军营。
一声令下,服役期满的老兵们以最后一个军礼告别军旗,含泪摘下领花、肩章……就这样,拥抱、泪别、转身,构成了老兵退役最朴素也最纯粹的动人场景。
这种拥抱,既是情感上的难分难舍,更是精神上的紧紧相拥。将要离去者不肯松开,继续坚守者不忍放手。多少次栉风沐雨,多少次同甘共苦,多少次披肝沥胆,多少次生死与共,凝结为这一刻的深情相拥。在海拔5000多米的河尾滩边防连,老兵和新兵们一起蹚过冰河,唱响《河尾滩连歌》。在喀喇昆仑守防12年的代伟,最后一次来到后山老班长的衣冠冢前,向他告别。那一年,老班长叶尔登巴依尔·红尔在边防巡逻中突发高原疾病,永远留在了昆仑之巅,也留给了战友一座精神上的丰碑。
此时的泪别,真情涌动。曾经在演训场上掉皮掉肉不掉队、在危急关头不惧生死挺身而出的钢铁男儿,却因为这样的离别热泪奔涌。对退伍老兵来说,摘下军衔与肩章的那一刻,痛入骨髓。对送别的战友来说,看着老兵们强忍着泪水的表情,看着老兵们靠意志支撑着的笑脸,这种痛,他们感同身受。现场劝慰老兵的干部,劝着劝着也泪流满面。对老兵们来说,军装穿着穿着已长在了骨头里,更何况,一同长在骨头里的还有那种对责任的珍视、对使命的忠诚。
“说好了,转身就不再回头”。无数退伍老兵上车前都这样告诉自己,只为不增加继续坚守者离别的伤感。但无数次,与设想相反的场景一再上演,望着在阳光下列队送别的战友,望着在夜幕里夹道送行的战友,望着追着大巴车边奔跑边挥手的战友,望着在站台上敬礼的战友,他们情感的堤坝瞬间垮塌。一些老兵把脸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只为最后再多看一眼那些亲如兄弟的战友。那一刻,喊出的那句“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成了所有老兵的心声。
拥抱、泪别、转身……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的老兵走了。对继续服役的战友们来说,老兵们留下的精神永远不走,他们将和带过他们、创造过辉煌的老兵一样,一步步走向成熟、成功。
再见老兵!老兵珍重!
军营最后一天
再见,喀喇昆仑
■张坤堂 马涛涛 董 浩
军区某旅退伍老兵离队前与战友告别。曹祚章 摄
踏上巡线路
醒来时,上士潘尚尚看了一眼表,6时30分。
因和内地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差,此时的高原军营还沉浸在淡淡的夜色中。距离起床还有一段时间。潘尚尚悄悄披上大衣,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宿舍,来到小库房整理巡线装备。
这是喀喇昆仑冬季的又一个早晨。光线像往常一样穿过内侧附着有水蒸气的窗户玻璃,同时也多少“稀释”着室外透骨的寒意。
对军区某旅上士潘尚尚来说,明天将退出现役的他,今天将进行最后一次巡线。
在高原,巡查光缆线路是通信兵的重要任务。潘尚尚是即将离队的老兵,连队已安排了人接替他,可他还是坚持踏上巡线的路。
“背好你的东西就行!”出发前,面对抢着替他背东西的下士黄青峰,潘尚尚本能地躲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昔日的自己。以往,知道就要离队的老兵心里难受,潘尚尚也这样做过,好像抢过来背点东西就可以帮老兵舒缓下心情似的。今天,潘尚尚突然理解了以前的老兵为什么这样做——“只要还没走,我依然是一个兵”。
9时15分,潘尚尚和黄青峰走出营门。要巡查的线路较长,正常往返需要4个小时。高山峡谷间的巡线路上,遍布着高低不一的石块,每迈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以前没有路,都是大家用脚走出来的。”背着20多公斤的装备,潘尚尚对身后气喘吁吁的黄青峰说,“手给我,上坡时要脚掌先着地,踩实后再换脚,就不容易摔跤了。”
“断头坡”,由一个长约10米的陡坡与高约1.3米的断崖组成,是光缆铺设必经之路。这里曾是潘尚尚的“伤心地”。
那是一个大雪天,潘尚尚保障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嗒嗒、嗒嗒……”会议视频信号中断不久,电话就响了——通信光缆损坏。拎起工具箱,潘尚尚一头扎进风雪里。
高原缺氧,潘尚尚一会儿走一会儿跑,平时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只用了40分钟,就赶到了“断头坡”。就是这1.3米的落差,让大风将光缆硬生生拽了出来。
