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动荡之后,等待花开
文、图/阿冷
本文首发于总第878期《中国新闻周刊》
莫纳斯蒂尔并不在行程中,当我提出要去参观突尼斯“国父”布尔吉巴的墓地时,当地导游小艾(艾莎姆)和萨拉赫很欣喜,马上调整路线把我带到了地中海边的这座小城。
莫纳斯蒂尔虽也是著名的避暑胜地,却没有旅游景点的喧嚣和商业气,城市异常整洁宁静。这里是布尔吉巴的家乡,他去世后就葬在这里。
小艾掏出手机给我播放2000年时布尔吉巴的葬礼视频,在小小的屏幕上,我们辨认着阿拉法特等各国领导人。画面忽然切换了,是布尔吉巴生前最后一次对突尼斯大众的讲话。我问小艾他在说什么,小艾翻译道:“他希望我们突尼斯人民……”说到一半忽然哽咽了,继而变成抽泣,接着痛哭失声。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萨拉赫也静静地不出声,我们一行人默默地继续向陵墓的大门走去。等小艾平静一点,我说:会好起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有点心虚,就像在用一些没用的好话安慰一个重病的病人。真的会好起来吗?谁也不知道。穿过历史的迷雾,未来依然看不清。
突尼斯曾是北非经济状况最好的国家,这或多或少得益于布尔吉巴的开国政策。他看到现代土耳其的崛起,立志要做“突尼斯的凯末尔”,所以仿效土耳其,实行政教分离,废黜国王,建立了突尼斯共和国,走西方化的工业路线。
在陵寝建筑的大门上,镶嵌着三块黑底金字的铭文牌,上面分别用阿拉伯语写着:“一个伟大的人”“他建立了一个现代国家”“他解放了妇女”。这是突尼斯人对这位国父的功绩的肯定。在一个以阿拉伯人为主的传统穆斯林国家,最后这个成就尤其难能可贵:他给予妇女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鼓励妇女出门工作,摘除头巾等等。
不过,萨拉赫私下对我说,他认为布尔吉巴是个好人,但并不是一个好的总统。
他说得不无道理。布尔吉巴的执政后期充满争议,他力图建立一个现代国家,却没有实现真正的民主;在把自己定义为终身总统后,在政治上实行独裁,严厉打击异己。20世纪80年代末期,经济下滑,本·阿里发动政变,废黜了这位终身总统。
本·阿里作为突尼斯的第二任总统开始了自己的独裁统治。在他的任期内,政治腐败,言论缺乏自由。及至2008年,金融海啸对突尼斯的经济打击非常大,通货膨胀、生活条件不佳等导致民众的不满情绪高涨。
突尼斯有句谚语:“让杯子溢出的最后一滴水。”这滴水就是2010年小贩与警察的冲突及小贩的自焚。这滴水迅速发酵成一场海啸,引发了席卷阿拉伯世界的“茉莉花(突尼斯国花)革命”。
这之后,社会并没有实现大众理想,本·阿里携家眷逃往沙特,政府如走马灯般更换,宗教极端分子的恐怖活动更是让动荡的社会雪上加霜。
2015年3月18日,三名手持冲锋枪和手榴弹的恐怖分子袭击了突尼斯城中的巴尔都博物馆,造成21名外国游客死亡,一名警察和他的警犬阵亡。
小艾和萨拉赫带我去参观了这座博物馆。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马赛克博物馆,收藏了古罗马时期以来的大量马赛克壁画,其数量和精美程度让人流连忘返。
博物馆大门外的绿地里,安置了一幅新的马赛克作品,上面是22个死难者的肖像,以及他们的名字和国籍。旁边竖起一座小小的墓碑,也是一幅马赛克画像,是那只警犬笑眯眯的侧影,据说它就被埋葬在下面。
杰尔巴岛的涂鸦小镇。茉莉花运动后,艺术家们用涂鸦来表达自由的思想。
社会动荡让人们难免怀念过去曾经有过或臆想中的好时光。在莫纳斯蒂尔,怀念布尔吉巴的人比比皆是。
