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效应”还在继续。
截止到今天,《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播放量超过3000万,转发200万。
我看的时候有3.9万人正在同时观看。
“二舅”几乎是这几天互联网上浓度最高的话题,有人赞美有人则不。
一方面这11分钟的影像打动了无数人,它在朋友圈刷屏,被盛赞“今年看过最好的微纪录片”,如标题所言治愈了精神内耗。
热心网友劝二舅做直播,赚点钱补贴后半生家用,UP主@衣戈猜想 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不想老人的生活被不可控的流量打扰。
接着@衣戈猜想 的过往经历被人熟知,他叫唐浩,曾是猿辅导的历史老师,学生送尊称“尊唐”“糖宝”,后来才做了B站科普UP主。
后来人们开始质疑视频的真实性,因为它太像传奇了,作者回应说每个字都是真实的,甚至砍掉了一些更像奇闻的细节。
还有医学博主科普了改变二舅一生的四针屁股针,它是链霉素,曾救过无数生命,在缺医少药年代也酿成过许多悲剧。
当然二舅的残疾证早就办下来了,在他从北京回来不久就办下来了。
关于视频“美化苦难之嫌”成为争论的核心。
人们站在创作者角度、站在观众角度、站在二舅角度、站在媒体传播的角度,甚至站在议题本身,讨论、批判、批判赞美、批判之批判……
一切成为无限套娃的旋涡。
据悉,现在二舅暂时搬离了老家的祖屋。
但关于二舅的讨论,还远远没有结束……
半部「活着」
还是先说回爆火的《二舅》到底聊了什么。
其实除开最后一分钟升华主旨,奠定了「很苦很善良」的中国老好人基调。
《二舅》视频旁白娓娓道来又不失幽默的笔调,更像汪曾祺的文风,或者像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跟酒婆、刷子李、泥人张放在一起。
那二舅就是,歪子木匠。
二舅的传奇,完全不同于那套成功模式——
“高考,大学,工作包分配,单位分房子,国家发退休金”,最后颐养精神,安享晚年。
因为二舅没得选。
他从小便是村里的神童,却因为赤脚医生打在他屁股上的四针,彻底断送了“天才少年一鸣惊人”的故事线。
二舅落下了永久的残疾,此是他的第一个劫难——伤病。
他因此沉沦了三年,却同样可以花三天时间,看木工干活,愣是看会了这门手艺。
从此可以靠手艺吃饭,去生产队做工,算半个铁饭碗。
偏偏时代发展与个人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改革外放了,生产队没了。
这是第二道坎儿——时运。
变革的潮水裹挟着无数个个体的沉浮,弄潮儿辈出,风口上的猪起飞,牺牲的往往是弱者。
二舅只好跟着改革开放,像个跛脚游侠一样来回各村做木工,说白了铁饭碗变打零工。
盼着二舅靠自己的诚实劳动换来幸福生活,他却把半辈子积蓄全给了他养女买了房子。
中国家长掏空几个钱包为后辈买房,旁人看来是二舅的又一劫数,他自己似乎毫无觉察。
后来二舅还拐进了爱情劫。
他跟隔壁村有老公有孩子的女人走得很近,开始得不明不白,结束得稀里糊涂。
最终成为烂账,烂在了二舅心里,他终身未娶。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生死劫终将在某个拐角迎头相撞,88岁的姥姥不想活了。
66岁的二舅只好带着88岁的姥姥一起上工,反而像游花车一样,有种逍遥似神仙的感觉。
如果流水账像我这么记录,那只是一个陨落的天才关关难过关关过的故事,命运唏嘘。
但二舅是神人。
他可以笑对当年四针摧毁他的赤脚医生,骂他一句继续赶工。
他的木匠手艺实在了得。
凭借此,能在北京的部队里混得有声有色;也可以给二个妹妹亲手打造全套“上海牌”家具嫁妆,惹全村人艳羡。
甚至二舅凭着自己的天才,支撑着、托举着老去的村庄。
不光当木匠,他什么都能修:
前村家的门锁、隔壁老头的电磁炉、老人的收音机、小孩的玩具车、洗衣机、燃气灶、水龙头……
青壮年都进城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小孩。
二舅能针灸、修庙、雕花,甚至闲来无事可以算卦当半仙……
某种意义上,二舅用他的聪明才智,撑起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和这些脉脉相依的邻里。
这算不算得某种胜利?
赞叹二舅丰富而又传奇的一生,势必不能绕过横跨几十年的时代变革,换言之——苦难。
赤脚医生政策造成的误诊、掏空钱包买房难的境遇、乡村老无所依的命运……
比起赞叹苦难,这些问题更应该问。
但这并不能否定二舅旺盛的生命力和他对生活的热爱。
他过了一个世俗标准里并不能算成功的一辈子,也许若不是造化弄人,他本该“成功”。
可是只允许一种单一的成功路径,太狭隘了。二舅,这个歪子木匠踏出了另一条路,他精彩。
我在想这个视频能够出圈,除了“美化苦难”的部分。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真实的人与生活、诚实的记录本身,自有其力量。
何谓「精神内耗」呢?
