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十岁的金达寿从故土朝鲜出发,跟随祖母与大哥金声涛远渡重洋来到日本谋生。他在这片异乡度过了人生中的绝大多数时光,直到1997年去世,他最终也埋葬在了日本这个第二故乡。
在日本,类似金达寿这样的朝鲜人有60万之多,他们被统称为“在日朝鲜人”。历史上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日本生存,同时又无法返回自己的祖国,只能在这个第二故乡艰难生活。
他们为何来到日本,又为何不回到祖国?他们现在的处境又怎样呢?
▲在日本朝鲜学校的学生
1.一九四五年前的日本与朝鲜
金达寿于1919年出生于朝鲜南昌原郡内西面的虎溪里,实际上在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朝鲜了,这只能代表一个地理名称。
1910年日本与朝鲜签订了《日韩合并条约》,日本正式吞并大韩帝国并对朝鲜半岛实行殖民统治,从这个意义上讲,金达寿应该算是个日本人。
▲著名在日朝鲜人作家金达寿
金达寿家早年可称是“殷实人家”,他的父亲金柄奎是当地的一户中型地主。按理来说,他是完全不必远渡重洋去日本谋生的,在朝鲜本地就能过的很好。但实际上,日本人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1910年,“日韩合邦”的庆祝场景
在吞并朝鲜后,日本对朝鲜半岛开始了无情的殖民剥削,首当其冲的就是土地掠夺。日本为建立殖民地经济体系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其中最先着手的就是所谓的“土地调查”工作。
日本对朝鲜的土地资源愧于已久,早在未吞并之前,就指使朝鲜统监府建立土地调查局,开始土地测量。吞并朝鲜后的第二天,殖民当局就急不可耐的公布公布了《土地调查法》。两年后又公布了《土地调查令》和《施行规则》,旨在掌握朝鲜全国土地情况后进行掠夺。
在日本的设想中,朝鲜人只用做两件事——替日本种粮食、买日本商品。以此为指导思想,殖民当局制定了“米谷增殖计划”,旨在掠夺朝鲜的耕地进行粮食种植以供应日本本土。
到1918年,殖民机构朝鲜总督府已经控制了朝鲜半岛40%的土地,并将其分给东洋拓殖会社和移居朝鲜的日本人。
金达寿家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破产的,他的父亲因此自暴自弃沉迷酒色,最终于1928年去世。金达寿也只能随着大哥和祖母远渡重洋,投靠远在日本的姨奶奶家。
▲朝鲜总督府,日本殖民时代的朝鲜半岛最高权力机关
在日本的殖民压迫下,大量的朝鲜农民破产。占总人口80%的农民中,竟有77%的人失去土地,成为了佃农。
正逢当时日本本土工业蓬勃发展,对劳动力需求极大,廉价的朝鲜劳工便许多经由中介或是主动去了日本。到了1928年,已有23万余朝鲜人生活在日本,他们主要居住在新兴的阪神工业区或是一些矿区。
▲日本五大工业区
由于本身劳动力素质不高,在日朝鲜人大多只能承担一些低端的体力活动,诸如搬运工、码头工、建筑工等,甚至以拾荒维生。金达寿在童年时期,也不得不在大街小巷奔走拾荒,以此来补贴家用。
日本社会对朝鲜人的歧视,导致他们拿到的工资往往只有日本工人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并且自20世纪20年代爆发经济危机以来,日本政府越来越倾向保护日本劳动者,针对朝鲜劳工制定了许多歧视性政策。
1924年2月制定《关于朝鲜人的旅行证明书问题》,严格规定渡日证明书审发条件,从1925年10月开始在釜山港实施了“渡日阻止制”,禁止吸毒人员、就业不明确者进入日本。
▲20世纪20年代末日本人绘制的东亚地图
同时规定,拟进入日本的朝鲜人,需在旅行费用以外携带现金超过10日元。1928年,携带现金的标准被提高到60日元,但这仍无法阻止朝鲜人的赴日热情,在日朝鲜人数的增速翻倍。
▲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后,日本右翼分子造谣朝鲜人在井中投毒,由此引发了对在日朝鲜人的大屠杀,史称“东瀛惨案”。总共有6000余名朝鲜人和750多名华工遭到屠杀
1936年日本陷入侵华战争后,这一状况继续扩大。大量日本男性劳动力被征兵发往战场,此时日本的工业就不得不更依赖朝鲜劳工了。
▲在平壤,日本人修建的平壤神社。这是日本陆军参拜平壤神社
日本之前限制朝鲜劳工入境,此时却不得不强行征用朝鲜人到日本工作,甚至还征召朝鲜人参军当炮灰。截至1945年战败,在日本的朝鲜劳工有200多万之巨,并且有47000名朝鲜人被迫参军并被发往各个战场。
▲除了征用劳工外,日本还强行征用了5-7万朝鲜妇女作为随军慰安妇,战败后被遗落在中国和东南亚各处。这张照片拍摄于日本战败后,中国军队接管缅甸密支那后解放的朝鲜慰安妇
2.身份的三国演义,我是谁?