夜幕似乎在极度的寒冷中凝固了,接光缆的熔纤机也不好用,潘尚尚用了半个小时才将光缆接通。
“通信恢复时,会议已结束。”得知这一消息,当时潘尚尚一屁股坐在雪中,满是委屈。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他的心中竟莫名地有了一点暖意。
巡线完毕回到营区时,已是15时30分。潘尚尚他们已错过饭点。熟练地从食堂保温桶里取出午饭,米饭的热气顺着潘尚尚冻得有点发木的手指流进他的心田。
这原本很日常的场景,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连队的保温桶里取饭吃了”。
军区某旅老兵潘尚尚离队前参加最后一次巡线。王文强 摄
为儿子可乐摘星星
午休完起床时,风更大了。潘尚尚给连队请了假,准备和侦察连的侦察班一起去进行登山训练。
潘尚尚当初应征入伍,填的第一志愿是侦察兵,可阴差阳错没能如愿。之后,他在通信兵岗位上一干就是12年。
趁着还没离队,潘尚尚决定体验一下侦察兵的滋味,一了心愿。
通往山顶的路,宽不足1.5米,有不少急弯,旁边就是十几米高的陡崖。
随着海拔升高,背着背囊的潘尚尚呼吸越来越困难,肺部和喉咙像火烧一样。停下来擦把汗水,潘尚尚瞅了瞅山顶方向,咬着牙又跟了上去。
风在耳边呼啸,山坡越发陡峭。跟着侦察班的战友,潘尚尚弓着腰抓着岩石往上爬,不承想,一脚踏空,他的身体顺着山体滑了下来,右侧手臂和膝盖瞬间被划出了伤口,血流了出来。
“没事,我能坚持住。”而侦察班年轻的战友可顾不上听,又是推又是拽,硬是把潘尚尚“送”到了山顶。
一览众山小。潘尚尚站在山顶上,看着无边的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向着远方伸展开来的高原,再次感受到了“大好河山”的含义和前所未有的自豪、满足。
“心中有国,万里山河皆为家。”看着眼前自己巡守过的这片地方,他突然就想到了这句话。
下山前,他仔细从山顶挑选了两块石头,小心翼翼地塞入背囊。“我想给可乐带点礼物,并告诉他,之前爸爸没有陪他,是去天上给他摘星星了!”
可乐是潘尚尚的儿子。从2019年6月出生到现在,他只陪过儿子一个月时间。那次探家,他一抱,可乐就号啕大哭。当孩子习惯了他、终于可以安静地让他抱时,他又踏上了回部队的列车。
回到营区,已经是19时20分。吃完晚饭,他与妻子通了电话:“我很快就回来了!”挂断电话,在渐浓的夜色里,他静静地走了很久。
军区某旅退伍老兵深情亲吻徽章。王文强 摄
一把抱住了“空喀”
次日8时15分,听见那熟悉的《驼铃》旋律响起,潘尚尚觉得鼻子一酸。他立刻提醒自己——“今天不能哭”。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小目标——分别时把微笑留给战友。
家住河北的潘尚尚家境殷实,起初来部队就是为锻炼自己一下。不承想,在部队他一干就是12年。
中士晋升上士前,本已将离队申请书交给指导员的他,一出帐篷,看见熟悉的战友、军营,瞬间就反悔了,“我舍不得军营,舍不得战友,舍不得这身军装”。
8时45分,老兵提前开饭。面对平时最爱吃的羊肉馅饺子,潘尚尚竟然咽不下去。
离别时分还是到了。“潘尚尚。”“到——”9时20分,最后一次点完名后,老兵们开始走向营门口的大巴。连队战友一拥而上,帮着老兵拎包,背行李。拥抱,一个挨着一个地拥抱,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让他想起了很多,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一直打转。
不能哭,他提醒自己。这时,他看到了军犬“空喀”。“空喀”正从一名战友的胳膊圈中拼命往外钻,另外一名战友则拿着锁链来拴它。
一不留神,“空喀”还是挣脱了,直奔潘尚尚而来。
“空喀”是空喀山口边防连赠送给连队的一只大型犬。潘尚尚已喂养了它一年多。
“‘空喀’,不能这样!”准备上车的潘尚尚反身一把抱住了“空喀”。接过战友手中的锁链,潘尚尚边抚摸边为“空喀”套上。
“呜呜……”“空喀”瞬间趴了下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把“空喀”拴好后,潘尚尚上了车。车开了,看着追着车挥手的战友,看着“空喀”,靠窗而坐的潘尚尚再也忍不住了。他打开窗户声嘶力竭地喊:“我会来看你们的,我会来看你们的——”