视频评论区的留言里,无数人被治愈。
有朋友处在人生最低谷,甚至买了炭有了轻生的打算,《二舅》这个治疗人“精神内耗”的视频,把他从自杀边缘拉了回来。
所以折磨这代人的“精神内耗”究竟是什么呢?
有趣的是,视频用到这个词纯属偶然。
作者唐浩说,他做自媒体一直有些拧巴,在数据和自我之间来回摇摆。
本来标题就是《我的二舅》,后来流量焦虑又上来了,所以改成现在这样。
但也不算偶然,唐浩北漂九年的辛酸配得上内耗。
他本在北京某私立高中担任历史老师,2016年加入新东方,2018年去了猿辅导,他确实讲得好。
知乎还能搜到这样的词条“唐浩历史怎么样?”“如何看待唐浩离开猿辅导?”,他的内耗也许跟“双减”政策有关,毕竟一纸令下,行业没了。
但作者一个人的“精神内耗”,扫射了几千万人,这成了一代人的“共鸣”。
之所以如此,或许正因为“精神内耗”这个词足够模糊。
人们可以将之投射在各种地方。考研考编、职场内卷、买车买房、婚恋生育、大城市的无根漂泊……我们似乎都陷在某种难以撼动的系统里。
二舅最让我唏嘘的是他跨越的大时代,时代一粒沙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而我们也正在经历历史。
往远了说,时局混乱;好多国家都禁止堕胎;全球变暖也不是说说而已,极端天气越来越密集。
往近了讲,很多行业不景气,每日优鲜刚刚宣布原地解散;我的朋友不小心买到烂尾楼,房没影儿了贷款还得交……
巨大的外部性,让我们慌不择路,想要握紧哪怕一丝安全感,所以那么多人渴望考公上岸。
正面连接有篇文章叫《卷王之王:我的大学四年》,每个字都透露着窒息:
女孩在大学期间卷绩点、卷考证,投过100多份简历,实习10家公司,履历超过60页,一堆offer到手……
可为什么大学成为了加速社会化的培养皿?它不该是探寻知识的殿堂吗?而“社会化”到底又是什么呢?
考研考编考公之路同样卷生卷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我之前采访过一个考研6次的女孩,她削尖脑袋这样做的理由似乎就是“周围所有人都考了”“没这个文凭像裸奔一样”。
最后她想通了,再考一年就收手,无论结果如何,“大不了有钱了买个文凭”(不要效仿)。
大厂一度是香馍馍,但身处其中的人却感觉离“幸福”很远。
每天淹没在PPT的海洋里,开会是互相表演的舞台;产品优化、认知迭代,这套自欺欺人的黑话仿佛只是为了制造门槛。
不敢停下来想:
工作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感觉没有这个职位世界照常运转,感觉自己并不创造价值,感觉工作离了我换谁来都行。
最近大家都在聊“狗屁工作”,调查显示有接近40%的人觉得自己的工作是狗屁,我们都是巨大的高度分化的系统里的螺丝钉,这种“异化”让我们很难找到意义感。
有个女孩27岁从大厂裸辞,但不工作的时候还在给自己制定OKR,把自己活成了公司。
还有这个男孩,父母用举家之力给他买180万的房子,为此要开启分居打工之路,从此一家四口聚少离多。
一边心疼,一边忍不住追问:
究竟人为什么要这么活?我们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仿佛社会是“只有几种选项可见”的奥林匹克竞赛,效率变成了道德,更高更快更强的齿轮拉满,却不知道奔向的终点到底是什么?
是幸福生活吗?是变有钱吗?
有一张图让我一下子破防,它说“好想变有钱”的意思其实是,想要拥有不必担心前路的富足感,可以做真正爱的事情。
有时候又转念想,可不可以曲线救国?可不可以不必变有钱,直接去做爱的事?跟爱的人在一起,去帮助他人,去通往胜利。
这不就是我们这一代的精神内耗吗?
上一秒说出“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下一秒又很难不羡慕有车有房、体制内好乘凉的足够社会化的生活。
看二舅的故事,或者《隐入尘烟》的有铁,竟会生出很荒谬的念头“至少他还有土地和村庄”。
时间是农作物的春耕秋收,空间可以用脚丈量,物的生命和肌理都真实可触摸,人与人在互相支持的关系网里。
而寄居在大城市的我,活在消费和商品里,把自己也活成了商品。
我在想,二舅回家那条长长的路,修了婶子家的门锁、老头的电磁炉、奶奶的收音机,他一路上一定是充实而满足的吧,他被人需要着。
那么我们的路在哪里?一定要在那几条路上卷吗?
