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诗婷
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的细节,它们不是编造的,或者可以说,是编也编不出来的。电影把100多年前的影像资料重新上色,配音,附上旁白,剪辑出完整的故事,又进行了3D影像处理,那些100多年前的年轻面孔就这样复活了。
纵横交错的战壕里到处乱糟糟的,士兵们甚至在每个岔路口挂了路牌,于是牛津街、皮卡迪利大街这样的伦敦老牌街区就被搬到了战场上。战壕边有1米多深的土坑,上面架着木板,士兵们可以在那里解决上厕所这件大事。但上厕所有时是要人命的,炮弹和子弹可能在头顶飞过,也可能飞进脑袋里。
上阵杀敌的1分钟,能在记忆里变成100分钟那样长。但在真实的战场上,年轻的小伙子们把多数时间花在了等待上。
等待有时很难熬,老鼠、虱子在战壕里扎根,它们爬到人脸上,钻进军服,在你咯吱窝里安家。闲暇时用火烤虱子就成了一项休闲活动,有时还能听到噼噼啪啪虱子破碎的声音。若到了冬天或赶上暴雨,战壕里会积水,多的时候能没腰。这么熬上一夜,有时靴子就冻在脚上脱不下来了,“战壕脚”(坏疽)就是这么来的。
等待有时会被体力劳动所取代,战场上的体力活可不轻松,那里有修不完的战壕,搬不完的弹药,抬不完的尸体。前线的伙食没得挑,面包、果酱、罐头,有一小片培根就算走了运。热水难求,但如果连续高速开枪,不一会儿就能用冷却桶里的水泡上一壶热茶。
琐碎的生活就这样荒诞地与炮火声,与政治,与死亡搅和在一起。这些都是《他们已不再变老》里呈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的细节,它们不是编造的,或者可以说,是编也编不出来的。电影把100多年前的影像资料重新上色,配音,附上旁白,剪辑出完整的故事,又进行了3D影像处理,那些100多年前的年轻面孔就这样复活了。
这大概就是纪录片的魅力。4年前,帝国战争博物馆找到了曾指导“指环王”系列和“霍比特人”系列的新西兰导演彼得·杰克逊,问他是否有兴趣为一战停战100周年拍摄一部纪录片。博物馆一方的要求很简单:拍什么,怎么拍都行,用上他们的馆藏胶片就行。
对于一战,彼得·杰克逊是有情结的。他的祖父曾是一名英国陆军的职业军人,从头到尾亲历了这场战争。也是因为这场战争,祖父的身体一直不好,1940年就去世了。祖父去世21年后,彼得·杰克逊才出生。接受采访时,他曾这样形容自己与祖父的关系和接受博物馆邀约的原因:“我没有祖父的任何记录——没有任何信件,也没有日记,只有几张照片。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当我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我了解他所经历的机会。”
这种走近亲人的欲望将彼得·杰克逊推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素材库。这时,不得不称赞下英国人对于历史和战争的态度,以及他们在留存历史资料方面的强大执行力。
帝国战争博物馆竟然保存着2200小时左右的影像资料,能交到彼得·杰克逊手上的就超过100小时,足够剪出十几二十部电影。这还不止,原画要配原声,1964年,英国曾出过一部纪录片《第一次世界大战:伟大的战争》,留存下超过600小时,涵盖二三百人的一战亲历者采访录音,这些资料彼得·杰克逊也拿到了,可以自由发挥。
彼得·杰克逊用最大限度还原了这些素材的信息量。他和团队用了大量时间研发胶片修复和上色技术,将画质模糊、帧数不等的黑白影像转为彩色,那些100多年前的人不再是躺在博物馆里有距离感的影像素材,而是真实的个体。导演甚至还找来了唇语专家,读出了黑白影像里士兵的聊天内容,找了最合适的声音来配,这样电影就不仅有采访得来的旁白,还有了“台词”。声音也尽可能还原,电影中的很多炮火声、枪声、爆炸声,都是录音团队使用真实还原的武器装备现场采集的。
彼得·杰克逊挑出用作旁白的录音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国恨家仇,甚至没有太多上阵杀敌的大场面描述,有的只是年轻的士兵个人化的记忆。那些细节细腻到一颗炸弹爆炸的复杂心理层次,一个纽扣的清洗,一个妓女的身材。