1945年日本战败后,多数朝鲜人选择了回到故土,但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他们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我是谁?
经过数十年的定居,在日朝鲜人已经出现了一批“二代”,尽管他们是朝鲜人,但却生在日本长在日本,接受的是军国主义强制的“皇民化”教育,文化上和朝鲜的联系并不大。
▲第三任韩国总统朴正熙(右)与女儿朴槿惠(左),朴正熙便是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并用名“高木正雄”。1944年在伪满洲国担任团长副官、授少尉军衔。
如今身陷囹圄的朴槿惠,其实比自己父亲的经历更加传奇。这位曾喊出“要想征服世界,首先要征服自己的悲观”的女总统,有着怎样的人生路,请在下面这本书里寻找答案。
比如金达寿,他1940年就读日本大学专门部艺术科时就发表了第一部文学作品《位置》,是一个地道的日文作家。毕业后他成为神奈川日日新报社社会部记者,在职期间与日本女性恋爱。显而易见,他的社会经历是高度“日本化”的,尽管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朝鲜人。
另一位优秀的在日朝鲜人作家高史明,则用忧郁的笔调记录下了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变化和困惑。在要上日本小学时,高史明使用了他哥哥帮他取的日本名字;在经过多年日式教育后,他也逐渐认为自己就是日本人。
高史明的父亲是从朝鲜来的码头工人,由于妻子早逝,他一人独自照顾两兄弟。老父亲只会说朝鲜话、做朝鲜菜,但儿子们上学后,会因为口中常有大蒜气味而难为情,所以向父亲诉苦,请求他不要用大蒜做菜。
父亲生气的说:“朝鲜人吃朝鲜食物有什么不对?”父亲也并不知道自己两个儿子都改了日本名的事,他总是叫高史明的名本“裘睦尚”。直到战争结束后,高史明才逐渐明白了自己是谁,也明白了父亲的困难与坚持。
▲二战时的在日朝鲜人劳工
战争结束后,苏联和美国分占朝鲜半岛南北,并分别建立了南北两个政权,这造成了在日朝鲜人身份认知的另一种混乱。
战败前朝鲜是个统一王国,但现在却分为了两个,到底谁才是祖国?从地理来看,在日朝鲜人主要来自于距离日本更近朝鲜半岛南部,大韩民国应该是他们的故乡。
▲日本占领朝鲜前的朝鲜半岛地图
但从思想上看,相当部分在日朝鲜人由于较早参与工业劳动,对苏联式的社会更憧憬,而厌恶大量留用殖民地官僚体系的大韩民国,因此,看似效仿苏联的半岛北方才是他们向往的乐土。
最终在美国占领军的推动下,170万朝鲜人或私自、或有组织的返回了朝鲜半岛。但仍有约60万的朝鲜人留在日本,影响他们留下的原因也是多样的。
首先是日本政府战后的严重不合理政策。日本政府规定,每个归国的朝鲜人只能带走一千日元的财产,这就意味着许多在日打拼多年的朝鲜人一旦归国将一无所获,大量朝鲜人拒绝这样回国。
其次是1947年后半岛南北对峙的热度快速升温,政局开始变得严重不稳定,在日朝鲜人出于避灾心理选择了观望。
一位亲历老人方永吊对当时的叙述是这样的:“刚解放时,我住在日本兵库县三田市,这里由于朝鲜人都忙着回故乡而非常热闹。河原道场盖了临时木板房,人们在那里按顺序等火车,集聚了许多人。我正在等车的时候发现,有些最初返朝的人又回来了。他们说,现在回朝鲜也不能马上找到工作,那边正在流行很厉害的传染病,还是缓缓再回吧。于是,我们决定等局势稳定了再回去,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金达寿就是这样矛盾思想的典型。一方面他是个亲苏派,激烈的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和美国的军事占领;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日文作家,学的是日本式的文化,在日本工作与长大,朝鲜对他来说不过是儿时的一点印象。而金达寿最终也没有选择回到朝鲜半岛,他成为了一个在日朝鲜人。
