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星直播男篮世界杯(小说荐读|同桌的你)

文/泾河

1

即使过去了很久,和林薇相见的那一幕,周建文仍然记忆犹新。那是1983年春天,一个雨后初霁的下午。连日来的霏霏细雨,将树木、野草、田里的庄稼冲洗得一尘不染,田野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麦苗和金灿灿的油菜花。天空是碧蓝的,空气是透明的,空气里有一丝丝略带苦味的油菜花的芳香,随着一阵阵微风送进鼻腔,仿佛远处旷野里渺茫的歌声似的回味悠长。一大片正在拔节的麦苗,在春风的吹拂下,前仰后合、蜿蜒起伏,麦田里荡漾起一道道凝碧的波痕,悠悠地传向远方。路边的白杨树上的叶片在微风里簌簌地响着,声音若有若无,细小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处传来,又从这个世界的出口处遁去。凝眸望去,长空寥廓,阳光强烈得让人眼睛隐隐作痛。田间的小路上,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外,便万籁俱寂了。

清风抚过草地,也拂动着林薇那长长的秀发,刘海下,是她那双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她的身材颀长,但稍微有些单薄,穿着那年正流行的红色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向上随意地挽起,显得干练而洒脱,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因为阳光的照射显得红扑扑的。不知是由于少女的矜持还是纯真的个性,周建文始终没有看到她开怀大笑的样子,那天,他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静美而内敛的少女。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他在说,她在听。大概是因为他们始终是并肩走路的缘故,周建文始终看到的只是她侧脸微笑的样子,而这张笑脸的影像,多少年以后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她的个性使然,即便是微笑也是拘谨而羞涩的,常常欲说还休的样子,让他爱怜不已,他有种被深深吸引的感觉。

那时,他俩都是泾北中学高三毕业班的学生。说他们是同学也对,但稍微有些勉强,因为那天才是他们见面的第二天。预选后原来的班级全部打乱了,新的班级今天才组成——原来有五个班,250多名学生的高三年级,预选后只剩下了80多人,分了两个班,一个文科班,一个理科班。一时间,校园里高三年级这一角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林薇是泾北当地人,但她的高中不是在泾北中学上的,她是随当教师的父亲,到古邑县上的高中,因为高考必须在户籍所在地参加的缘故,她才在高考预选时走进了泾北中学的。对所有的同学林薇都是陌生的,然而,周建文却是例外,因为他们曾经是泾北小学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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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高考预选放榜,大红榜就贴在学校大会议室门外的墙壁上,周建文钻进人群看了一眼榜单,公布的录取名单是按考试成绩排序的,他发现自己正如所料地处在录取名单的第一个位置。这本在意料之中的结果,确认后仍然令他欣喜不已——离自己上大学的梦想又近了一步,他怎么能不高兴呢?看罢他便挤出人群匆匆向家走去,他要把这一小小的喜悦和全家人一起分享。

走出人群不远,在学校旁边的小路上,他遇到了林薇。在一见面的刹那间,他们都认出了对方。这是他们小学毕业五年后第一次重逢。分别时俩人都还是身材瘦小的懵懂少年,重逢时的变化都很大——仅个头比原来就高出了一大截,一个长成了清新俊逸、风华正茂的大小伙子;一个变成了苗条秀丽、楚楚动人的大姑娘。

“周——建——文——你不认识我了吗?”林薇兴奋地喊。

“你是林——薇——”周建文一愣,随即叫到,“你怎么在这里?”

俩人都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他们没有例行的握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对方。因为在那个年代,在泾河县这样的偏远地方,是不兴这个的。像他们这么大的同学,男女之间平时基本上是不说话的,即便是说话,也要东张西望一番,确认没人注意时才敢,跟做贼似的。能大大方方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已经是鼓足了很大勇气的。

“我是在泾北中学参加的高考预选的,刚看完预选录取榜,准备回家。你太厉害了,又是泾北中学的Number one。”林薇说。

“考试时怎么没有见你?”周建文问。

“考试那几天紧张得天昏地暗的,都顾不上找老同学了。”

“考得怎么样?”周建文关切地问。

“预选上了,不过你在榜首,我占孙山的位置。”林薇很幽默的回答。

“又不是高考么,管它榜首榜尾的,只要预选上能参加高考就行!”周建文安慰她说,“把劲使在高考上那才是正经事!”

那天他们站在麦地边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聊天这种事情,只要双方都有愿望,话题是源源不断地,具体都说了什么,周建文都忘记了,只觉得那次见面,俩人一见如故,谈兴很浓,一种神奇的力量强烈地吸引了对方。要不是周建文看到一拨熟悉的同学走过来,他们才不肯分手呢!分手时林薇说要借周建文的政治复习提纲看,所以相约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中午放学时,在通往林家庄的路口见面。

周六下午,泾北中学的惯例是不安排课程的,课表上写着自习。实际上许多家在县城的老师早上最后一节课一下,就骑自行车下县城回家了。家在周围农村的老师,也匆匆忙忙赶回家,去地里干农活了。比较用功的或家在学校周围的学生尚能坚持下午的自习,大部分学生,属于住校生,星期六下午回家取一周的干粮,都急匆匆地回了家。周建文家离学校只有几百米,加上学习比较用功,每周六下午的自习他都坚持到放学,就这还觉得时间不够用呢。林薇家在林家庄,林家庄离学校还有五六里的路程。那天中午一下课,周建文顾不上回家吃饭,早早地来到去林家庄的路口,等他赶到时,骑自行车的林薇已经早他一步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了。见面后周建文把复习提纲给了林薇,借口再送送她,接过林薇的自行车推着走,一路边走边说着话,竟然一直把林薇送到了林家庄的村口。那天的阳光格外明亮,如同穿透青春的那种清澈,让他们感觉很幸福。周建文要往回走,林薇又不肯让他走,又折回来送周建文。就这样,一个下午,顶着大太阳,他俩在泾北镇和林家庄之间的路上,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徘徊了一个下午,傍晚才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分手时才发觉,俩人竟然忘了吃中午饭这档子事,空着肚子聊了一个下午,竟然都不觉得饿。那天,他们一个下午似乎都是在谈一些学习上的事情,没有一句男女之间感情上的交流。然而,爱情这种男女之间天然的情感,往往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之间的一见钟情已经初现端倪,甜蜜都从脸上漾出来了,还用说出来吗?这叫心照不宣。