彼得·杰克逊没有经历过战争,甚至没见过祖父,但他从这些录音里进一步理解了战争,也了解了祖父。他说:“我从那600小时退伍军人的音频中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有多么惊人地相似。他们吃同样的食物;他们都必须对付虱子和老鼠;他们都必须处理炮击事件。”
在死去或幸存前,他们只是孩子。
有人抱着天真的想法,“很荣幸参与其中”。有人没妻子、没女友,所以无所畏惧。还有人想法更简单,只是想脱离家乡那些无聊的工作。电影里有一段,宣战消息发布那天,一群英国年轻人正在和一队德国人打橄榄球比赛,赛后聚餐吃到一半,开战的消息传来了。大家片刻思考后觉得,相较于用刀叉互搏,还是友好地吃完这顿比较合理。
就是这些对战争毫无概念的适龄或虚报了年龄的年轻人被送上了战场。他们认领了不合身的军装,吃着没有做饭经验的同龄人搞出的大锅饭,扛着几十斤的装备开始行军、射击、刺刀练习。他们站在一个师,一万两千人的大方阵里,成为“大机器上的小齿轮”。
战场上有很多超出想象又符合逻辑的事,年轻人无论多互相嫌弃,在战壕里都亲如兄弟。一切不直接面对敌人的时间,他们都夸张地,近乎癫狂地开玩笑,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寻欢作乐,希望以此驱散恐惧和紧张。他们能与战俘开玩笑,几乎不把对方当敌人,他们像是同样摊上了苦差事的公司职员,因相似的遭遇而彼此尊重、同情。
他们大多不知为何而战,他们也没有家国仇恨,不过是听从指挥,完成任务。战场是什么?战争的意义是什么?彼得·杰克逊毕竟是一个成熟的好莱坞商业片导演,他把自己的疑问和反思融入到一个完整的故事里。
虽然用的都是真实素材,但《他们已不再变老》是严格按照好莱坞故事片的样式来组织材料和叙事的。影像和声音资料的素材覆盖多个战场,多个军种和战场上的多个部门,但彼得·杰克逊只选取了西部前线的步兵这群人作为电影的讲述对象。那是协约国军队将德军彻底击溃的地方,也是伤亡最惨烈,敌对双方最正面相对的战场。
经历了懵懂上战场、魔鬼训练、战壕里的煎熬和一场场战役,年轻人迎来了最后的决战时刻。那是决定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果的一场仗,大炮轰了一晚上,年轻人们只是等待。天亮前,他们被允许喝朗姆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有人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因而怕得发抖。有人陷入末路狂欢的情绪,准备大干一场。号令终于到达,在忍受了几个小时的炮火噪音之后,一个个年轻人冲出战壕,迎着冰雹一般的炮弹走去。
“没想到德国人会冲我开枪。”这想法很可笑,却是真实的。战友一个个在身边倒下,有人段成两节,有人虽成三段。地上全是尸体,长官让年轻人别管他们,踩上去接着走。没有弹坑了,大家就把尸体落在一起,做出个临时的掩体。
这场实际只有十分钟的肉搏战,彼得·杰克逊用了20分钟左右电影时间来描述。整部电影的旁白讲述都是克制的,甚至带着点英国人特有的黑色幽默。只有一处观众能明显感受到讲述者难掩激动的情绪落泪:他亲眼目睹一位战友被炸得肺露在身体外一跳一跳,显然活不成了,为了减少战友的痛苦,他开枪打死了对方。
战争终归是胜利了,有人死去,不再变老,有人要重新面对陌生的生活。好莱坞有很多反思战争的电影,也有很多描述战后士兵心理的电影。比如,《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奥斯卡最佳影片《拆弹部队》和金棕榈大奖《现代启示录》。《他们已不再变老》里,受访者也讲述了类似的遭遇。
但相比《拆弹部队》男主角一次次在生活中陷入迷茫,《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一次次礼炮声让英雄们想到战区的炮火声,《他们已不再变老》的隔阂更具体。《他们已不再变老》是第一部以故事片结构,真实历史素材组织的关于战争的纪录片。对我个人而言,它带来的震撼比所有剧情片都大。
电影结尾,那个曾在超市打工的士兵讲了自己回到故乡的经历。他回到原来的超市,遇到原来的同事,同事调侃他:
“你小子去哪了?值夜班吗?”
《他们已不再变老》以这样荒诞的方式结尾,正如这场战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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