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水浒传》第119回、鲁智深坐化偈
“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一句曾一度很深的吸引我,特别是“我是我”三个字。当时我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但往往就是那些你不知道原因而强烈生起的东西,往往才更贴近深层的真实。
你不要觉得这只是部小说,故不能跟真正的法语同日而语。金圣叹说:“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文章之化境也。”且道施耐庵假托鲁达的这个偈,是圣境、神境还是化境?在我看来是贯通了三境,与禅宗祖师那些悟道偈相比也不相让。金圣叹这句话,正是出自评水浒的序中。牟宗三也曾讲,“《红楼梦》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浒传》是禅宗。”
三境之缘由,皆因文艺生自真情,在情之真上而分品位。真情则是直生于真性,古人所谓“道始于情,情生于性”,由天性而性情,道在其中,《中庸》开篇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故文艺之高手,乃能虽莫名所以,自己也许都不知道,却真真实实触及了真如自性,即便未证未得,犹易之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而更进一层。这里有心,文艺中无处不可以是悟处。
随便举例:苏东坡悼亡妻的《江城子》词云“不思量,自难忘”,陆游《卜算子》词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乃至朱自清《荷塘月色》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你无不可以领受为对道体的摹写,你去看经典中对道体的描摹,也完完全全就是这样的,是一样的意味。我们读文艺,就是要有这个有心,才不辜负。
所以我以前讲,入道的捷径就是文艺,因为就像禅宗讲究“逗机”,行脚参访、机锋往还,都是为了逗引出得悟的那个机。文艺则是“调情”,调动乃至挑逗起那生自你真性灵处的情,完全异曲而同工。此恰如男女之调情,调情才能动心,动心才能暗许,道亦如是。
学佛法的人,看到这个“我”字就害怕,因为经典中明明白白说“无我”,无我才叫佛法。却不晓得,这只是对小学生讲的。对大学生,佛就会说有我。
明白如《杂阿含经》的,“一切诸漏尽,持此最后身;正复说有我,我所亦无咎。”强调如《楞伽经》的,“蕴中真实我,无智不能知。”骇人如《大般涅槃经》的,“唯断取着,不断我见,我见者名为佛性,佛性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盖棺如《优婆塞戒经》的,“若能了了正见真我,是名解脱。”
对无我,反而如《楞伽经》言,“烧无我稠林,离诸外道过。”如《大法鼓经》言,“众生轮回生死,‘我’不自在,是故我为说无我义。”《央掘魔罗经》中甚至批评代表般若空观的文殊菩萨,“文殊亦如是,修习极空寂;常作空思惟,破坏一切法。”
佛经中还有个譬喻,说明的就是无我和有我间的关系:就像一个女人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身体有病,不适合吃奶。女人于是在乳头上涂上苦味,孩子自然就不吃了。后来孩子的病好了,女人还是会让孩子吃奶。
这个道理,其实一点都不难懂。譬如芸芸众生,种种劳碌、营谋、算计、奋斗、追求,其中种种造作,人皆以为是因为有我才会如此,却实在看错,这其实正是因为没有我。他们只是无知无觉地被自己的欲望推着走,至于推动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它生自何处,完全不知道。他们只是在攀缘之中被外境裹挟着走,哪里谈得上有自我?
而你看那些真正有自我的人,那些知道自己是谁、自己适合什么、自己需要什么、自己该如何活着、自己该往何处去的人,却反而不是造作的人,他们反而有自己的知止处与自足处。所以自古以来,无论是淡泊名利的道人,还是有真性情的文艺家,人们都称之为有自我的人、自我独立的人。
人之一生,可以旁观他人的一生或回想自己的一生,就能明白其实就是个不断明白自我而回到自我的过程。对自我的明白程度,与心安和坦然的程度,一定成正比。人们常说的活明白了,不过就是明白了自己。譬如所谓成熟,这个过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可以回头想想。你以为你明白的是他人和世间,其实都是明白的自己,是自己与他人世间的边界,自己面对他人和世间的姿态该是怎样的,终归是自己是怎样的。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否则就一定是明白得还不够,又像对那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我们会说:没点数吗?
所以就算是西方,早在几千年前就留下了“认识你自己”的告谕。“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画家高更的这三个问题,更是代表了生命的终极追问。
“今日方知我是我”,鲁智深由此悟道。反推之就是,愚痴众生之所以迷执,就是因为不知“我是我”。他们尚且不知道自己之我,又何谈明得我是我之玄机。这是人我与天我间的对话,终须先要有自我,乃能与真我直面。从自我契入真我,便是所谓“我是我”。如王维山水之诗、苏轼赤壁之文、倪瓒山水之画,因能如《庄子》所言“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才出得来那意境。真我等同自性,又称大我、净我、自在我……第一我,所谓“最后身”。最后之身,乃为真身。
所以人要学着“我与我”,与自己相处,跟自己待在一起。“我与我”是因,“我是我”为果。待做得到《世说新语》的“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时,才有叩问《水浒传》的“今日方知我是我”的资格。
而当你回过头来认真看向自我,要追究“我是谁”时,保你只能像欧阳锋一样,倒着爬了。因为那些你以为的我,要么只是肉身,要么只是标签。佛所以先说无我,先把这些遮人眼目的假我无掉,人之自我才能渐渐清晰,人对自我的感应才能慢慢强烈。待如婴儿成形,才谈得上我与我,进而摸得到我是我。
我佛初生,指天指地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佛证道,目视天地云,“‘我’为法王,于法自在”。
无我,这是方向。有我,叫做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