周建文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惹得姐姐建美埋怨他半天,他说帮以前的班主任老师整理学生档案才应付过了姐姐责备的目光。

半个月前,周建文他们这届毕业生参加了1983年的高考预选。我国从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放宽了对考生的诸多限制,只要不满25周岁,未婚,无论应届还是往届都可以参加高考。一时间,参加高考人数连年攀升。参加高考的考生,除了应届毕业生外,每个地方都有大量的往届生(所谓复读生)参加高考。一个学生,按正常节奏18岁高中毕业,25岁之前,就有8次参加高考的机会。复读生人数连年迭加,使高考考生总人数逐年攀升,给考试管理组织部门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那时候计算机还没有应用到考试中来,一切工作都是人工完成的。考生多,工作量大,考试、评卷工作难以做细,影响高考成绩的准确性。为了缓解这一矛盾,从1980年开始,国家对高考实行预选制——在正式高考之前,所有考生都参加预选,仅选出计划招生人数三至五倍的考生参加正式高考。预选解决了考生多、工作量过大、考场过于分散的问题,这是一个方向性的考试改革。然而这一政策,对当时的考生却是喜忧参半的。按照这一政策,周建文的好多同学,求学三年,没有过预选这一关,连高考考场都没进、高考试题都没见到就被淘汰了,搁在谁身上心里都难以接受。然而谁又能改变得了呢?

预选结果公布后,周建文所在的班级,只有十几个同学预选上了。那天上午,没预选上的同学来教室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因为他们(她们)是大多数,所以整个教室被悲伤淹没了。一些女同学收拾着收拾着,便伏在课桌上失声痛哭起来。预选上的同学,起初还寻找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们,安慰着安慰着自己也陪着哭了。这次的预选,对一些人来说,便是12年求学生涯的结束,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他们就要走向社会,开始不一样的人生,告别书桌、告别书本、告别同窗好友,他们怎能不悲伤、不痛苦呢?周建文他们村的几个男同学,除了赵长江、李天亮预选上外,其他几个都面临着道路的选择——有的继续复习,明年再考;有的计划年底去当兵;有的找门路去煤矿当了工人;也有的彻底回家,结婚生子,像父辈一样当一辈子农民。女同学的选择面就窄了——一起上学的几个女同学,有的年龄小,有的已经二十三四了,到了农村姑娘该出嫁的年龄了。她们许多家境不太好,学习成绩摆在那里,考大学是无望了,所以家长就不给她们复读的机会了。他们带着所谓的大龄女孩的身份,听从父母的安排,草草结婚嫁人,继续着母亲走过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路。即便这样,她们还要招人嫌弃,周围的人还瞧不上她们,觉得她们多读了几天书,下苦力不如没读过书的女孩子,针线、茶饭又不会干,不是庄稼人心目中理想的媳妇。

预选结束后,出了好多事情:邻村的一个女同学,平时学习成绩较好,然而预选时发挥失常,没有通过预选。预选结果出来后,她觉得很丢人,思想想不通。把行李带回家,往炕上一躺,三天三夜粒米未进,眼看着就要绝食而亡。她父亲看劝不下女儿,便找到学校,在校长办公室声泪俱下,长跪不起,希望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参加高考的机会。校长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苦口婆心解释的份。也有一些没有通过预选的同学,怕回村招人耻笑,便偷偷地给班主任老师说好,在学校里闲待了两个月,等到高考结束后,才敢回到乡下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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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班主任刘老师拿着学生花名册走进了教室。他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下下面的同学,他看到教室里的同学基本上都是按原来的班级和熟悉程度一块一块地坐着,乱哄哄的。熟悉的同学扎堆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聊天,很不利于后期的管理。于是,他先点了名,发现同学都到齐后,要求所有同学出教室排队,按个头大小男同学一列,女同学一列。刘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让每次进去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这两个同学便是新的同桌。由于同学皆鱼贯而入,在教室外尚能看清谁是谁的同桌,进入教室后,就有点盯不住了。林薇鬼机灵,凭着自己的观察力,她在排队时,就估摸着队列的长度,刚好她在女生中的位置和周建文在男生中的位置差不多,所以进教室后,在往座位走的当口,当别人还迟疑不决时,她就和周建文坐在了一起。

重新排座位,刘老师并非小题大做,而是经验之举。虽然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但在校长的高压下,各科老师都卯足了劲儿,要在这最后的两个月,面授机宜,把迎接高考的秘典都传授给即将上考场的学生。校长说了,去年泾北中学考了五名大学生,今年考取的人数必须翻一番,并且让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立了军令状,上面有奖罚措施若干条,因此每个代课老师都抡圆了干,不敢懈怠。刘老师知道,本地学生爱面子,脸皮薄,一般情况下,男女生平时是不说话的,即就是同桌,如果偷偷摸摸地说一句话,被同学听见或看见了,不定会传出多么大的绯闻呢!所以,座位一重排,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习气氛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2