陵墓附近的小街上,一家小照相馆的门口挂满了布尔吉巴的老照片。我走进去细细观赏,店里一位80来岁的老人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与我攀谈起来,他说这些照片都是自己拍的。原来他曾是布尔吉巴的御用摄影师,跟随布尔吉巴17年,镜头中留下了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各国领导人的影像。后来,他开了这家小照相馆,给人拍照,卖老照片。他说,他的余生都在怀念布尔吉巴。
但小艾的痛哭不仅仅是因为怀念布尔吉巴。在动荡前,作为受过现代教育的阿拉伯青年,他踌躇满志,有份在旅行社的稳定工作,刚刚结婚,有了可爱的孩子。动荡后,作为突尼斯国民经济支柱的旅游业一片惨淡,他旋即失业,几年中只能依靠父母的支持维系自己小家庭的生存。在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彷徨的几年后,现在依然心有余悸。
有他这样经历的人,在突尼斯不在少数。
在突尼斯第二大城市斯法克斯,同伴小张带我去她的朋友家玩儿。她的朋友是个四川姑娘,当年因为相信爱情能战胜种族和宗教信仰的差异,也因为突尼斯是少有的比较开放的穆斯林国家,嫁到突尼斯。彼时她的先生是个IT工程师,有份很好的工作。但社会动荡打破了所有的幻想。先生长期失业,近两年才开始有临时工作,四川姑娘则开始高强度带旅游团,常常连续出门不能回家,夫妻感情也出现危机。
突尼斯老城区。
他们有一个可爱的混血结晶阿雅,一个5岁的大眼妹,眉眼像阿拉伯娃娃,张口却是带点阿拉伯口音的中文。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要我陪她玩儿,搬出她所有的玩具家当给我看,还有她的小珠宝盒,把一只漂亮的蝴蝶发卡别在我的头上。期间她说起自己的堂弟有多么淘气,说着说着突然来了一句:“他是突尼斯人!”我看着她的阿拉伯脸蛋问:“那你呢?”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我是中国的!”
阿雅给我表演《冰雪奇缘》中艾莎那段经典唱段《Let It Go》,大概全世界的女孩子都疯狂地热爱这位能主宰天地和命运的冰雪公主,即使是在阿拉伯国家。
阿雅的妈妈对我说,阿雅的爸爸因为这些年的生活,远不像当初那么开放,变得越来越传统。在阿拉伯国家,所谓传统,就是在宗教上的虔诚。我说,当人们的生活遭遇困境看不到未来的时候,更容易寻求宗教的慰藉吧。她说,阿雅的爸爸希望女儿接受传统的穆斯林教育,而她则希望送女儿回国接受中国的基础教育。我问她,在宗教上你希望女儿将来走哪条路?她说打算让女儿将来长大了自己选择,我说她从小受什么样的教育自然决定了她将来如何选择。
如果留在突尼斯,阿雅会上当地的学校,也会在孔子学院继续学习中文,这很难说会不会造成她的身份认同的分裂,尤其在一个穆斯林国家。而这个国家未来的走向仍然扑朔迷离。
突尼斯这些年在经济上几乎是停滞的。一路走来,各个地方的所谓高档酒店设施陈旧,难得见到新建筑。而在阿特拉斯山区,与阿尔及利亚的交界处,当地人无法找到工作,靠着走私石油维持生计。一路上,常看到一些油站外面放着一桶桶石油,政府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有人都期望突尼斯能从动荡中恢复过来。
2014年,贝吉·凯德·埃塞卜西当选总统,这位曾是布尔吉巴合作者的民选总统努力弥合各方裂痕。基于他的威望,他几乎做到了。但是,他已经92岁了。那么在他之后呢?
阿雅的爸爸开车送我们回酒店,阿雅一定要跟着去送我们。
在车上我抱着她,久久看着她漂亮的小脸蛋。她所在的国家经历动荡后由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总统在治理,全球经济仍然不能说向好,她的父母无论做哪种选择可能都无法给她一个完美的人生。她只有5岁,就被裹挟在政治经济宗教的大漩涡里。我们这些成人对此却束手无策。
路上她指着窗外快乐地说,这里是她的幼儿园,那里是个商店。彼时,她无邪的大眼睛被车窗外的灯光映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