3.压迫、反抗与组织
留在日本的朝鲜人尽管保住了财产,但仍然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战后的日本社会依然高度保守,对朝鲜人在内的少数民族进行系统化、制度化的歧视和同化政策。
美国占领军在1946年制定的“麦克阿瑟宪法草案”中规定“外国人享有平等法律保护”,但由于“外国人”的定义过于模糊,日本政府战后以此为借口对“在日朝鲜人”大行歧视性政策。
“在日朝鲜人”要交税,却不能平等的享有社会保险和医疗保险服务,并且在购置不动产时受限极大;同时,当时的日本还存在广泛的就业歧视,朝鲜人无法进入公务员系统和教师系统。
“在日朝鲜人”中,很多都处于失业或半失业的状况。“在日朝鲜人”的毕业生,至少一半在“在日朝鲜人”的组织或开办的企业里工作,只有10%的人被雇用于日本人开办的小企业,这十分之一算是融入日本主流社会了。
另一方面的压迫在于教育和强制同化上。二战结束后,在日朝鲜人的朝鲜文化教育曾有过一段发展期,但1948年日本教育省强行叫停了朝鲜文化教育,改为必须进行统一的日本教育。
同年1月27日,“朝联”召开了第13届中央委员会,呼吁在日朝鲜人进行维护民族教育的斗争。随即,在日本各地纷纷掀起“撤回朝鲜人学校封锁令”的大规模抗议集会。日本教育省旋即让步,同意了朝鲜人在私立学校中进行民族教育。但由于缺少政府财政支持,这些私人学校形势始终摇摇欲坠。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而要反抗就必须有组织,朝鲜人也深谙这个道理。1945年10月15日,朝鲜人在东京成立了“在日朝鲜人联盟”,也就是上文的“朝联”。其主要宗旨是帮助在日朝鲜人改善生活状况以及发展民族教育,属于在日朝鲜人的左翼。
这一组织在1949年被解散,随后于1951年重组为“在日朝鲜统一民主战线”,简称“民战”。民战在1955年又改组为“在日朝鲜人联合总会”,受北朝鲜政府支持。金达寿早年加入朝联后就由于张贴反美传单而被警察拘留,而他后来又因为历史学研究问题受到批评,被开除出了“朝总联”。
▲朝总联的抗议活动
同样在1945年,在日朝鲜人中的一些右翼由于不满“朝联”,而独自组织了“朝鲜建国青年促进同盟”。这个组织的政策刚好与“朝联”相反,朝联和日本政府与美国占领军进行斗争,而“建青”则和它们合作。1948年大韩民国建立后,这个组织便接受其指导,改组为“在日大韩民国居留民团”,简称“民团”。
半岛的政治撕裂也造成了在日朝鲜人的撕裂,形成了各忠于南北的两个组织。不过在冷战初期,半岛北部实力超过南部,以及韩国内部政局十分不稳,事实上是“朝总联”在日处于一家独大的局面。
▲在日大韩民国居留民团标志,冷战结束后朝鲜经济衰退,朝总联影响力也随之下降,民团的势力有所扩张,在日朝鲜人中65%加入了民团
“朝总联”在日本的定位是复杂的。由于朝鲜和日本并未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朝总联”实际上承担了外交团体的作用。成立之初,朝鲜政府也对日朝联提供了大量支持,每年都为其提供上亿日元的资金援助。