高考前的日子总体来说是紧张、辛苦而无趣的,所有的同学都有一种大敌当前的压抑感,每个人都抓紧一分一秒,如饥似渴的复习着各门功课。每天晚上九点钟,晚自习一下课,学校就给所有教室都停了电。同学们都感觉回宿舍有些早,舍不得离开教室,点着煤油灯秉烛夜战,再学几个小时。教室煤油灯多了,每个人被熏得鼻孔黑黑的,稍不注意,煤油灰就染到了手上和脸上,同学常常互相取笑对方是炭毛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师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通过各种关系,从全国各地弄来了高考模拟题:有北京海淀的、人大附中的、湖北黄冈的、衡水中学的……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个同学都疲于应付。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关注一下模拟考试的成绩和分数,时间长了,考试太多了,考得好坏,分数多少,都木然了,最后都懒得问老师了。周建文和林薇自从那次谈话后,他们彼此认为他们之间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说恋人吗也算不上,还没到哪一步,总之,算是一对要好的同学吧!周建文每门课的成绩都比较优秀,属于全面发展型的,他每次考试总成绩都比较高;而林薇就有些偏科:语文、政治、英语成绩都不错,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就有些弱。他俩当了同桌后,林薇常常把不会的数、理、化题向周建文请教,周建文也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题的思路和诀窍,一段时间后,林薇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学习水平比之前提高了很多,她从心里上对周建文更依恋了。林薇常常从家里带来苹果或者橘子,午饭时间一人吃一个,他俩的亲密和默契,常常惹得同学们在后面嘁嘁楚楚、指指点点,他俩沉迷于学习,就装作没听见、没看见。

前一年,泾河县因冰雹粮食歉收了,家家户户吃粮很困难,好多学生吃饭遇到了问题。上级給中学在校生一些粮食补助指标,要求发给家里困难的学生,问题是学生们家家都困难、都不宽裕,发给谁呢?不知是谁的主意,竟然全校都同意了,就是把粮食补助指标都给了高考预选上的同学,也算学校对考大学的同学的一种鼓励吧!因为这,周建文和林薇每天中午就节省了回家吃饭的时间,可以在学校食堂吃一顿中午饭。泾北中学的食堂简陋极了,四口两米多口径的大铁锅,上面架了十几个笼屉,每天只提供新蒸的馒头和开水给学生。也有一些学生,每天把从家里带来的干粮,用布袋装好,在笼屉上馏热吃。林薇从家里带一些蔬菜,还有自家产的蜂蜜,周建文也从家里带来一些腌咸菜。他们的中午饭常常是馒头夹咸菜或蜂蜜,俩人边吃边讨论学习上的问题,生活虽然很清苦,但周建文和林薇的心里似乎比蜂蜜还甜呢。

那几天,同学之间开始送笔记本,开始是没预选上的同学送,后来波及到所有同学,因为只有两个月,高考就结束了,所有的同学都得离校,同学一场,也许大家真的到了该离别的时候了。周建文收到了十几个塑料皮笔记本,他也买了十几个塑料皮笔记本回赠给同学,镇上供销社的笔记本都卖脱销了。他在笔记本中挑了一个图案最漂亮的送给林薇,上面写着:赠林薇同学分别留念,上面抄录了一首诗,是宋代诗人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林薇也回赠了他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上面同样抄录了一首诗,是宋代词人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同学之间,用古人的诗词作留言,有好多妙处,可进可退,可深可浅,就看彼此如何理解了。周建文看了后笑了,说这情调也太凄惨了吧!我们为什么不往好处想呢?比如去同一个学校,最次,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呢?