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或许,这才是我们看完《二舅》要回答的问题。
生活不是过以前,是过以后
“二舅”视频引发无数的争议。
但如果只把它理解成“他这么惨还在努力,你又凭什么不努力”的精神鸦片,则一杆子打死了被视频感动的所有人。
我当然不认同“合理化苦难”。
我们应该去叩问制度,叩问不公平。
我们不能放过那些人为的苦难,不能放过系统性的不义。
但我们最终要选择放过自己。
如果全身心都投身于对抗,而不去真正为自己建构点什么的话,那还是失落呀。
就像《谭谈交通》的富贵大爷,家人都去世了,苍茫大地赤条条只剩一人一车一狗。
谭乔问他“为什么还是如此开心从容”,他说“往前看”。
这句话换成刘震云说,那就是《一句顶一万句》里老同学张楚红的话:“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
这也像《步履不停》讲述的“总是慢上一拍的人生”,人世间带着不可抗的离散和遗憾,还是要走下去,幸福就是要踏过生活中的泥潭。
《狗十三》这么与遗憾释怀:
“一定还有无数个同样的宇宙,包含我们所有可能性的集合。这样,我们没有完成的事,就会在某个宇宙被完成。”
还有《妈的多元宇宙》,杨紫琼打通任督二脉,魂穿无数个宇宙中的自己,她要拯救世界,但世界陷落在无尽的混乱里,她变得无比的虚无。
这时稳住她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前夫把她安置在座位上,轻轻扫去散落一地的玻璃碎。
生活是如此的操蛋,但扫掉眼前的玻璃碎,心情会不会好点。
我其实还是想要在二舅的故事里,找到能够指导我的生活的意义——
感觉就是他那条帮助了无数村里人的回家的路。
说白了显得有些烂俗,那就是“帮助他人造福世界”,二舅照顾着的村庄是他的小世界,也成为了他的价值所在。
当然不是叫人们都回归小镇,熟人社会的优与劣都同等明显,逃离北上广不见得是出路。
我想,也许出口是努力去建立与更多人的广泛联系,形成一个互相守望的关系网,从中寻找爱与价值。
二舅的“利他”是不计得失的。
而我们在不断被异化的过程中变得计较,安慰变成了“提供情绪价值”,甚至可量化。
当一切都可以量化,情感也开始锱铢必较,我无法不计成本地去爱,那也失去了被他人需要的满足。
我还会想起董宇辉,他不也是“很苦很善良”的典型?
但我觉得他不止于此,直播时董宇辉喜欢追溯小时候,感觉幼时的情感记忆成为塑造他、支撑他做选择的支点。
正因如此,他能说出“谷贱伤农”。
董宇辉火了之后,不是没有更好、更有“钱途”的选择,但他留在新东方,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价值,而且他被需要。
对呀,走一条可以找到价值、而且被需要的道路该有多好。
我们老是说“卷”,卷的底层是需求和才能的不匹配,985研究生在做人事岗,QS100的耗在PPT里。
而卷的原因在于道路稀少。
但大千世界应该要有无数种活法才对,无数种标准才对。
说二舅治愈了人们的精神内耗可能言重了,但二舅让人们看到广阔世界的另一种可能。
所以评论区很多网友“边笑边哭,笑世界广博,哭自我狭隘”。
影视作品可以成为照见自己的镜子,还能成为看见世界的窗子。
二舅这个算是做到了。
当然我还是对视频本身感到不满足,它不是纪录片,因为信息全由旁白交代,而我更想听见二舅自己的声音。
这几天,二舅议题被疯狂讨论,我包括我的同事们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PTSD。
大家仿佛一定要争个输赢,批判它说明清醒,赞美它说明糊涂,甚至发展到对创作者的苛责。
但也许就是角度不同而已,大家选择以解构的方式、还是建构的方式看待问题。
戴锦华曾说:
“我的一个重要的原则是不参与论战,因为一旦以驳倒对方为目的,所有的观点都要参照对方的观点而设置。
你就成了它的某一种镜子,反而不能按照自己的议程讨论想要讨论的问题。”
这也是这几天我感到的疲惫。
我不确定创作者是否有意识地美化苦难,但就现在观念市场的讨论程度,我们可以达成“不合理化苦难”的共识。
因为作品是由作者和观众共同完成。
真正重要的问题其实是,为什么我们只有二舅这一个作品可以讨论。
赞颂则开始复制,批判则应毙掉?太撕裂了。
本应有更多的作品可供讨论才对,一个百家争鸣的市场,可以避免主旋律对苦难的遮蔽,因为它足够丰富。
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
现在,“二舅”身上承担了太多一个视频本不必承担的争执、撕扯和情绪。
不管怎样,经历观念撕扯之后,合上手机,我们还是要面对真正的生活的。
《简爱》不是说了嘛:
“真正的世界还大着呢,一个变幻无穷,充满希望与忧虑,激动与兴奋的领域正等待着那些有胆识者。
跨进它广阔的天地,去冒风险,去寻求生命的真谛。
这个世界属于有胆识、勇气去追求和探索的人。”
文章来源:视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