随着这大喊,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冲了出来。
再见,浪花礁盘
■雷 彬 柯永忻
南部战区海军某联合训练基地某团组织的退役仪式上,连队干部为老兵摘下肩章。何立华 摄
打开手机地图,缩小,再缩小。
手指大约需要滑动7次,屏幕才能从一片湛蓝中出现白色——蓝,代表海洋;白,代表陆地。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这样操作了。这些年,每次休假或是想家时,南沙守备部队某部四级军士长、柴油机技师李兴友都会打开地图,找找家的位置。
他的家在河南新乡,一座烟火气浓郁的城市;而他的脚下,是赤瓜礁,一个远离祖国大陆的小礁盘。
同样是回家,这一次,李兴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今天,他将脱下军装,告别坚守了16年的这片大海、浪花和礁盘。
海的每一种模样,我都记得
早晨6时30分,起床号响起,李兴友穿好军装。5分钟后,他站在了出操的队列里。
一切如常,但一切都不比往常。望着眼前这片海,李兴友的思想不常见地“开了小差”——海,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放在16年前,山里娃李兴友只能说出一句“海是蓝色的”。如今,他有很多备选答案。
新兵下连时,带队干部说了一句“我们要去‘海上别墅’”,许多战友“噗嗤”笑了,李兴友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乘船在海上漂了一个星期,直到开始吐胃液,李兴友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小块陆地。那里,真有一座座建在礁盘上的房子——铁皮搭建的“八角楼”。他心中海的形象从此丰富了一些。
洗漱,吃饭,打扫卫生,忙完这些,已是8时20分,李兴友匆匆赶往机房——他最操心的地方。
在礁上,李兴友一直以自己的专业为傲。柴油机,可以说是整个礁盘的“心脏”。柴油机一响,战友们就知道:有电了。
在深海孤礁,“有电”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不过对李兴友来说,“有电”却没那么简单。
当时,礁上只有他和另外一名战友负责发电,柴油机一旦出故障,他们必须靠自己。要让厂家来维修,那需要等补给船过来,得等很长时间。
李兴友开始自己动手摸索。担心把机器弄坏,他找来相机,每操作一下就拍一张照片——如果错了,还能对照着还原。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柴油机瞬间停转。李兴友跑去机房,紧急切断油路,排查故障。事后,他回想起来有点后怕……
从那时起,李兴友开始找气象专业的战友学习。慢慢地,他也学会了对这片海“察颜观色”,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提前做好防护。
“海的每一种模样,我都记得。” 李兴友说。
风平浪静时,从月光下往远处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说不定有海豚嬉戏;如果天色阴沉,海浪翻涌,就一定得防患于未然。
南部战区海军某基地导航台为退伍老兵送上胸花绶带。 袁鹏祥 摄
这里是地球上最美的海
提笔签完字,李兴友合上设备检查本,轻轻关上机房的门。
9时30分,退役仪式开始。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值班干部口中蹦出,李兴友猛然意识到,这些名字以后很难出现在同一张纸上了。
面向军旗,再一次庄严宣誓。放下右拳,他们摘掉了肩上的领花、肩章。李兴友眼眶一红,泪水涌了出来。他连忙双手掩面,泪水还是从沾有油污的手指缝间流出。
10时15分,退伍老兵开始收拾个人物品。李兴友打开箱子,一沓泛黄的书信掉落出来。
在没有通信信号的那些日子,书信,是李兴友表达内心的主要载体。
站岗时,望着漫天繁星,他总会想起小时候依偎在爸爸妈妈怀里的那种感觉。高温、高湿、与世隔绝感……对李兴友来说都不算什么。在他的信里,礁上的生活一直美丽而浪漫。
在信里,这里是地球上最美的海,有时鱼群浩浩荡荡游过来,像一道水里的彩虹。
他告诉爸妈,有人从陆地上带来两条狗,大家给它们取名“坦克”和“狼牙”,它们很快就与大家一起巡逻。
字里行间,也写满一种感觉——“能守护这里,是一种荣耀!”