班上有个女同学董雪晴,她和周建文原来都是高三一班的,预选后,她也选了理科班。董雪晴他父亲是镇上粮站的站长,在泾北中学学生眼里,她属于高干子弟。她平时穿着打扮和这些农民子弟的同学完全不一样:穿着时尚的衣服,背着漂亮的书包,用着漂亮的文具盒,就连用的橡皮都散发出香喷喷的糖果味,令同学羡慕不已。她在同学面前,处处都表现出一种优越感。高一时,一入学董雪晴就和周建文分到了一个班,周建文是团支部书记,董雪晴是学习委员。董雪晴学习很好,人也长得很漂亮,由于同样是班干部,她和周建文的接触就多了一些,时间长了,她和周建文互生好感。那一年,琼瑶的小说正在中学生中大行其道,一本小说,在一个班能传看几个月。受小说的影响,班里出现了早恋的苗头,几对男女同学或明或暗地谈起了恋爱。周建文和董雪晴算是其中的一对。同学们私底下议论,都认为他俩郎才女貌,是最被看好的一对。然而不久,这一对最被看好的恋人,他们的恋情,却被现实击打得烟消云散。事情的起源还得从董雪晴的爱好说起。董雪晴在女生堆里算是个大个子。高一时,学校成立了校女子篮球队,董雪晴被选上,成了队员。负责篮球队的教练是体育老师梁健,梁健那一年才从体育学院毕业,虽说是老师,比这届学生也就大了四五岁。梁老师大学毕业,英俊帅气,一分到泾北中学,就成了一道青春的风景,一身运动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加上篮球场上生龙活虎,是灌篮高手,深得女生们的青睐,许多女生私底下都暗恋他。董雪晴被选到篮球队后,每天下午篮球队都集训,梁老师特别爱找董雪晴说话。训练前进行热身训练,梁老师总是围着董雪晴嘘寒问暖,特别殷勤;训练后辅导大家做身体恢复运动,他总是以给董雪晴做肌肉按摩来给大家做示范。时间长了,同学们中就传出梁老师和董雪晴的闲话,说梁老师在追董雪晴。梁老师家在县城,每周末都要骑自行车下县城回家,有一次,梁老师回家时,自行车后面就带着董雪晴,被同路的学生看见了,这下不得了了,这俩人本身在泾北中学就是明星人物,这种花边新闻,顷刻间传遍了整个校园。传言说,那次董雪晴去了梁老师的家里,和梁老师的父母见了面,得到梁老师家里的认可,两个人的事算是板上钉钉子——定下来了。暑假过后,高二第一学期开始了,梁健老师突然被调到其他学校去了,据说梁老师是背了处分走的,原因是有人把梁老师和学生谈恋爱的事,捅到了县文教局,文教局很重视,下来一调查,果有其事,作为教师,犯了大忌,上面一纸公文,给梁老师背了个留职察看的处分,并调离了泾北中学。这一出师生恋的闹剧,划上了句话。闹剧结束了,它的余波未了,伤害最大的,竟然是局外人周建文。董雪晴是他的初恋,然而这场恋爱,在刚一开始便戛然而止,在周建文的痛苦中无疾而终。那年周建文只有十六岁,青涩、内向、倔强,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已经在汩汩地流泪、流血。从那以后,他和董雪晴便形同陌路,见面绕着走,连话也不说了。后来有几次董雪晴主动找周建文解释,想旧梦重圆,被周建文拒绝了。预选后,林薇出现在理科班。作为班里的学习尖子,周建文的一举一动是引人注目的。老同学林薇落落大方地和周建文坐在一起,举动亲密、不管不顾,大家都认为他们俩才是真正的谈恋爱了。有的同学开周建文的玩笑,说他和林薇好上了,周建文解释说,他和林薇是小学同学,同学就起哄说,原来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啊,怪不得连铺垫都没有,直接上手……周建文和林薇的一举一动,董雪晴都看在眼里,气在心上。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早上早读时,班主任刘老师把周建文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周建文学习好,和刘老师的私人关系也处得既像父子又像朋友,他常常去刘老师的办公室请教问题,刘老师叫他,他也没有当回事就去了。进了办公室,刘老师看着周建文突然“呵呵呵”地笑了,笑毕问他,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周建文不解地摇摇头。刘老师问,你是不是和林薇在谈恋爱。周建文一听,便倏地红了脸,赶忙矢口否认。刘老师说,不管有没有,最好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闲心干这个,高考就是一场战役,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了,你俩可不能分心,分心就是缴械投降,不战而溃!如果真的因谈恋爱影响了这次高考成绩,你能对得起谁?全校这么多的老师、同学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你,你可是泾北中学参加高考的同学中的领头羊,是最有希望出好成绩的种子选手,在这关键的时候,你可不能掉了链子。实话给你说吧,你俩谈恋爱的事,林薇家里人也知道了,她父亲昨天来找我了,她家人坚决反对你们的交往,认为你影响了林薇的学习,坚决要求把你们俩的座位分开,并让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不允许你俩私下来往,能做到吗?周建文点头答应了。刘老师让他回教室,顺便叫一下林薇,让她来他的办公室。

林薇回到教室时,眼睛红红的,显然才哭过。第二天,刘老师在上课前,把他们俩的座位就调开了。后来,通过同学的口中了解到,把周建文和林薇谈恋爱的事,传给林薇家的不是别人,而是董雪晴的母亲。她母亲是公社的干部,和林薇的父亲是认识的。董雪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平时都惯着她,她有什么心里话也给母亲说,她对周建文还没死心,回家后,把周建文的一举一动回去都告诉了母亲,母亲理解女儿的心思,所以在关键的时候出手帮了她。

也许是刘老师批评得过于严厉,抑或是家里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自从座位调开后,林薇再也没有主动的和周建文说过话,常常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那年的高考是在七月份的15、16、17三天进行的,考生们把这决定命运的三天称为黑色三日,把七月也称为黑色七月。对周建文来说,高考完后便是焦急、忐忑地等待,每天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虽然自己感觉考得还不错,但是没看到最后的结果总是心里不踏实——万一没考好怎么办,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高考结束后,周建文如同卸掉了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他把所有的书籍、课本往屋角一扔,便跟着母亲和姐姐一门心思地干起农活来。他要让艰苦的劳动将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以便把所有的担忧从身体中赶走。他给自己最近定下的目标是:什么都不想,饿了便吃,躺下便睡,醒来接着干活——劳其筋骨,空乏其身。

3

七月下旬的一天,周建文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栏里没有地址,只有两个字:内详。他看了一眼,是林薇的笔体,便心跳不已。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拆开了信——

建文:近好!

这几天反复在听一首歌,旋律优美极了,而脑海里浮现的画面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我在春天许了个愿