“朝总联”广泛进行外交活动,与各部门及日本各党派和友好团体有密切来往,为改善朝日关系牵线搭桥,代行“朝鲜驻日本大使馆”之职。
▲朝总联支持的朝鲜大学(位于日本东京都小平市)
同时,“朝总联”还承担了在日朝鲜人的民族教育培养。包括一所大学(朝鲜大学)以及60余所中学小学。虽然其学历不被日本政府承认,也无法获得日本政府的财政补贴,但仍颇具规模。
而韩国由于在军政府时期需要联合日本右翼谋取政治支持,同时国家经济水平低,其控制的“民团”很少承担社会事务。因此大多数在日朝鲜人只能去“朝总联”的学校内接受教育,这也就导致在日朝鲜人群体整体颇为亲北朝鲜。
4.艰难生存,故乡的陌生人
作为一个在日朝鲜人是痛苦的,这代表着你基本无法正常生活。你无法进入公立学校,只能去不被承认学历的民族学校;毕业后也面临着就业歧视,你不能考公务员或教师,许多企业会因为你的身份而直接不录用你;当你想租住廉价政府公寓时,抱歉,你不能租。你还要无时无刻的随身携带几张外国人证明,否则警察完全有权把你抓起来罚款。
为了争取平等,自20世纪70年代起在日朝鲜人开始了一系列废除差别、争取正当权益的斗争。
经过多年斗争,在日朝鲜人的状况得到了有限改善。他们可以进入公立学校,并且民族学校学历也可以进行高考,升入日本的大学了。但这些改善进行的步履维艰,因为最大的恶意来自于整个日本社会。
▲在日朝鲜人抗议时,与其针锋相对的日本右翼团体
现在的日本社会对在日朝鲜人仍然有很多歧视。比如,他们仍然没有政治权力,无法在当地参政议政。
日本在教育上也仍然存在严重的民族主义倾向,2009年出台的日本文部省针对外国学校的补贴计划中,朝鲜学校被排除在外,次年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表示关切后才做出修改。
在升学方面,朝鲜学生也需要面对比其它学生更多的审核,并且民族学校的补助远远少于公立学校,教师资源流失严重。一些在公立学校上学的朝鲜人会受到严重的歧视与欺凌,而某些政治人物发表歧视性言论甚至会被大众赞同。
日本政府的民族歧视行为不合人道主义、更不合逻辑。现在的在日朝鲜人,大多数已经是二代或三代移民,他们出生在日本也生活在日本,很多人也和日本人组成家庭一起生活,但却要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受到各种歧视。
从逻辑上讲,他们完全是日本国的公民,只不过是朝鲜民族罢了。日本政府从未主动寻求与他们和解,这些因历史原因而被迫远渡重洋谋生之在日朝鲜人,完完全全的被当成了“非国民”,这更加剧了他们认同的撕裂。
一位第三代朝鲜人讲起他儿时身份混乱的经历:“我最初知道自己是朝鲜人这一事实,大约是上小学前后时期。那时,几个要好的小朋友在其中一个小孩的提议下,爬上离家不远的能够俯视朝鲜人学校的山岗,一起向学校方向高声大骂。回家后,我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时,妈妈却说‘你也是朝鲜人呀’。从那以后,我掩埋自己是朝鲜人的事实,开始有意识地像日本人一样生活。”
▲2010年世界杯时为朝鲜队出战的郑大世就是在日朝鲜人,他登记的是韩国籍,在日本联赛踢球,替朝鲜出战。这反映了在日朝鲜人复杂的身份认同问题
金达寿在人生的后半段也受制与这种身份认知的混乱,他的历史研究始终在探索古代朝鲜和日本的关联性,以求给在日朝鲜人的双重身份找一个注脚,并获得些许存在的意义。
在他研究的影响下,日本教科书中的“归化人”一词被替换成了“渡来人”,但这不能彻底改变在日朝鲜人的尴尬地位。在这个自称“单一民族国家”的地方,朝鲜人还需要许多努力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