每次补给船离开时,李兴友会把写的信交给战友们带走,然后就在心里计算着,信什么时候能到达大陆,又何时能被塞进另一个邮筒,爸妈的回信什么时候能到来……
“那时候,时光很慢。”李兴友有时等来爸妈的回信,已是半年之后。除了家长里短,爸妈提得最多的,是让他“好好学习训练,天天进步”。
李兴友常给爸妈惊喜。礁上人少事多,一个人要干好多事。李兴友除了管柴油机,还懂通信、维护武器装备等其他专业。有一段时间,他还干过炊事员。
“无论安排啥任务,他从来不挑。”班长申聪这样评价他。没想到,李兴友居然直接考取了中级厨师证,让战友们刮目相看。
提起这,李兴友有点遗憾:“离别事多,没来得及为战友们露一手。”
南部战区海军某通信团退役仪式上,老兵刘松闻强忍泪水。 冯 丽 摄
独属天涯海角的一份浪漫
午休后,同批退伍的战友来到了礁堡前,手提油漆和毛笔,蘸着朱红,一笔一划将“赤瓜礁”3个大字再次描红。
不远处,闪闪发亮的海滩上全是海螺。以前,大家没有太多时间仔细打量。但现在,大家决定捡几个作为纪念,“妻子和孩子保准喜欢”。
下午5点,是退伍老兵栽树的时间。这时,李兴友又看到了太阳花——一种紫红色的花儿开得正艳。
在礁上,李兴友无数次听老班长提起这种花的故事。在南沙,咸湿热海风以及不时“到访”的台风,都没能让这种“生命之火”熄灭。平凡又不平凡,守礁时间一长,大家都喜欢这种花。
老班长以前一次次地这样教育李兴友,李兴友现在也一遍遍地这样教育他带的兵。
太阳花带给李兴友的不止这些。当年,经人介绍的邻村姑娘和他开始处对象,李兴友不知道该聊些啥,就拍了许多太阳花的照片发去。没想到,凭着这,他也和太阳花一样,在那位姑娘的心田里扎下了根。
2015年,他们结婚了。每次休假,李兴友都会摘一朵太阳花,夹在书页里带回家送给妻子。妻子说:“这是独属天涯海角的一份浪漫。”
现在,太阳花盛开的礁盘上,其他草本植物也相继在这里安家。与它们一同出现的,还有蔬菜大棚、淡水净化设施,以及战友捎来的快递。如今,岛礁上还建起了图书馆、VR游戏室、室内篮球场、电影院等……
下午6点,广播响了,《南沙太阳花》乐曲响起,到了离别的时间。李兴友没有忘记——像以往一样,他摘下一朵太阳花,夹进书放进自己的背囊。
此番离开,李兴友知道,他将再没有机会亲手摘一朵太阳花夹在书页里。未来,太阳花以及这些年的军营记忆,将深深铭刻在他的心底。
南部战区海军某潜艇基地官兵深夜送别老兵。 宋 浩 摄
来源: 中国军网-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