我愿今生和你相遇

遇见你和你的寂寞

遇见你和你的美丽

我在春天许了个愿

我愿今生和你相遇

遇见你和你的相思

遇见你在最美花季

漫漫人生漫漫的路

几度斜阳几度秋雨

幸亏世上还有个爱

幸亏世上还有个你

就算走到地老天荒

风花雪月都离我而去

前世的约啊今生的缘

你永远在我的梦里

……

我一直相信我在你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一直在等你联系我,但我过高的估计了自己。几次梦里和你相遇,执子之手相谈甚欢,你的一言一行还是我们在一起的样子,你还是那样令我痴迷。梦里我已经向你倾吐了衷肠,你也答应和我一起走完以后的人生路。然梦醒时分,孤枕寒窗,冷月斜照,一场春梦,两行清泪,我又被打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虽然正是盛夏酷暑)。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爱过别人,但你是我爱的第一个。我怕我做得不好,让你觉得爱情不过如此,所以我使出了洪荒之力,让自己各方面都变得优秀些、再优秀些……在临上考场前的两个月我遇到了你,竟花光我所有运气。从那天起,我的世界豁然开朗,一切顺风顺水——排座位是,就连高考也是。同学传言咱俩谈恋爱,刘老师调开咱们的座位以后,我曾偷偷地哭泣过,也消沉过。那段时间,我看你身边不管男女都觉得是情敌,我就知道,我没救了!但理智让我必须丢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复习中,更不能影响了你的高考,否则,我就是全校的罪人。我尽力的控制自己,也告诫自己,不要在高考前打扰到你,我做到了。我坚信,高考后你会联系我,然而我失算了。我每天都在捕捉你的信息——一句捎来的话、一封信、哪怕一个纸条……然而一天天过去了,窗外除了知了的聒噪声外,只有寂寞的夏风轻轻地吹过。我后来想了想,我为什么一定要苦苦的等待你先伸出的橄榄枝呢?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所谓的信息时代已经来临了,没有任何人束缚我们的手脚,不敢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那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就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吧,本该两情相悦,你侬我侬,只是因人为的原因分开了而已,不是我们俩人的感情出了问题。近段时间的绝情疏离,也算我们为了我们的未来,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吧!我承认自己不优秀,但我一直在改变自己的路上。话又说回了,如果我们没有缘分,老天就不会安排我们重逢,不会在高考前让我俩成为同桌,我想,我不耽误你,还会有别人耽误你,那我不甘心,还是我来耽误你吧!纸短情长,不说了,我有情,如果你有意,请你于8月1日中午12时,我们在大佛寺门前一见,风雨无阻。

落款是林薇,日期1983年7月21日。

周建文看了看邮戳,这封从本镇邮电所发出的信,送到自己手上,竟然经过了一个星期,中间经历了那些环节自己不知道,但明显的是自己如果写回信,在约定的时间前,林薇肯定收不到了,所以,回信也就免了。

回信可以不写,但林薇的邀约,去还是不去呢?周建文很犹豫。

经过三天的思考,周建文还是决定按时赴约。他想,不管他和林薇的关系,将来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多少年的同学情谊还是很珍贵的。依自己的性格,就是关系普通的同学约自己见一面聊一聊,尚且不会拒绝,更何况是自己曾经心仪的女同学和同桌呢。

8月1日那天,周建文告诉母亲,自己和同学相约要去县城的照相馆拍合影,便骑自行车去了县城。泾北镇位于泾河北岸的原上,去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宽阔的柏油大马路,通过泾河大桥到达县城,中间有三十公里的路程;另一条是土路,只有十几公里,到达原畔,下一个大长坡到达红石咀渡口,然后乘渡船、过泾河到达县城。走大路的大都是汽车等机动车。那时候,汽车很少,每天定时只有两趟班车,错过了班车,原上的人去县城,大都选择步行或者骑自行车,走土路。大佛寺在县城西门外十公里处,他不知道林薇为什么把约会的地方,要选在离家四十里外的大佛寺,也许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吧!周建文骑着自行车,一路走得很慢,她希望在路上就能碰上林薇,因为他们应当走的是同一条道,然而左顾右盼了一路,也没有看到林薇的影子。中午时分,当他赶到大佛寺门口时,由于旅游的人寥寥无几,他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树荫下的林薇。

“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林薇一看见他就迎上来说,“我以为我的信会石沉大海呢!”

“怎么会?”周建文笑着说,“我也想见你,就是信息传递太困难了。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基本就是通讯靠吼、交通靠走、治安靠狗,见个面还真不容易呢。”

“你怎么把见面地点选在这么远的地方?”周建文一见面就问林薇。

“还不是想避开那些闲人的眼光,要让他们看见了,不定又会闹出多么大的动静、传出多少闲言碎语来呢!”林薇噘着嘴说,似乎对几个月前传闲话者仍然耿耿于怀。

“你的自行车也骑得太快了吧,我追了你一路,想和你同行,也没见个人影。”周建文说。

“你怎么能追得上呢?为了见你,我两天前就住到县城的姑姑家了。今天早上,我是直接从县城骑自行车到这里的,你当然追不上我了,”林薇笑着说,“不过,这好像是一道小学数学上的追及题,你可以算算我们什么时候相遇。”

“最近我在清空大脑的储存,连1 1等于几都懒得算了,还算这么高大上的数学题?”周建文调侃着说,“先解决温饱问题吧,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想请你好好吃一顿,然后参观大佛寺。来一趟大佛寺不容易,不进去瞻仰大佛尊容是大不敬的。”

“我想吃撸凉粉、油糕、御面、江米甑糕、油饼、石子馍……”林薇说了一大堆当地特色小吃。一说到吃,林薇一下子表现出女孩天真无邪的一面。

他们在存车处存了自行车,这个地方,谁都不认识他们俩,林薇撒娇似的挽着周建文去了大佛寺旁的饮食市场。周建文说要请林薇吃炒菜,林薇坚持要吃撸凉粉,建文拗不过她,俩人一人点了一份撸凉粉,就着现炸的油饼吃,这是泾河县人,小时候过会时最爱吃的套餐。吃完,周建文还要点江米甑糕和油糕,林薇已经连连告饶,吃不下了。

