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世界杯专栏(“秘密总比那个外相要小一些”?三读《暗算》及麦家)

文/孙小宁


有电视剧热播的时候,将小说《暗算》与电视剧《暗算》区别开来,就好像从海水中提取盐,水分不蒸发掉,甚至海水上的天光云影(我指的是电视剧的音乐、色调等这些好看元素)不彻底隐没,这事就没法成。这种分解的程度之难,已经接近化学分解,一切皆因为,它不是从平庸中衬出好,而是从一种好进入到别一种好。同样,在当下茅盾文学奖的光环下,从各种关于小说的说辞中进到自己内心认为的好,也似乎困难重重。因为它太受关注,给予的概念够多,评论的文字也够多,这时插进来再饶舌,难免拾人牙慧。


麦家世界杯专栏(“秘密总比那个外相要小一些”?三读《暗算》及麦家)


而我之所以有一说再说的冲动,是来自于我有三次进入《暗算》的特殊机缘。受当时氛围心境的影响,三次印象各不同。都是当下对应,所以不能说哪次不准确,但也因此觉出,好的小说,就是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


一、第一次印象:叙述,在低处滑翔


第一次阅读,《暗算》还是世界知识出版社那个封面,一个大大的脑袋瓜,脑纹路被手指按得出印。不认识这个作者,但开了他的研讨会,拿了他的两本书《暗算》与《解密》。书商风格的书,几个概念明确在印在封面上:国安题材、特情文学。媒体顺着这个概念可劲炒,越炒越离我心仪的小说标准远。私下认为,一部小说如果这么容易归类,那还是它气象不够,好的小说各路通吃,可以让每一种阅读者都各取所需。怀疑中翻开它们,没想到麦家是这样的写作者:身上贴了足够多的概念与标签,但文字与叙述却有清者自清的底气。当然故事充满玄机,但摊在每个故事前面的,又都是一片茫茫的未知。你被他吊起了胃口,却无法一下就看穿迷底,只有跟他左奔右突,玩一种隐而不发的把戏。一种低姿态的叙述,像机翼低处的滑翔,让你浑然忘我,也暂时忘了他的存在。就是那些人物,在刀尖上行走——一步一惊心的揪着你,成为他的同谋。这样的小说,被贴上那种概念标签,即使卖得火爆,也觉得是大家闺秀,贴了个草标在卖。让人替他委屈。于是便写过一篇《与麦家一起穿越智力隧道》的小文,算是对他其人其文的介绍,文章引用外界的评论多,涉及内心的感受少。现在回头来说,应该是那种诡谲的叙述首先惊着了我。


二、第二次印象:命运:高处的殒落


第二次阅读,是三年之后。2006年《暗算》电视剧热播,麦家声名鹊起。作品有了一次再版,《暗算》花落人民文学。这一版的封面是绝美的黑,已经传达出小说的质地。我读得最入心,入心还有个外部缘由,就是我在同时读他的“暗算世界杯栏目”。我为自家报纸约的稿,他答应得令我意外。报纸上的专栏,是细碎的大工程、体力活,每天都写,不能多不能少。他接了,连写一个月,每天都如期交稿,一般交接都在早上。拼版时,我总能听到我们的男同事与他联系稿子,电话打到他家,好像都是家人应承。我估计他已经沉沉睡去,因为谁能连夜看球带写稿,这时还头脑清醒,非神人才可以。他不是,他在我一面之交的印象中,甚至还有些南方粘达达的脆弱,竟然能挺过一月,让我心生叹服和好奇。也正因此,有了重看《暗算》《解密》探究这个人的打算。在世界杯的氛围中看它们,我看到的是天才与他们的命运。他们和球场的球星们一样,非常的命运悠起悠落。耀眼是令人艳羡的耀眼,殒落又是令人扼腕的迅疾。阿炳、黄依依、陈二湖……世界上最难的密码都被他们破了,偏偏自己的命运密码勘不破,强者,同时又是不堪一击的弱者,唤起人胸口真切的疼。这一次,小说展开依旧仍有茫茫的未知,但已经不再是故事,而是人的命运。让我想起希腊悲剧中的话:如果你知道,是跟着命运在走,如果你不知道,是命运带着你走。


一部能让人产生人世苍茫的小说,我更有底气说,它其实有内在的气象,可以帮麦家挣脱那些外加的概念。但似乎这一次还是没有。因为电视剧的缘故。人们开始把电视剧与小说放一起说,麦家自己又把电视剧与小说扯开来说,说来说去还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那一次我又写了《天才密码,笨人麦家》,交待的仍是他写作的经过,依旧在为他做辩驳,依旧在感叹他作为作家的命运:落在他身上的误解,怎么越辩越不清呢?


三、第三次印象:语言:沥干了情感水分的硬


第三次阅读,是今年。一部多年前的作品,因为茅盾文学奖的加冕,又一次引人关注。到这时,我的手头已经有了三个版本的《暗算》,其中一个,置身于长江文艺的“暗系列”之中。麦家小说文集,用“暗”字统领,这一回,算是抓到了麦家小说的魂魄,作为点睛的,还有已故漫画家韦尔乔的画,二者暗通神气,像是共同完成着一件天知地知的使命。因为已经相熟,得到了他这一版的签名本。我注意到了他的字:枯瘦且硬,弯拐得一点不圆融。说霸蛮也有点儿,一种内心有力量且执拗的运笔。于是想到他的语言。因为电视剧音乐的影响,我对麦家的文字产生过误解。我觉得是那种略带忧伤的软,朋友跟我争论说,不是,他可是很硬。这一回,我看出了它的硬。是沥干了情感之后的坚硬,就像安在天在给黄依依下命令:“只要是我看中的人,谁都不能拒绝的,只能跟我走。”这样去枝留干的语言,很容易造成错觉,我的媒体同行因此就曾对我说,麦家的小说“不够文学”。但体会到这种硬,却是我的阅读之喜。语言的精心营造固然讨喜,但没有背后的力道,就容易发飘。对于一部和秘密有关的书,语言更不可以春光乍泄,四处抬摇。所以麦家其实把语言用得极俭。极俭而有力道,和叙述的低姿态就很相应,它们仿佛也屏息静敛,结成了统一战线,发誓不让任何一方的轻举妄动轻易地泄露秘密。在这个点上,尽管我心里同样喜欢电视剧《暗算》,却还是认为,小说的省略要高级于电视剧的铺陈。一个在电视上呈现的人物命运,必须要为它赋予合理性,但落于纸上的人物命运,省略这些,恰恰留出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圣经》上说:“风只吹到它能够被听到的地方”,也许命运,就是他妈的说不清的一回事,存在于风不能被听到的地方。


关于《暗算》,不知谁还说过一句精妙的话:秘密总比那个外相要小一些。密中有密,才是最大的秘密。也许我现在看到的,仍是麦家精心释放的烟雾,我还没有真正接近那更小的秘密,那核心之密。