泾河县的大佛寺建于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原名“应福寺”,是唐太宗李世民为纪念抗击薛举、薛仁杲大战中阵亡将士所建。北宋仁宗皇帝为其养母刘太后庆寿时,改名为“庆寿寺”,当地人因其佛像高大雄伟,从明景泰年间开始称大佛寺,并沿用至今。大佛寺石窟是陕西境内规模最大的石窟群,也是中国现存初唐时期和盛唐时期规模最大、最为精美的石窟群,被誉为陕西和古丝绸之路第一大佛。大佛寺石窟地处丝绸之路北道的主干线上,东汉时期,佛教经丝绸之路传入,南北朝时逐渐达到高峰,隋唐时达到鼎盛。大佛寺石窟反映的就是这一鼎盛时期的造像状况。石窟的石雕、泥塑、彩绘大量反映出西域乃至印度佛教文化的很多特征,大佛寺石窟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发展史、雕塑史、建筑艺术史以及佛教的传播都具有重要价值。整个石窟,南依青翠巍峨的清凉山,北傍蜿蜒东流的泾河水,凿岩为室,雕石成像,错落绵延在四百米长的奇峭崖面上,共有大小石窟一百三十多所,造像近两千尊,历代题刻多幅。周建文还是再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来过这里。当时因为年龄小,一点记忆都没留下,所以这次他参观的很仔细,几乎把所有的文字介绍都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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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大佛寺石窟,时间还早,林薇依然兴味盎然,她说大佛寺旁边不远处有个花果山、水帘洞,想去看看,周建文就依了她。花果山位于水帘村。南北朝时期,佛教沿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在这里留下佛像石窟群,号称“九曲十八洞”。传说唐玄奘西天取经时曾途经这里,后人依附《西游记》中的故事,称此地为孙悟空的故乡,并在此塑了《西游记》中的人物,文字介绍中演绎着西游中的故事。明隆庆元年,花果山上又凿就了灯山石窟,露天石窟上凿就了三千余个石窝,每个石窝可盛清油一碗,每年元霄节夜晚加捻点燃,连明三天,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周建文当年和家人,在正月十五晚上,在泾北原畔的红石咀上眺望过灯山,记得当年远看灯山,灯火辉煌,仿佛人间仙境;灯光犹若连珠,依次构成寺院、雷峰塔、北斗七星、轿顶、牌楼等图案。每年看完灯山,当地人才觉得过完了年。水帘洞是花果山风景区中的著名景点,为一向南的自然洞穴,位于山腰,泉水从山巅流下,在洞口滴落,如雨似帘,故名“水帘洞”。在《西游记》中,吴承恩将其写成是孙悟空的老家,那只能当做神话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来欣赏,万万不可当真。

能看得出,林薇今天玩得很开心。她盼着和周建文见面,而见面后只限于游山玩水,什么都没说,但俩人自然默契、亲密无间的关系,在游山玩水中已经表露无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这种感觉,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下了花果山,已是傍晚,他俩匆匆在山下吃了点饭,又回到了大佛寺前。大佛寺门口不远处就是泾河,此刻长河落日,晚霞满天,泾河河道里一片光明。他们俩都不愿意这么早就匆匆分手,还想在一起多粘会儿、多说说话。周建文提议去河边走走,他们就来到了泾河边。时值泾河一年中的丰水期,河面宽阔而平静,清澈的河水静静地向东南流去。周建文触景生情,突然想起一首诗来,便读出了声:

去国登兹楼,怀归伤暮秋。

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

秦云起岭树,胡雁飞沙洲。

苍苍几万里,目极令人愁。

他问林薇,还记得这首诗吗?林薇说,怎么能忘记呢?诗仙李白留给后世的诗很多,但留给我们县的只有这首五律《登新平楼》。这首诗还是小学五年级时,魏日华老师介绍给我们的,要求我们班每个同学都要会读、会写、会讲。这笔文化遗产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周建文说,这首诗描述的景象,和今天傍晚的景色太贴切了:当时李白初入长安,失意而西游新平郡,当他登上新平城楼,远望着深秋景象——时值暮秋,天高气爽,落日时分,登楼西望,目极之处,但见落日似比平日遥远,溪水清净,水波起伏,寒意袭人。此情此景,引发了李白的怀归之情,他虽然壮志未酬,但并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多么想重返长安,干一番事业,然而,希望是渺茫的。他望着那“苍苍几万里”的祖国大地,联想起一场深刻的社会危机正在到来,他为祖国的前途和命运深深忧虑,因此,诗人发出了“极目使人愁”的感叹。诗中用“落日、寒流、秦云、胡雁”这些词,勾画出一幅凄凉的暮秋景色,暗寓诗人极度思念帝都长安,也塑造出诗人怀归、忧国、报国无门的失落形象,流露出诗人壮志未酬、处境困窘的忧伤之情。

林薇说,你的语文学得好,对这首诗的解读,比我深刻得多。但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今天的心情也是失意、忧伤和忧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感受差距也就太大了。我倒认为,今天是我高考结束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建文说,你想多了。我是就诗的意境而言,跟我们自己没关系。凡诗无外乎写情写景,有的借景抒情,有的触景生情,有的寓情于景,也有的属于情景交融型的。今天的景,和诗很搭,但对我们而言,情却不同。有一点点相同的就是“忧虑”,人家诗人是忧国忧民,我们只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只是对自己高考结果、对自己前途的忧虑。

林薇问周建文,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今天好不容易见面了,难道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我们见一次面可太难了!周建文笑着说,刘老师把咱们座位分开后,我发现你毅然决然地不理我了,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能说什么呢?还是你先说吧!林薇撒娇说,是你先不理我的呀!你让我先说,我就先说了,不过,我说了,风就吹走了,我还是写下来吧,让泾河来作证吧!她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在河边的淤泥里写下了“周建文我喜欢你”几个大字,扔掉树枝后,含着热泪扑进了周建文的怀里。

面对林薇火辣辣的表白,周建文也颇为感动,第一次吻了她。风拂过林薇的秀发,落在周建文的头上和脸上,温暖而细腻,周建文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因激动而发抖。

他们相拥着在河边坐了很久。他们又谈到了高考,高考完后,周建文自己估了个分数,自信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能不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就很难说了。他问了林薇高考后的估分,她的估分让周建文很意外,他俩的估分只差五十多分,看来林薇这一次是超常发挥了,也说明她考前的复习是极其高效的,林薇这一次也是拼了。报志愿时,他们没有商量过,今晚一说,他们俩个报考的学校不约而同的都是省城的几所名校。他们对将来一起去省城上大学,充满了自信和期待……

天已经黑透了,周建文建议回家,林薇撒娇地说,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不肯走。虽然正是酷暑未消的八月,河滩上小风一吹,还是有些凉意的。不远处有一些农民收了油菜后丢弃的秸秆,周建文捡了一些过来点燃,他们俩围着篝火不停地聊着感兴趣的话题——家里家外的状况、童年的趣事、同学的逸事、市井的见闻……在夜晚围着篝火聊天,林薇是第一次,她觉得特别浪漫和有趣,他问周建文敢不敢陪她彻夜长谈,周建文也意犹未尽,说你敢我就敢。林薇说我有啥不敢的,我姑姑今晚以为我直接回家了,家里以为我还在姑姑家,所以我今晚是自由的。周建文说,你个小女子都敢如此叛逆,我个男子汉怕什么。他们两个捡了好多柴禾,把篝火烧得旺旺的。河滩上有一片土豆地,建文过去捡柴禾,捡起土豆蔓向上一提,竟然带出了七八个土豆来。他把土豆放进火堆旁的余烬中,一会儿,土豆的香味就弥漫开来了,他们吃着烤土豆,兴味盎然地聊着各自的童年、聊着同学、聊着家人,畅想着未来的大学生活……

夜深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幽蓝的天幕上点缀着无数的小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窥探着人间发生的故事;皎洁的月亮像一只银色的小舟,在深蓝色的大海中航行;泾河的水在他们身边哗哗地流着,就像恋人们喋喋不休的情话。篝火烤得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林薇知道周建文歌唱得好,想听他唱歌,周建文就给她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送别》《草原之夜》,浑厚的男中音,深情地歌唱,听得林薇特别感动;她也情不自禁地唱了几首自己拿手的歌曲《乡恋》《天涯歌女》《在水一方》……他俩说呀、笑呀、唱呀、挥洒着青春的激情,整整闹腾了一夜。

天亮前,林薇终于扛不住了,在周建文怀里睡着了。

4

周建文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录取学校是通大,正是自己的第一志愿。收到通知书后第二天,周建文去了一趟林薇家。他想告诉林薇自己的录取学校,也顺便看看林薇收到通知书没有。不巧的是林薇没在家,只有她母亲在。林薇的母亲告诉他,林薇的通知书也收到了,是省医学院。她昨天和他父亲去县城她姑姑家了,主要是购置被褥和生活用品,过两天就回来了。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周建文就留了个话告辞了,说让她母亲告诉林薇,自己被通大录取了,让她回来和自己联系。

周建文回家后,也加紧做开学的准备工作。要准备被褥、衣物和生活用品。被褥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地手工缝制的,从买布买棉花做起,比较费时间。衣服也要准备秋冬两个季节的,尤其冬天的棉衣缝制、费时费力。好在姐姐建美做针线活是一把好手,帮着母亲干,进度很快。

那时候考上大学还要迁移户口和转移粮油关系。迁移户口就是把户口从家里迁到学校所在城市,从此告别了农村户口,转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吃商品粮是当时农村青年的人生目标,农村青年从此就可以跳出了“农”门,变成了城里人,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那个时候还没有身份证这个东西,户口就是一纸证明,在大队会计处开个户口证明,然后去县公安局开迁移证就行了。粮油关系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要去当地的粮站交粮食。周建文最后才弄清楚了交粮食的含义:周建文是农村户口,村里把全年的口粮已经分给了他,而从九月份后就要吃商品粮,国家按月供给他,所以,他必须把后四个月的口粮交还给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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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文用架子车拉了两口袋小麦,去镇上的粮站交粮。粮站已经过了大量收粮的季节,验粮员上班时都在自己的宿舍里待着,有人交粮时喊一声才出来工作。周建文敲了几个门,才找到当班的验粮员,是个黑脸的中年人,他睡眼惺忪的,显然正在睡觉,一脸的不耐烦。解开口袋,随意抓了一把麦粒,在牙上咬了几颗,说粮食不干,回去晒干了再来,周建文说行,就把粮食拉回了家。第二天把粮食晒了一天,他自己试了试,咬着嘎嘣脆,已经干透了。第三天他又去粮站交粮,路上碰见同学李天亮,他今年也考上了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他告诉周建文,交粮时买包烟送给验粮员,否则他还会吹毛求疵,他也交了两次,都说粮食不干,第三次别人点了窍,送了一包烟才交上。周建文没有听李天亮的,不是舍不得花钱买烟,他是不想惯这些人的坏毛病。验粮的还是那个黑脸汉子,他咬了几颗麦粒,仍然说没干透,让回去晒干了再来。从小生长在农村,周建文对农村这些小吏们的作为,已经司空见惯了,周建文啥都没说,就收拾口袋准备回家。走到粮站门口,他碰见了自己不愿见到的人——老同学董雪晴,粮站站长的女儿。周建文老远看见了董雪晴,他本来低头拉车,装作没看见,却不料董雪晴笑吟吟地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停下来打招呼。董雪晴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周建文是交粮没交上,就直接上手拉车掉头,又回到粮站院子。董雪晴叫来了那个黑脸汉子,黑脸汉子面露窘态,脸变成了猪肝色,他始终没有直视过周建文,粮食连验都没验直接上称,倒入库中,开票、盖章、办完了手续。董雪晴主动告诉周建文,自己考上了省师范大学,问周建文录取的是那个学校,周建文告诉了她,她说我到了省城去找你,两个学校离得不远。

开学前的那几日,是在同学的迎来送往中度过的。几位要好的同学,听说周建文接到录取通知书了,纷纷前来祝贺。他也回中学拜访了几位熟悉的老师,向老师们表示了感谢之意。在纷乱中,周建文心里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林薇,他想和她见一面,一起分享高考成功的喜悦。

临出发的前一天,一个消息,像晴空霹雳一样,把周建文打蒙了——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林薇出事了,她在一场沉船事故中,不幸身亡。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的下午,林薇和父亲置办好了上学要带的东西,把东西都放在了县城的姑姑家,她计划开学时直接从县城姑姑家走。事情办完后,她和父亲去汽车站赶班车回泾北镇,到了汽车站一看,班车刚走,这是当天发往泾北镇的最后一趟班车了,她要想回泾北镇,只能坐第二天的班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骑自行车回家。他父亲说,今天就算了吧,明天早上坐班车再回。林薇不同意,她说又得等半天时间,自己不想等了,今天必须回。她们又回到姑姑家,她说父亲年龄大了,骑自行车太辛苦,她让父亲再住一夜,第二天坐班车回,她自己当时就骑了自行车,直奔渡口,骑车回家。其实林薇着急是有原因的,她一直不知道周建文的录取情况,她这几天一直在牵挂着这件事,在县城待得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急得一天都不想等了。她心里计划好,直奔渡口,上原后直接去周建文家,今晚他们就能见面。

红石咀渡口有一艘能坐五十人左右的木船,每天来往于泾河两岸运送行人。泾河流到了这里,水量很充沛,尤其在丰水期,河面最宽时有一百多米,在枯水期也有五、六十米。河水在这里流速很快,冲力很大,船家为了防止船被冲到下游去,在泾河南北之间,固定了一根很粗的钢索,船头上有根粗钢管始终卡在钢索上,艄公将撑杆点入水中一使劲,船就慢慢地沿着钢索的走向,向对岸驶去。

林薇上船时,头顶上有太阳,但周边的天际上乌云翻滚,似乎远处的山区正在下一场暴雨。泾河水流湍急,船快到河心时,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如滚雷一样由远及近,又像一头怪兽的吼声,排山倒海、震慑人心。撑船的艄公说了一句:“不好,来洪水了!”话音未落,上游的洪峰像一堵墙似的,从上游直压下来,庞大的木船刹那间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一样,瞬间被抛上了浪尖,一船人惊骇得尖叫起来。待船再次从浪尖跌落下来时,船已经从钢索上挣脱出来,失去了控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沿着洪水向下游急速的飘去。洪水中,木船被反复地抛起和跌落,几百米后水进了船舱,船很快翻了,一船人瞬间不见了踪影……

事后,打捞队打捞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几具尸体,大部分乘船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薇也在失踪者行列。

得到噩耗那天,周建文情绪突然失控,他发疯似的踩着自行车来到红石咀渡口,来到泾河边。打捞工作已经结束了,渡口已经停运,泾河岸上空无一人,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太阳依然照在头上,河水依然哗哗的向东流去,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建文对着泾河,喊了一声“林薇——你在哪里呀——”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他蹲在泾河边,嚎啕大哭,泪如泉涌。河边来了几个同样是遇难者的家属,他们是来河边烧纸的。有位大叔看他哭得恓惶,过来劝了几句,把有些瘫软的他扶到了河畔的柳荫下。周建文瘫坐在柳树下,痛定思痛,哭干了喉咙,只剩下无尽的泪水恣意的流淌。他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就像守在林薇身旁似的,林薇生前的一幕幕,像电影似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肝肠寸断,他感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它的难以把握……直到残阳如血,夜幕降临,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

泾河县,这座民风淳朴的小城,如同一潭静水,一年四季难起波澜,沉船事件,一天之内死了四五十人,自然被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多少个家庭,一天之内痛失亲人,亡者的亲朋好友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悼念着亲人。然而,周建文和林薇的恋情,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晓,因此,周建文觉得,自己虽然痛苦,但连公开悼念的资格也没有,因此,第二日,周建文只好心里流着血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这伤心之地,去学校报到。

入学后的那段日子,同学们常常看见周建文手里捧着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看,这是离别时林薇赠给他的,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她亲手写在上面的那首《雨霖铃·寒蝉凄切》赫然在目: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几句赠言,竟一语成谶。

多年以后,周建文觉得,那一场恋爱,虽然昙花一现,短暂得可怜,但她像高山上的雪莲花,清香四溢,高贵而美丽。林薇和他始终隔了一座山,隔着一层雾,她在前行,他在追逐,偶有回眸,拢发浅笑,却蓦然转身,快步前行,使他无法企及,她身上散发出的诸多未知光芒,他此生只有凝望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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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泾河,本名赵忠虎,男,陕西咸阳彬州市人,1987毕业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现供职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小说《北山纪事》《北山往事》《白马河之恋》《丑牛》《一根稻草》《隔壁老王》《同桌的你》《往事如风》等,散文《在那遥远的地方》《二十年后访红楼》《那年那月》《故乡的灰条菜》《追忆新民镇老城》《风起云涌白吉镇》《风从故乡吹过》《风雪夜归人》等,其中散文《风从故乡吹过》2019年10月荣获庆祝建国七十周年“我和我的祖国”征文大赛一等奖。有多篇新闻稿件、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发表于《中国作家网》《陕西作家网》《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华商报》《三秦网》《咸阳新闻网》《三秦都市报》《咸阳日报》《中国青年》《西北文学》《陕西文学》《长安学刊》《华文月刊》《杨凌文苑》《豳风》等各种媒体。


来源:《陕西文谭》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